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到,迎宾客,请新人。
“扇子呢?”
“扇子?”曹娴疑惑,“什么扇子?嫂嫂想问盖头吧?”
兖州境内与宣京风俗不同,宣京兴却扇礼,兖州盛挑盖头。这样也好,省得新娘子强颜欢笑。郑妤应和,曹娴当即取来盖头。
红盖头迎风铺开,遮挡视线,轻飘飘落在头顶。四角垂落,眼前一片彤红。红的,有些刺眼,招致新妇泪涟涟。
漫天花瓣飞扬,新人入场,一哄而集。身边喧喧嚷嚷,有人欢呼,有人道贺,有人拍掌……
傧相高呼:“一拜天地。”
郑妤机械转身,麻木俯身。
“二拜高堂。”
温母乐呵呵,笑声尖锐响亮,盖过在场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夫妻对拜。”
牵巾忽被温昀扯动,郑妤回神,猛然抓紧手中红巾,比他慢半拍俯拜。
至此,宣京再无郑妤,过往种种,都随之葬在黄粱一梦中。从此,只有三拜获得的新身份——丹阳郡守妻温郑氏。
“礼成!送……”
“且慢!”大门外,一人朗声叫停。郑妤察觉到牵巾中间的同心结摇摇欲坠,连同两端都岌岌可危。
指甲狂刮小指,郑妤惊疑不定。她并不知来者是谁,但她知道不是他。如若是那个人,她一定能辨出他的声音。
宾客伸长脖子看戏,温母惊立,大步上前,扯开嗓子就要骂。
郑妤慌乱掀开盖头,门口之人朝她遥遥一拜:“属下奉命,将贞淑夫人生前给郑姑娘攒的嫁妆,全数送来。”
来人竟是……远谟。自书房盗玉后,她再未见过远谟,对他亦不如对穗丰、岁稔二人熟悉,故没法通过声音辨别来者。
奉命送嫁妆?奉谁的命?话术还是齐晟那套说辞,她心有怀疑,走过去一探究竟。
抬箱子的四人经过乔装打扮,认不出来路。她趁机瞟一眼腰牌,是御林军。
打开箱子看,绝大多数是簪子、镯子、耳坠之类的饰物,多为银饰、玉饰,符合娘亲喜好。她往下翻了翻,还有几件娘亲遗物,怀疑减少一半。
郑妤半信半疑,压低声音问:“奉谁之命?”
“太皇太后。”
“当真?”
远谟避而不答,将手上的方匣子双手奉上,道:“这是殿下的贺礼。”
此话一出,温昀呼吸一滞,惊慌抓住她的手。他眸中悲情难抑,似在哀求她别打开。
郑妤莞尔,反握他的手宽慰:“别担心,贺礼而已。”
假人之手送贺礼,他来都不来,还指望她回心转意?岂料刚揭开一条缝,她便仓皇盖上推回去。
“拿回去。”她突然面色惨白,放下盖头转向温昀,道:“我没事,你去招待宾客吧,我先回房休息。”
插曲过后,唢呐声响,仪式继续进行。
除了郑妤,没人看清那匣子里是何物,就连远谟,都不明白为何郑妤看过之后面色大变。
其实,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但她猜不透蕴意,更不愿意以“贺礼”之名收下它。
他什么都知道,却假装不知,时至今日,还要揪出往事羞辱她。
郑妤在解霜搀扶下,垂头丧气挪回屋。她让解霜去帮忙招待客人,独自留在新房。
外边锣鼓喧天,宾客推杯换盏,热闹非凡。而婚房中的茕茕孤影,不断抓挠手背,心烦意乱。
新妇出嫁,紧张在所难免,但喜悦毋庸置疑。可她一直闷闷不乐……郑妤撩起盖头,深深吸气,长长吐出,重复好几次,郁气只增不减。
她就这样草率地把自己嫁了。意识到这点,郑妤愣住。她只知温昀对她好,温昀家人对她抱有善意,便为了留住家的温情,点头答应。
在与他的纠缠里,她只求他的真心实意,故而好像踏进一个误区——缔结良缘的基础是真情。
却忽略考虑现实元素。
余生守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宅子,为一亩三分地跟人斤斤计较,终日像附庸一般侍奉亲长,服侍夫婿,她真的愿意吗?
