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侍妾也不是通房,是正妃。不是以虚假的身份见不得光活下去,而是以她的身份,嫁给他为妻。
这如何能不心动?他爱惜羽毛,不惜为她自折羽翼,他高傲孤倨,被她拒绝还一再给她机会。
于他而言,自己算是不一样的存在了么?
真是如此吗?郑妤侧目睨着紫檀木簪,螺钿一闪一闪,蓝紫色的光散发出一种无法拒绝的诱惑。
手指穿梭发间,发丝亦与他的指节勾连缠绵。发丝对他的痴缠,眷恋,清晰可感。柔软的指腹时不时点在头皮上,所及之处,草木葳蕤。
“半年后呢?”
手指揪住发丝,李致怔了一下,信口道:“谨遵母后之命,娶一个家世、样貌、品性各方面都过得去的王妃,纳几个模样像你的侍妾。遣你离京,此生不复相见。”
“于殿下而言,我果然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她苦笑自嘲。
“七年前不想见我,遂将温寒花外放。七年后,为一己私欲擅用职权,让他回来却不给他实权,甚至计划……”
“圣旨不是本王下的。”李致用发簪盘起她的发,“本王确实考虑过这法子,但让你回京有更好的方式,不必让碍眼之人一并回来。”
手指掠过流苏,他唇角微扬,似对自己成果十分满意。
他眼底的柔情,人只消看一眼,便不可自拔。郑妤别开头,极目远眺。
在寒霞山那夜,他为她擦药时,也是这般温柔。可蛰伏在温柔之下的,是杀念。
商鉴不远,疮疤难销,今时不同往日。她不能答应,那对温寒花太不公平。
温寒花纵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好,但不曾背叛过他们的感情。
况且,若如他所言,温寒花回京不是他的手笔……那她更不能动摇。
郑妤吞声饮泣,忍痛取下紫檀木簪,拈在手里端详,勾唇讥诮:“殿下,何以见得我稀罕您施舍的机会?”
发簪凌空划破夜幕,像之前那根桃木簪一样坠落。
“陛下今年十六岁,我过了今日,二十三岁,再过一个月,您三十岁。”郑妤言辞犀利,字字诛心,“陛下正当年少,而您已是老树枯柴,我有更好的选择,为何要嫁你呢?”
第45章 千灯
月光森冷, 方才站在月光下的人,已不见踪影。荷池边,女子提着灯笼, 弯腰驼背翻找。
拨开草丛,螺钿在月光和灯光映衬下,光芒毕露。她喜极而泣,急忙捡起来,用衣袖擦去表面灰尘, 如获至宝收入怀中。
南飞燕停降歇山顶, 檐下一人道:“她在宫里那些年,谁欺负过她, 谁恐吓过她, 事无巨细, 本王都要知道。”
清晨,秋燕飞入西南巷,一声呜啼, 闹醒屋里人。
郑妤推开房门, 见温昀趴在桌上, 残烛油尽灯枯。他偏头看过来,柳叶眼中布满血丝,眼周蒙上一层灰。
“你怎么在这睡着了?”郑妤走过去, 将刚买回来的早点搁在桌上, “去洗漱吧, 给你买了灌汤包。”
温昀不搭腔, 把半张脸埋进手臂, 目不转睛盯着桌面,似在纠结。
“你去哪了?”他腔调古怪问, “为何一夜未归?”
“太皇太后给我办生辰宴,结束时已经很晚了,便留我在寿宁宫住下。我托陛下差人给你带话了啊……”
温昀直勾勾盯着她看,郑妤对上他满带探究的眼神,深感无力。
他们之间存在一道名为李殊延的裂痕,即使他们都刻意避免提起,但他就横亘在那,无法修补,无法跨越,也无法视而不见。
郑妤微微张口想跟他细说,温昀不声不响,起身去洗漱。
灯座下,搁有一把桃木梳。郑妤伸手去拿,温昀却不知何时折返,先一步取走梳子,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这不是给我的吗?”
