为多快好省连通胥河与漯河,她对着地图规划出好几条路线,待比对实际后择优落实。
通渠毕竟是朝廷差事,她只管出谋划策交给相应管事,并没有亲自盯梢的资格。是以,她有足够多的时间,重新捡起因病搁置的望江楼工程。
新楼图纸她已画好,找郡内最有经验的修筑师傅看过,确定方案可行。万事俱备,只需取得官府的准修文书,她便可以动土。
事情就卡在这一步,文书需要盖三个印,一是望江楼所在的沃县县令印,二是郡内建造署署长印,这两个印她都搞定了。最后这个印,是郡守印……
解霜把文书原封不动送回来告状:“他看都没看就撵我走,非要小姐您亲自去找他。”
郑妤接过文书去前堂,路上还满腔孤勇,等真站在门外准备敲门时,手背却怎么都贴不到门框上。
温昀等在门后,手心捏一把汗。他屏息凝神,定定望着门上影子。
影子调转方向,温昀急忙赶去开门喊她。郑妤停下脚步回头,晃了晃文书道:“温大人,我来……”
“可以。”温昀听都没听完,便脱口而出,“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真心的。”
谁在意他是不是真心的?她只想把这个印盖上好动工,又不是给他求和的机会。
“既如此,烦请温大人盖个章。”
“我不记得放哪里了……阿妤进来帮我找一找可好?”温昀勾起她的小指,笑意彰然。
人想在这世上走得顺,一不能得罪钱老爷,二不能得罪官老爷。郑妤明知踏进这扇门意味着什么,终究还是迈出这一步。
两人在屋里翻找许久都没发现官印影子,温昀的目光时不时往她身上瞟,她几次察觉都未道破。
她知道,官印就藏在温昀身上,可她不能直接上手搜身。
鼓声大作,门外有人击鼓鸣冤,温昀着急赶去处理,主动掏出官印递给她。她盖完章后双手归还,温昀边收官印边跟她约时间。
郑妤达成目的,想着蒙混过去,于是保持沉默。温昀赖着不肯走,颇有她不松口,他绝不离开的意思。
两厢僵持,郑妤怕他耽误正事,松口让他下衙后到后院来。
退一步,就会退第二步。后来,郑妤默许温昀到后院看她,再后来,郑妤又默许温昀留宿后院。
起初她心里还别扭着,可奈不住温昀软磨硬泡,渐渐丢盔弃甲,最后溃不成军。
跟他回家这一点,郑妤始终不愿意妥协。温昀惧怕好不容易修复的关系再出现裂痕,逐渐减少提起回家一事,用更多时间留在郡府后院陪她。
后院越来越像他们的小家,他们每天一起出门,温昀就近到前堂处理公务,郑妤在外督促新楼施工。
眼看她通江河,眼看她起高楼,眼看她惠万民,她飞得越来越高,往事于她而言,似成过眼云烟。
这些年,宣京那位偶尔会听幕僚说起丹阳郡守那位贤内助,面上无动于衷,实则五味杂陈;丹阳这位经常听到百姓议论燕王治国有方,只一笑而过,当作名人轶事。
昭武八年春,高楼拔地起。从挖起第一抷土开始大肆宣扬“江南第一楼”,到放下最后一块砖竣工,各州各郡都无数双眼睛,等着一睹望楼真面目。
此楼向北悬挑于淮水之上,与宣京的燕归楼,远隔山水遥望。南正对桃花渡口,游人到丹阳时,下船便可见此楼尖顶。东面巍巍青山绵延起伏,西临丹阳湖一望无际。登此楼顶,可俯瞰丹阳全景,见众生百态。
郑妤给这楼起名为望楼,其实没什么寓意,不过就是去掉原名中的“江”字,望见山川湖海、盛世清平等更多事物。
然而,总有些多愁善感的文豪,过度解读。
一说,望,拆作“亡”和“月”,对月思亡人。一说,望,谐音“忘”,正是缘于淡忘,故而回望。说法五花八门,郑妤不作解释,任由各才子佳人为此争论不休。
有人争执才有人关注,越多人为此吵吵嚷嚷嬉笑怒骂,望楼的名望才会越来越高。
放长线钓大鱼,当望楼盛名响彻宣朝各地时,郑妤扯线收网。她让温昀拟出一份请帖,亲自上梅山请当代书圣赐墨宝,备下三十份请帖分别派给各江南名士,诚邀他们登楼宴饮。
“为何只邀请江南布衣名士?”温昀看完首批宾客名单,面露疑惑发问,“益州的文先生云游到此,前几日向我求过请帖,还有定王殿下也派人来问过消息。他们皆是宣朝赫赫有名的人物,请他们登楼著文,不比请名单上这些更能声名大噪?”