不具备物质条件的家庭,如同空中楼阁,看似坚不可摧,其实一击必倒。之前不考虑这些问题,是因为她接触到的人,非富即贵。
想到此处,她更加烦躁,猛抓一下手背转移注意力。结果不尽人意,她思绪乱如麻。
跫音渐近,她匆匆放下盖头坐好。
门吱呀一响,婚房出现第二个身着红衣的人。
少顷,寒气裹挟一缕冷木香,愈近愈浓。阴影落在头顶,她惶惶不安,抓紧左腕,鹌鹑似的缩头缩脑。
面对夫婿,正常人的反应该是羞怯,可她身上表现出来的,是高度紧张。
冰凉的手牵起她,略一迟疑,于手背落下一吻。她的心扑通一震,像焰火倏然炸开。
吻凉丝丝的,意外在她手背种下火苗。火势慢慢扩大燃烧范围,殃及整个臂膀。
火点燃了盖头。不,是他牵起盖头一角。她屏住呼吸,心跳到嗓子眼。
最终未见光明。他只是调整盖头方向,盖住她双眼,捏住两角别到耳后。手掌顺势捂住耳朵,五指扣在脑后,捧起她的脸。
鼻尖相抵,微凉的薄唇贴上唇瓣,温柔厮磨,轻如飞羽。他的动作分明那样轻,轻得几乎感受不到。
可她唇上恍如千斤重,似有一块坚硬的冰轧着,没过多久酥麻感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身体颤颤巍巍,她嘤一声,抓住他的衣角以维持稳定。他像是收到什么讯号,不满足于君子之吻,五指陡然收力,唇加重力道吮吸。
心扑通扑通跳,是他的,可她耳朵听不见,应该是自己的。和不爱的人亲吻,也会怦然心动吗?正如即使两个人并不互相喜欢,也能从交/媾中获得欢愉。
皓腕缠住他的腰,他顿了一刹,接着舌尖探进来,停在唇齿之间,试探般撞了撞齿关。
接受,抑或拒绝?
郑妤犹豫一瞬,到底没捱住诱惑,张嘴默许他深入。
唇舌交缠难舍难分,浓滑香津汹涌澎湃,他贪婪索取,趋于无度,几近掠夺。
恍如与世隔绝,喧嚣浮华皆与他们无关。苍茫宇宙间,仿佛只剩他们两个人,听着泠泠作响的水花激荡声,和此起彼伏的哼喘声,将本能的、绝望的爱肆意宣泄。
双臂上行,从腋下勾住他的背,把弯成箜篌状的背压低。她笨拙回应,换来肆无忌惮吮咬,轻咬点到为止,他似对待绝世珍宝般,生怕真伤到她。
火势蔓延,欲念缠身,她低吟扭动,痛苦挣扎。他似有点招架不住,腾出一只手箍住纤纤细腰。
无爱可生欲,无爱可生欢?答案显而易见。腰间那只手猖狂伸进红衣下,在侧腰处揉捏挑逗,她非但不觉反感,反而乐在其中,甚至盼他更猖獗些。
她怎能存这些心思……郑妤脸红羞愤,女官十余载教导,屡屡强调女子当矜持寡欲,她竟心生妄念,俨然成了她们所谓的荡/妇。
梦中人蓦然清醒,使出浑身解数推,他却咬得更重一点。
血腥味弥漫唇齿间,他的唇破了一道口子。罪魁祸首恶人先告状,逸出一声细微短促的呜声。拇指覆在她眼上,清泪已洇湿盖头。
他依依不舍退出去,藕断丝连。须臾,最后一根丝也断了。她伏在床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温寒花……”
未有回应,房中一片死寂。她平复呼吸,再喊一遍:“温寒花。”
吱呀——不知是门开还是窗开的声音。郑妤焦灼掀开盖头,悬在心头那颗沉甸甸的巨石,终于落了地。
“阿妤,怎么了?”温昀蹲在床边,握紧她的手,仰头问。
仲春时节,春寒天凉,她却浑身冒汗,双颊绯红,实在不同寻常。温昀捡起盖头,触及边角潮湿,顿感这一方盖头,似有千斤重……