他将梳子藏进袖中:“不是,阿娘梳子丢了,给她买的。”
“桃木廉价,配不上你这一身绫罗绸缎。”温昀说罢,失魂落魄走到井边,捧起一汪冷水拍在脸上。
闻言,郑妤垂眸扫过身上旧衣,无奈失笑。只是一身陈旧的衣裳而已,何至于这般挖苦她……
水珠叮叮咚咚落回水盆,奏出嘈杂乐章。
温昀愤懑想,他回京这一月,大理寺卿都不曾见过,而他的夫人,有太皇太后为她操办生辰宴,甚至九五至尊亲自迎她进宫。
富贵迷人眼,他并非自轻自贱之人,可回到宣京后发生的桩桩件件,都让他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满腹经纶,无处可用;济世之志,举步维艰。连谋一份差事,都需要他的母亲和夫人,提着礼物四处奔波……
温昀抹净冷水,头也不回往外走。
郑妤追出门喊他:“你去哪?”
“去大理寺。”
“周少卿愿意让你回去啦?”郑妤拿出帕子将他脖子上的水渍擦干,笑吟吟叮嘱,“官场最讲究人情世故,你不会说好话,便少说话。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不要得罪人,更不要跟人对着干。”
温昀垂下眼皮,嗤笑道:“哪怕对方是非不分,黑白不辨?”
他捉住她的手拿开:“可我做不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我父亲的志向,亦是我的。”
“孰是孰非,谁又说得清呢?”郑妤低头帮他整理皱巴巴的衣襟,“量力而行。我不求你青云直上,也不求你兼济天下,但愿你平平安安,切莫丢了性命。”
“阿妤,你变了。”温昀扼住她手腕,苦笑,“刺史反对通渠,你不屈不挠游说,哪怕州府亮出兵刃,你都不曾退缩。可为何回到宣京,你要劝我明哲保身?”
“我没变,我没你说的那样无私。我贪生怕死,所作所为都建立在保全自己的基础上。”她抬头望着他,叹道,“是你变了。你急于做出一番事业,不是为你的志向,而是为了跟别人较量,不是吗?”
风过秋庭,叶落无声。他们相贴而立,却觉对方远在天边。
郑妤踮起脚尖吻他:“君若不离,妾定不弃。这是我当年说的,如今还是一样。我承认,他出现时,我动摇过……但我依然选择留在你身边。温寒花,你为你的母亲伤害了我,而我那么多年没能放下他,同样伤害了你,两相抵消,我们就这样过下去吧。”
“那夜我醉酒,可能做了许多出格的事,我记不清了……如果你为此耿耿于怀,我跟你道歉,我向你保证,以后都不喝酒了。”她信誓旦旦,“倘若你还是心有芥蒂,我们可以分房……唔……”
温昀含住她的唇,将剩下半句话堵回去。
两人说话已耽搁许久,再纠缠下去只怕要迟到。郑妤轻轻推了推,温昀意犹未尽放下她,笑道:“等我回家。”
秋去冬来,露积为霜,转眼已至立冬。
是日,燕王府外门庭若市。达官显贵,贩夫走卒,纷纷送礼贺燕王生辰。当夜,燕尾天灯漫布夜空,与粲然星月争辉。
曹氏跟风编了一只燕尾灯,此时正在院子里神神叨叨:“燕王殿下火眼金睛,一定要让我儿步步高升,步步高升……”
郑妤目不斜视,置若罔闻,低着头择菜。温昀坐在旁边,时不时瞟她一眼。
“你怎么一直看我?”
“你不去放灯?”他问。
郑妤淡然一笑,不答反问:“你想让我去?”
温昀犹豫一瞬,道:“你想去便去,抛开别的不谈,他担得起百姓这份爱戴。”
“天上少说也有七千盏了,我就不去了。”她折断最后一根菜茎丢进篮子,“我若去放灯,只怕有人睡不着。”
可少了那一盏,同样有人睡不着觉。
浓茶续了一杯又一杯,这一晚,李致的视线不曾偏离过院门。
“殿下!”
