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阴晴不定。
“本王带你走。”他将貂裘罩在她脸上。貂裘宽长,连同上半身一并裹住,她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他的臂弯犹如摇篮,托住摇摇欲坠的她。他颀长的手指扣住她手臂和大腿,似乎把她当成价值连城的宝贝,生怕一个不小心摔坏了。
她靠在他胸膛上,呼吸着令人安心的白檀香,即使世界变得黑暗无边,她也不觉害怕——因为,李殊延在她身边。
“皇叔,你不能带走朕的爱妃。”李栩亦步亦趋跟着李致,惺惺作态恳求。
李栩一口一个爱妃,咬死郑妤的身份。只要今日李致带走她,明日摄政王抢夺侄子爱妾的消息,必将闹得满城风雨。
但凡完美无瑕的璧玉出现一点瑕疵,价值大打折扣。名声同理,李致因克己奉公和辅佐幼帝深得民心,只要他因私废公或显露不臣之心,那他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将一落千丈。
人们会因自己曾赞誉他、仰慕他、喜欢他而深感羞愧,从而通过加倍诋毁来彰显自己的无辜。
种种后果,李致无暇顾及,他眼下只要带郑妤离开。
种种后果,郑妤在意识到李栩真正目标时,已经开始考虑。她想扯掉貂裘,最终却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遮住她的脸,是为了保全她。大理寺主簿妻,莫名成为皇帝的淑仪,再被摄政王抱走……一个女人,招致君臣生隙、叔侄反目,定会坐实她祸水的罪名。届时群臣上书,百姓激愤,纵使李致也无法名正言顺保她性命。
遮住她的脸,便给李栩可乘之机。人是从绛云殿出去的,李栩说她是谁,她就是谁。
“殿下……”郑妤声音微弱喊他。李致抱紧她道:“别说话,本王有决断。”
尘埃落定,御林军止戈退守绛云殿,他们在玄衣卫护送下出宫。
风寒雪冷,郑妤无力依偎在李致怀中。他脚步稳健,她几乎感受不到颠簸。
耳畔寂静,他的心跳,他的呼吸,清晰可闻。
他突然驻足,紧接着前方传来卢清漪的声音。
“带她去长乐宫。”
李致拒绝卢清漪,继续前行。
“小舅舅,听舅母的。”何络一边劝一边踢齐晟鞋跟。齐晟瞪一眼何络,无奈抬手,按住李致肩膀,用力拍了拍。
郑妤揪揪他的衣裳,且听他改变主意道:“多谢皇嫂。”
“小齐,封锁消息。岁稔,去寿宁宫拦截。”李致渐渐从愠怒中恢复理智,有条不紊安排诸事,“穗丰,盯紧绛云殿,不许放走一个人。远谟去把韩杰绑来。”
后腰那只手垂落,察觉怀中人昏过去,他阔步疾趋,飞奔进长乐宫偏殿。
最后一束光没入山林,宫女点燃灯烛,暖光照亮长乐宫,影影绰绰落在他身上,却无法驱逐他周身的寒意。
殿外淅淅沥沥飘起雨丝,混着雪屑一起落下。整座皇宫死气沉沉的,望不见一丝生气。
何络迷迷糊糊睡过去,卢清漪巴巴望着床边看,半个时辰过去,不曾移开眼。
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个词怎么看都跟李殊延不沾边。诚然,她知道李殊延喜欢燕燕,七年前就知道,但万万没想到,七年过去,他的喜欢竟泛滥到这种程度。
瞧瞧他那望眼欲穿的模样,不知道的要以为床上那人性命垂危。
卢清漪倒一杯热水走过去,递给李致道:“殊延,喝点水。”
“谢皇嫂。”李致腾出一只手来,接过水杯放在一边,又牵住郑妤的手。
大手包裹小手紧紧握在一起,一分一秒都舍不得分开。
如昔来请人用晚膳,李致摆摆手。卢清漪轻叹,带着何络移步用膳。
两刻后,手微微颤动,凤眸嗒一下睁开。
“醒了?醒了。”李致如释重负,语气略微雀跃。郑妤盯着他瞧,一时无法适应他不合身份的神情举止。
比如像孩童得到饴糖一样的语调,比如柔波荡漾的眼眸,比如汗津津还不肯松开的手……
“殿下。”郑妤嗓音沙哑,开口就一口气没喘上来,呛得直咳嗽。
手掌轻抚后背,李致喂她喝水。她咕噜咕噜一饮而尽,刚抬手,李致先一步拭去她嘴角水渍——用他的拇指。
郑妤错愕抬眸凝望着他,他似乎未觉不妥,甚至曲起食指勾住她的下巴,借此稳住她的脸。
“殿下,您不该来。”
拇指停滞一点,无事发生般继续摩挲。
“你有危险,便是刀山火海,本王亦不退,何况区区一座绛云殿?”他轻描淡写,听不出多少认真的意味。
他擅长隐藏真心实意,这种程度的真情流露已属罕见。
郑妤应对不暇,低眉垂眸,百感交集。
甜蜜,羞怯,动容,踌躇……上一次集聚那么多情绪,是在寒霞山。
而寒霞山之后如何,有目共睹。
她还能相信他么?