“这你就不懂了。”郑妤抽出名单交给解霜,“望楼的定位是江南第一楼,自然要让江南人士先品评是否当得起这名号,我们自己人都不认可,谈何让外来人认可?至于为何都是无官无爵的平民……”
“综观各地名楼,它们享誉各州无非通过三种方式。一,帝王将相,金口玉言;二,才子佳人,风花雪月;三,平头百姓,口口相传。”郑妤接连竖起手指,“定王只是富贵闲王,严格来说不属于第一类人,而属于第二类人。他若能在楼上创造出,诸如一见美人误终身的故事,那反响绝对不必寻常。但定王不近女色,所以请他没用。”
“所以,我请的是普通的才子佳人。他们若能闹出点风月佳话,写出点诗词歌赋,引来文人雅士最好。若不能,退而求其次,借他们的名声在民间宣传,我们可以改走第三条路。”
计划天衣无缝,然她所谓的富贵闲王,却远比她所想的有权有势。
登楼开宴那日,定王殿下不知从哪座天梯登上来,施施然站在她面前,折扇半遮面,戏谑道:“听说温夫人,想让本王在此经历一见美人误终身的风流韵事?”
第28章 望梅
夜黑风高, 摇晃树影如鬼魅狂舞,狗吠狼嚎声遥遥传来。郑妤在宽阔长街上踽踽独行,心中隐隐不安。
她这几年夜路走得不少, 按理早该习以为常。可今日,她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似乎有什么妖魔鬼怪跟着她。
突一阵风起,手上唯一亮光熄灭了。她懊恼扔下灯笼,加快脚步往前走。
阴风阵阵, 她抖一激灵, 提起裙摆小跑。
砰——
两抹黑影从天而降,蒙面人手执刀剑拦她去路。郑妤尖叫一声后退, 不慎踩到碎石跌倒在地。
前后各有一把刀, 她已无处可退, 认命闭上眼,等待死亡。
白光乍眼,恍如白昼。刀剑交锋, 哐哐当当, 震耳欲聋。
传言, 人在濒死之时,往事会一帧一帧闪过。最后,她的记忆定格在一个模糊的黑影。
预料中的冷刃贯心并未出现, 郑妤慢慢睁眼, 眼皮一张一合, 视野逐渐晴明。
黑暗中, 出现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来人轻摇折扇,朝她伸手。
正是白日在望楼上调戏她的, 定王殿下。
“人呢?”郑妤长长吐出一口气,搭上李恒的手站起来问。
李恒答道:“跑了,有人暗中保护你。”
她腿软无力无暇多想,便以为李恒说的是他自己。
感觉稍微有点力气,郑妤尝试抬脚迈一步,不料根本没法站稳。
她颤颤巍巍朝李恒身上跌去。
李恒迅速屈肘托起她的手臂,隔着衣袖,没碰上她一根汗毛。
“臣妇失仪,殿下恕罪。”郑妤往旁边挪一步,不争气的腿战栗不止,她根本没法站稳。
李恒一反君子之风,强硬抓住她的手腕道:“性命垂危时,你怎还顾及这些繁文缛节?我送你回去。”
说完不等她反应,李恒竟将她拦腰抱起。
重心陡然升高,郑妤惊叫抓紧身边唯一可倚靠的肩膀。
平整的鹤纹白衣被她用力一揪,出现好几处褶皱。
她慌乱撒开手,皱眉让李恒放她下去:“男女授受不亲,定王殿下自重。”
李恒勾勾嘴角,非但没放下她,反将她搂得更紧。这些皇子普通又自信,郑妤深知他们脾性。
挣扎落在他们眼里,等同于变相迎合。因此,她干脆闭口不言,随李恒去折腾。
“本王还以为夫人要像贞洁烈女一样,抵死不从。”李恒打趣。
郑妤冷哼一声:“那不正是着了您的道。”
“夫人倒是怪了解本王。”李恒挑眉一笑,“莫非夫人像本王一样,蓄谋已久?”