平静无波的凤眸泛起波澜,岁稔却道:“如昔送来太后娘娘的礼物。”
凤眸复归澹然。岁稔派人将礼物送去存放,撞了撞穗丰问:“殿下等谁呢?”
穗丰眼睛上瞟,摇头,不想说。
往年收来的礼物,李致看都不会看一眼,无不是穗丰清点之后,值钱的丢进国库充公,不值钱的堆进杂物间。
可今年出现特例,为了等那一份礼,李致几乎一整日都待在府里。从下朝后坐到入夜,也没等来想要的。
亥时,远谟回来复命:“回殿下,没有,郑姑娘没放灯。”
气温骤降,岁稔讪讪笑道:“再等等,指不定郑姑娘等会儿就来了。”
“应该不会,她已经睡下了。”远谟拆台。
李致微微点头,遣退左右,连同穗丰、岁稔一并撵走。
他站在阶前,眺望夜空。
近万盏灯,他之前从不在意放灯之人是谁,当他开始在意时,伊人已不愿为他放灯。
“无妨,以后也不会有别人放灯了。”他凄然笑道。
千灯落,飞雪霰。宁州今年蝗灾严重,百姓颗粒无收,冬日难熬。国库拨去宁州的赈灾银一笔接一笔,虽解然饥民温饱之困,然生活条件大打折扣。
临近年关,为助宁州百姓过太平年,朝廷呼吁各司各部自发募捐。大理寺卿于芳茗楼设宴,一来响应募捐,二来节省再办一次年终宴会的经费。
郑妤随温昀一同前往,将提前备好的银票投入功德箱。有眼尖者瞧见银票数额,跟身边人挤眉弄眼。
旁边那人听后大为吃惊:“多少?三千两?!”
鲁主簿,即被周少卿明降暗升分温昀职权那人,瓮声瓮气嘲弄:“温主簿腰缠万贯,却住在西南角的破水沟里。有钱人的趣味,本官实在不能理解。”
“胡说,温主簿安贫乐道,想来这笔钱是温夫人拿出来的吧?”关寺向她看来,笑容可掬,“听说温夫人把芥园贱卖得了三千两,没想到全捐给宁州百姓。温夫人菩萨心肠,本官佩服。”
他的话不大动听,笑却掺杂几分谄媚,郑妤搞不懂他的心思,略点头示意,挽着温昀入座。
席间,有人交头接耳议论,落到他们身上的眼神,无不带有探究揶揄意味。
温昀冷眼扫过他们,却无人识趣闭嘴。郑妤给他倒一杯热茶,握住他的手安抚。
“吃软饭的男人还心安理得享受夫人伺候。”鲁主簿讥笑,“世风日下啊!”
温昀薄唇微张,郑妤抢先道:“鲁主簿说笑,鲁夫人不也在为您布菜么?夫妻相互关心合情合理,何故危言耸听?”
鲁夫人出身望族司马氏,因鲁主簿跟司马氏沾亲带故,故得司马家女破格下嫁。听闻鲁夫人性格泼辣,只在外人面前给鲁主簿几分面子。她不欲给温昀树敌,只委婉反击,点到为止。
“夫妻互帮互助确实合乎情理,但我听说,温夫人为了帮温主簿复职,私自去寻周少卿……”他话说一半止住,故意吊人胃口,引人遐想。
上座传来一阵低咳,周少卿眼神躲闪,望向大理寺卿解释道:“跟温夫人见面的不是我,我只跟温老夫人说过几句话。”
人群忽而躁动,窃笑声和议论声乱而纷杂。周少卿那欲言又止的神态,更加说明和郑妤私下见面之人,身份不一般。
在场的夫人们多出自宣京官宦人家,郑妤放眼望去,几乎都认识,甚至有几个当面折辱过她。
其中一人幸灾乐祸问:“温夫人见谁要偷偷摸摸的?”