“殿下图什么呢?”郑妤凄切自嘲,“我一无所有,什么也给不了您。”
“本王图你平安,图你开怀,除此,别无他求。”
他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看着她。她背对他躺着,身心俱疲,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
戌时一刻,卢清漪送来膳食,李致端起薏米粥尝一口,再喂郑妤喝下。
卢清漪无奈移开眼,望着郑妤问:“燕燕好点没?”
“还没力气,谢娘娘关心。”郑妤难为情跟卢清漪对视一眼。李致喂她喝粥不说,还怕粥烫嘴,要放到唇边吹两下。
当着旁人的面这般狎昵,谁见了不害臊?
卢清漪愣愣颔首,道:“殊延,我有事同你商量。”
夜深人静,李致确认郑妤睡熟,悄然出门。卢清漪等在门口,见他出来正想说话,李致示意她噤声,头也不回步入风雪中。
卢清漪小跑追出去,张开双臂拦他:“你要去绛云殿?”
“皇嫂,您很清楚,我非善类。”李致并不停留,“他屡次挑衅,我看在皇兄的份上,留他在皇位上多待几日。而今他动了我的人,就要付出代价。”
貂裘迎风飞扬,犹如将军披风阻黄沙,漠北朔风舞旌旗。卢清漪潸然泪下,他的少年将军,回来了。
然而,她不得不阻止他。
“你问过燕燕的意愿吗?”她很清楚,除了郑妤谁也无法牵制他。
“她必不愿意看你谋朝篡位,背负千古骂名。”
“我也一样。”
第50章 自缚
“母后, 儿臣有意废帝。”
简短一句话,驱散崔芷沅身上的瞌睡虫。崔芷沅觑着李致,思绪有些凌乱。这大半夜的不睡觉, 把她从床上薅起来,没有任何铺垫,莫名其妙说要废帝。
脑子被门夹了不是?为决定好的事来吵她睡觉。崔芷沅慵倦躺回床上,恬不为怪:“想废就废吧,随你。”
若问他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本事随了谁, 怕是没有比随崔芷沅更具说服力的答案。母子俩一个比一个随便, 关乎宣朝江山、李氏传承的千古大事,他们谈论起来, 像儿子跟亲娘说晚饭想吃螃蟹似的。
崔芷沅掩袖打哈欠, 眼角挤出几滴泪:“反正你不娶妻, 没有子嗣,最终不还是要把皇位传给翊儿。”
“儿臣没说过不娶妻。”
“哦?看上哪家的妖艳贱货了?”显然,李致的婚事更能吸引她的注意, 崔芷沅嗅到非同寻常的趣谈, 背靠枕头坐起来, 盯着李致看,“从前有燕燕这般好姑娘在你眼前,你爱搭不理, 哀家倒是想看看, 什么狐狸精能勾了你去。慕之, 泡壶茶来。”
“三更半夜, 喝了茶你还睡不睡觉?”顾歆叽叽咕咕倒来两杯热水, 一杯给崔芷沅,另一杯给李致。
李致没接。顾歆早已习惯, 若无其事收回手,自个儿把水喝掉。
“展开说说你看上的狐狸精,是哪家姑娘,年芳几何。”崔芷沅竖起耳朵催促。听说李致在丹阳那会召幸了两名风尘女子,她听后大为吃惊,这小子看着人五人六,没想到竟喜欢狐媚妖艳那一挂的。
贵女多温婉娴静,挑出几个妖娆的适龄女子不容易。当时李致从丹阳回来,崔芷沅便把人送过去,结果被他原封不动退回来。
“说啊!”崔芷沅纳罕,臭小子寡廉鲜耻,提及看上的女子,居然吞吞吐吐。果真是铁树开花了?