第25章 倒贴
急景流年,新雪覆梅,枝桠不堪重负低垂,轻扣窗棂。
推开窗户,呼呼北风灌进屋里,卷走一室温存。郑妤哆哆嗦嗦搓手,扒着窗台,踮起脚尖,攀折梅枝。
身后有人为她披上棉衣,唠叨提醒:“你身子不好,少吹点风。”
郑妤浅笑不听,踩上椅子,截下一段红梅,摘下开得最好那朵,簪在温昀头上。温昀浅笑抱她下来,关上窗户。
“难得你休沐,陪我一起去督工啊。”
这一年里,温昀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份转变,无端忙起来,成日早出晚归,查清不少陈年旧案和离奇悬案。而郑妤终日碌碌,想做点什么却无从下手。
直至某日出游时,意外发现一条连通丹阳和庐江两郡的废渠。水涸道阻,瞧着已废弃十年有余。思及温昀近来为沧县缺水烦忧,她心生妙计。
引庐江水汇入素溪,再经素溪连通胥河。这项工程若成,一来能解决丹阳郡北部农田缺水灌溉难题,二来缓解胥河水力不足难以运输重物问题。
其实,裨益远不止如此。宣京丹阳两地相去,水路转陆路再转水路,历经波折且耗时甚长。若能得到朝廷许可,她可以再把胥河连上汝南郡的漯河,相当于间接与洛水相连,届时宣京到丹阳,可免去水陆换乘,耗时也可从五日缩短到三日。
这仅仅是客运之益,而物运前景更加光明。丹阳一旦搭上宣京水系,商品运输成本大大降低,丹阳盛产的云锦、鲜果等物可以凭借物美价廉的优势,占据宣京市场。
丹阳商人赚得盆满钵满,相应的郡府税收也会翻上一番。郡府有钱,办事便不用像当下那样瞻前顾后。
“想什么这么入神?”温昀伸开五指在她眼前晃晃。
郑妤抬头望着屋顶答:“我在想即将到来的泼天富贵。”
可惜,她未获得破天富贵,先散尽千金。
几日后黄昏,郑妤回到家时,温昀已下衙回来,正不知为何事同温母扯皮。她听温母提到自己,便停在原地多听两句。
“娘,您不要打阿妤嫁妆的主意。”温昀声音透着无尽疲乏,“我娶她时本就没给多少聘礼,她愿意嫁过来,还忙前忙后操持家务,已是受了莫大的委屈。这宅子破是破了些,但我们都住十几年了,再住几年又何妨?况且阿妤都没嫌弃此地破落……”
原是温母在打她嫁妆的主意。此处破败不堪,且距离丹阳郡府路途遥远,她先前同同温昀商量过购置新宅的事,但温昀俸禄不高,又不好意思让她一个人出钱,此事便搁置下来。
“嘿——你这话说的,嫁妆随新妇到了夫家,不就是夫家的东西。”温母拼命用拐杖敲桌子腿,声嘶力竭,“我是为你们好,这宅子看着大,能住人的屋有几间?你们生了孩子往哪住?我含辛茹苦养你长大,供你读书,你娶了媳妇就忘了娘。你自己好好算算,为她忤逆了我多少回?你个不孝子,我还不如死了呢哎哟喂。”
婆媳矛盾愈演愈烈,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时常在这个家上演。郑妤推开门,招手喊温昀跟来。
两人并肩在巷子里漫步,迄天黑都无人开口。郑妤借着月光,看到前方石块凸出。她趁机看月亮,佯装不注意,一脚踩上去,脚崴了。
“这破石子路总害我崴脚。”她不满抱怨,“温寒花,我不想住在这里了。”
一点萤火落在发簪上,翡翠光泽耀眼夺目。温昀心中五味杂陈。他从不自惭形秽,可在他看见朦胧的月光落在郑妤身上那一刻,他终于深刻认识到他们之间的差距。