“殿下在自信这方面还真像李……”时隔多年不曾再提起这个名字,偏在今日遇见李恒后,郑妤频频忆起这个人,一如既往习惯拿别人同他作比。
她不欲继续这个话题,遂不再言语。
然李恒不知趣,接着她未说完的话,道出她不愿提起的人:“你想说本王像老七?为何不敢直言?本王不介意你这么说。”
登轼上车,李恒把她稳稳当当放下,郑妤缩进角落,一言不发。
幸好,温昀迟迟等不到她归去,套了车来寻她。郑妤急忙掀帘招手,温昀飞奔过来。
见定王同在,温昀放慢脚步,毕恭毕敬一拜。
郑妤向李恒道过谢,小心翼翼攀着车把出去。温昀近前抱她下来,李恒嗤笑一声,话中有话道:“温大人对夫人情深似海,只盼温夫人亦如是才好。”
他无端挑拨,郑妤蓦地回忆望楼场面,将信将疑。
今日会后,名士散去,郑妤在望楼整理诗作,偶然翻到一篇佳作,言之有物,意蕴深远,署名为“李六”。
可郑妤并不记得,名单中有这样一个人。
就在那时,阴影投射在宣纸上。她紧张屏息,身后人开口道:“在下本以为是自身才疏学浅,难得夫人青眼一顾。可现下看来,只怕另有隐情。”
纸张掉落,郑妤慌乱转身,差点撞上那人胸膛。
李六,李六……她默念好几遍,猜出他是定王李恒。
李恒追问原因,她扯谎道:“臣妇幼时与殿下有过几面之缘。”
李恒捡起宣纸,眯眼笑问:“不知夫人可还记得,你我在何处见过?长乐宫,御花园,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不过随口一说,即便真与李恒见过,过了十几年,谁还记得?
李恒叹气自嘲:“倒是本王自作多情了,夫人当时是钦定的燕王妃,怎会记得本王这个默默无闻的皇子。”
她还想再挣扎一番,李恒摆摆手,将宣纸递给她,请她品评。
“自然是极好的。”郑妤不假思索夸奖,“臣妇阅遍今日所著诗篇,终觉殿下此篇最佳。”
请帖有言,今日所邀文人所作,都是要收录成册的。可她不曾邀请李恒,是以这篇文章能否留下,还需取得李恒许可。
于是,郑妤捧起宣纸诚恳问询。
李恒“啪”一下合上折扇,双手背后,故作姿态道:“本王的作品只赠朋友。”
话中之意,她自然明白。可她偏安一隅,并不想再跟李姓之人扯上任何关系。
“不必急着拒绝。”李恒将卷起的宣纸推向她,“拙作权当本王结交夫人的诚意,以后夫人若有需要,本王愿为夫人略尽绵薄。”
她暗暗琢磨李恒用意,百思不得其解,遂直言发问。
李恒展开折扇覆面,挑眉低笑道:“听说温夫人,想让本王在此经历一见美人误终身的风流韵事?实不相瞒,本王早年在鹧鸪湖畔见过一位女子,延颈秀项,腰如束素,仪静体娴,顾盼生姿。本王见之难忘,思之如狂……”
鹧鸪湖是未央宫附近一处湖泊,而未央宫是皇后居所。故李恒说的那位女子,应是她无疑……
郑妤从回忆中回过神,急遽回头看。
“怎么了?”温昀问。
“总觉得还有人跟着我们……”
枯枝新芽,书声琅琅,洛水畔垂柳依依。
《望楼集序》风靡宣京,王孙贵族,孺子监生争相传阅,一时之间,洛阳纸贵。