另一人附和:“还能是谁?人尽皆知,寿宁宫那位郑姑娘,最喜欢在殿下面前卖弄风情。”
“啊……真的吗?”先前那人故作惊诧,轻蔑看着她道,“嫁人了还不放弃勾引燕王殿下啊……”
第46章 猜疑
这帮人的丑恶嘴脸, 她十多年前就领教过。郑妤攥紧茶杯,按捺住泼出一杯热茶的冲动。
十四年前,为了一个男人忍气吞声, 十四年后,仍为了一个男人委曲求全。
她深吸一口气,放下茶杯,假笑道:“我记得十二年前,关夫人每次路过燕王殿下身边, 都会崴到脚, 不知是不是看入迷了。”
“还有王夫人,您记不记得, 八年前有个人自荐枕席, 在燕王府门前跪了一整日, 哭天喊地求燕王殿下收留她。后来,听说父母嫌她丢人,没及笄就把她嫁出去了。”
王夫人脸色铁青, 挥拳就想打人。王寺正怒目冷哼, 王夫人哪还敢造次, 恶狠狠剜她一眼,硬生生咽下这口恶气。
面对一群搬弄是非的人,本就算不上美味的饭食更加难以下咽, 郑妤跟温昀知会一声, 悄然离席。
与此同时, 隔壁那桌的关寺正, 亦找借口溜走。他鬼鬼祟祟上楼梯, 走向长廊尽头的暗梯,抵达阁楼。
“殿下, 臣照您的吩咐,已把钱的来历透露出去。”还推波助澜为他们造势,借机挑拨温昀和郑妤关系,关寺正沾沾自喜邀功。
刻刀钉在桌上,裂缝往四面八方蔓延,桌面顿时出现一张蜘蛛网。
李致懒懒抬眼,语气冷冽:“关大人难道不知,本王最讨厌自作聪明的蠢货。”
“殿下恕罪。”关寺正火急缭绕下跪,动作太大导致尺寸偏大的官帽倾斜,稀稀拉拉遮住半边眼睛。
李致拔出刻刀,继续捣鼓手上那块白檀木,任由关寺正搁那跪着,一句话也不说。
刻刀削木如泥,木屑纷纷扬扬落地,风一吹,全吹进关寺正眼里。他不敢去伸手揉,只能狂眨眼睛,试图把木屑抖出去。
可木屑细碎如粉尘,附在眼睫上,堆进眼角里,根本抖不掉。木屑越积越多,好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啮咬他的眼珠。
“臣不知何事做得不对,请殿下明示。”关寺正连连叩头。
李致拂去木头表面的碎屑:“你做得很好。本王命你透消息煽风点火,你还举一反三,跟周少卿、鲁主簿串通一气,平白给本王谋了一桩好姻缘。”
“殿下饶命,微臣不该擅自揣度您的心思。”关寺正抹掉脸上木屑,狠狠抽自己耳光,“殿下命臣利用温夫人卖房捐款一事……”
“她姓郑。”
关寺正再给自己一耳光:“是是是郑姑娘。臣误以为您想纳郑姑娘进府,便自作主张造谣,好让温主簿识趣休妻……”
这一次,刻刀把官袍钉在地板上,刀尖距关寺正膝盖仅毫厘之距。关寺正浑身汗毛竖起,猛拍胸口平复心跳。
“你没猜错,但方式错了。”李致起身,衣袖上的木屑四处飞散,“你可以让他们说,是本王见色起意,强迫郑云双。”
“臣不敢。”关寺正欲哭无泪。给他八个脑袋也不敢这样造谣啊!
“也可以说,本王情根深种,对她死缠烂打。”李致蹲下捡起刻刀,“女子名节何其重要,你千不该万不该,讹传她□□。”
关寺正呜咽认罪:“臣罪该万死,殿下饶命。”
李致将白檀木举到眼前端详,木头已隐隐显出发簪的形状。他莞尔笑道:“功过相抵,本王今日心情好,不追究了。”
将白檀木收进匣子,李致推开窗,美人美景映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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