即使郑妤已不是太师之女,她身上与生俱来的气质,也不会因她住进这个破巷子而有所改变。
即便他已是一郡太守,可他身上挥之不去的酸臭书生味,也不会因官服加身而消弭。
他曾信誓旦旦许诺,要让郑妤过上好日子,却终究还是让她受了太多委屈。
把人抱到石凳上,温昀卷起裤脚,查看伤势。他黯然垂首:“阿妤,再等几年。你不用理会我娘。”
知母莫若子。母亲对郑妤的态度,从最初赞不绝口,到后来怨怼频生,其中原因,他最清楚。
母亲撮合他们成婚,并非出于他喜欢郑妤的考虑,而是想攀上高枝。
初见之时,郑妤谈吐不凡,曹氏便想着,若让儿子娶回家来,升官发财指日可待。后来得知福烁公主关照郑妤,她更加迫不及待想让他把郑妤娶回来。
宣京大户人家多如牛毛,曹氏了解不多,但公主是皇亲国戚,她断定郑妤来头不小。
奈何郑妤迟迟不点头,曹氏唯恐送到嘴边的鸭子飞走,不惜向温昀提出先把生米煮成熟饭的龌龊手段。
曹氏是什么样的人,温昀心里明白。可曹氏再过分,终究是母亲,百行孝为先,他只能尽力维持双方平衡。所幸,郑妤乖顺,鲜少让他为难。
郑妤靠在他肩上劝说:“我等得起,但是婆婆等不起啊。她这岁数,一脚踏进黄土里的,急着过好日子情有可原。听我的吧,我先把钱垫出来,等过几年你攒够了,再偷偷给我。”
拗不过她坚持,温昀叹气答应,前提条件是要写借据。郑妤点一下他眉心,笑道:“当然要写,我就这点钱了。”
莺迁仁里,燕贺德邻,住进新宅后,温母总算消停不少,郑妤乐得清静。新宅位于尘思巷,巷道开阔平整,通行便捷。
最重要的是,距离郡府仅两街之隔。
曹娴扶着温母四处转悠,温昀牵起郑妤的手,感激溢于言表。
他未出声,郑妤已知晓他心意。担心他过意不去,郑妤挽起他胳膊,怪声怪气使唤:“温寒花,烹茶去。”
“好。”他忍俊不禁,牵她进屋。
住进新宅后,温昀对她殷勤只增不减,甚至抛下“孝子”包袱,一反常态,好几次违背温母意思,站在她这边。
这日黄昏,郑妤悠悠醒来,听到温昀和曹娴站在房门外交谈。
“表哥,这是姑姑让我送来的。”
“何物?”
“符水。嫂嫂体弱多病,肚子一直没动静。姑姑亲自去观音庙求来的送子符,说一定要让嫂嫂喝下。”曹娴解释。
温昀摆摆手:“鬼神都是无稽之谈。拿走吧,等会我去劝阿娘。”
郑妤披上外袍开门,正巧撞见曹娴抓着温昀的手。见她出来,曹娴尴尬一笑,讪讪放手,边撩头发边道歉:“嫂嫂莫怪,阿娴只是一时情急。姑姑态度强硬,我怕表哥跟她起冲突,所以……”
“都是家人,无妨。”郑妤并不计较,瞟向乌漆嘛黑的符水。
香灰味混杂着一股臭味,萦绕不绝。她捂住口鼻,直犯恶心。
生鸡蛋、黑芝麻、肝脏……五花八门的偏方,温母让吃的,她一直都勉强自己吃下去。
可这符水……郑妤轻声抗议,温昀揽住她哄:“不喝不喝,我去跟阿娘说。”
“表哥等等。没用的,我劝过了,姑姑不听。”曹娴拦他去路,反复劝阻。
温昀执意要去找曹氏,于是曹娴捏住鼻子,将符水一口闷掉。
郑妤惊愕耸肩:“阿娴……你……”她不知该说什么。此前,曹娴没少为他们在温母面前周旋,她不胜感激,万万没想到,曹娴能做到这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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