雅致马车停在长安街,穗丰掷出一块碎银,顺势抽走一本书递进车厢。
“殿下回来了,齐公子刚走不久。”岁稔捧着一本书迎出来,“他给您留了一本书,哎?殿下自己也买了一本啊……”
岁稔瞄着李致手上的墨绿册子,惊讶张大嘴巴。穗丰白他一眼,鄙夷道:“矫揉造作。”
李致举起书随手抛给岁稔,刻薄点评:“文辞粗浅,言之无物,流于形式,不堪卒读。”
说完他头也不回进屋,留穗丰、岁稔二人面面相觑。
岁稔抓耳挠腮:“我觉着写得挺好的啊……殿下这脸色,怎么跟吃了苍蝇似的。”
穗丰点到为止提示他:“扉页,定王的序。”
春去,庭前梅树垂下点点碧绿,犹如一树萤火停落枝头。
李致难得闲暇,搬来把椅子坐在树下乘凉。岁稔从书房里翻出几本书送过来,李致挑挑拣拣,最后拿起一卷绿色集序翻看。
一页一页读过,翻到最后一页时,纸上跃然出现一行小字——望梅蒂落,盼君临。
枝上青梅初成型,李致抬头仰望,幻想一树硕果。
他垂眸,无声低喃此句,嘴角微扬而不自知。
次日朝后,李致径直去往寿宁宫。崔芷沅正窝在榻上睡回笼觉,韦姑姑见李致进殿,低声提醒崔芷沅。
崔芷沅转了个身,背对他没好气道:“来就来了,还要哀家亲自去迎他么?”
自郑妤离京后,他的母后一直不待见他。李致知她心中有气,冷嘲热讽都听之任之。
他款步上前,宫女搬来一把凳子放在榻边,他一伸手,宫女红着脸递上扇子。
李致一边给崔芷沅扇风,一边询问她的近况。
风急一阵缓一阵的,崔芷沅拍掉扇子数落:“扇个风都扇不好,闪一边去。”
李致吃了瘪还不敢顶嘴,捡起扇子还给宫女,一手端起冰酥酪,一手拿着银匙划成小块。
“寒食伤身,母后过个嘴瘾就好,不可多食。”他知崔芷沅一到夏天就爱吃这些冷食,奈何上了年纪后稍微多吃一点就胃疼。
看在冰酥酪的份上,崔芷沅勉为其难给他好脸色。李致难得话多,跟她提几句小皇帝李栩,扯几句中外趣事。
崔芷沅津津乐道,东问一句西问一句,李致耐心十足解释,其乐融融。
然好景不长,李致沉默良久,突然问:“母后,您想郑妤吗?”
崔芷沅的脸色顷刻间冷下来。
“我想不想燕燕,关你什么事。我想你就能把燕燕接回来?当初是你信誓旦旦说会娶她,让我配合你遇到什么事都别管她,如今人一走就是七年,你还好意思问我想不想她。”
“母后若想见她,儿臣……把她接回来。”李致肃然正色,看着不像唬人的。
“你又在动什么坏心思?她如今孑然一身,还有何处值得你利用?”
“母后——”李致动动嘴唇想为自己争辩,可又不知从何处切入。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不近人情事事算计的人,突然说想不带任何目的做件事,换谁都不可能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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