“不是狐狸精,是个好姑娘,您会喜欢她的。”李致斟酌再三,最终没说那人是谁。崔芷沅白他一眼:“哦,那你自己看着办。”
“她……嫁过人。”这正是李致担心的,他怕崔芷沅为此不满。退一万步讲,崔芷沅不同意,他仍会一意孤行把郑妤娶回来,但他希望崔芷沅能欣然接受。
婆媳关系于婚姻稳定而言,可轻可重。若若同住屋檐下,则举足轻重。郑妤在温家受婆母欺压,他绝不允许嫁给自己后,还要受这些委屈。加之她们的关系若因他破裂,恐怕郑妤一生都要愧疚。
然而,他的担忧委实多余。
“她嫁过人又不是杀过人,贞洁那种鬼东西,只有你们男人才在意。再者,她便是杀过人又怎样,你手里干净?”
“母后!”李致攒眉蹙额,他如不出声打断,想必要被骂得狗血淋头。
崔芷沅打个哈哈:“母后的意思是娶二嫁妇没什么大不了,你放心娶,哀家绝不阻拦。只是你自个儿要想清楚,别脑子发热把人娶回来,过个把月又嫌弃人家并非处子身。”
“你这拐弯抹角欲言又止的模样,哀家还以为你要娶什么妖魔鬼怪,原来是个人啊……”她自言自语嘀咕。顾歆忍俊不禁,迫于李致在场,不好意思笑出声,憋得五官扭曲。
“母后不反对便好。”压在心头的巨石落下,他又道,“她性子软,敏感,爱哭,母后您舌灿莲花,一人可战群儒,切莫像数落我似的责备她。”
崔芷沅迷惑看向顾歆问:“我真有他说的那本事?”
“大概……有吧?”顾歆终于笑出声,“不必谦虚,你认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殿下放心,太皇太后对太后如何,您应有耳闻。她啊,只对我们这些`臭男人`拔刀相向。”
李致不搭腔,提及另一层顾虑:“她身体不好,或难有孕。”
“你想娶的是燕燕吧?”崔芷沅双手撑在床边,跟跪在地上的李致平视,试图从他眼睛验证。
果不其然,她猜对了。崔芷沅张开五指,啪一下拍在李致脸上。
“脸疼不?”
“早听我的话,还有别人什么事?”崔芷沅双腿盘坐,宛如一座观音像,正冷眼睥睨跪地忏悔的信徒。
“人都没拿下,你搁这给我求免死金牌,用得上么?燕燕什么脾气你不清楚,想求她回心转意,你不得脱层皮。”
“母后,我定会把她娶回来。”他信誓旦旦保证。郑妤对他余情未了,给足他信心和底气。
崔芷沅摸摸李致头顶,得意扬扬:“母后勉为其难,帮你一把。”
卯时一刻,金銮殿中,朝臣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这一日,皇帝没来上朝,亦无太监前来告知原因。他们稍稍抬头,正想请示摄政王时,发现龙椅旁的王座,空无一人。
皇帝无故不上朝可以理解,但摄政王无故缺席,那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不多时,一玄衣卫带话前来,道皇帝身体欠安,今日辍朝。
昨日并未听到燕王夺妃的消息,又与韩杰断联,周少卿心中起疑,问:“殿下为何也没来上朝?”
太傅赵悌仰望高台,凝眸捋髭须,率先离去。走出殿堂,黎明破晓,霜化雪融,他极目远眺,见山头阴云暗涌。
宣朝,要变天了。
深巷尽头,鸡鸣狗吠。温昀回到家里,不理曹氏叫唤,落寞回房。屋里隐隐有动静,他飞奔进去,果见郑妤身影。
“阿妤……”他轻声唤她,郑妤置若罔闻,将一沓叠好的衣物装进包袱。温昀声音轻颤,再喊她一声。
郑妤仍不看他,走向窗台收拾水粉。
“和离书在桌上。”她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温昀望向桌案,案上确有一层灰白纸张,轻便,单薄,在冷风吹拂下,卷起一角。
他杵着不动,视线紧随郑妤,呆愣好半天才道:“我不会签的。”
闻言,郑妤并不做任何反应,照样面无表情收拾行李。
签不签和离书,无关紧要,反正她去意已决,他留不住。她提笔之时本想写休书,碍于宣朝并无女子休夫先例,才定为和离书。
“阿妤,怪我无能,怪我懦弱……”温昀扼住她手腕,眼中含泪,“你可以打我骂我……怎样都行……别离开我。”
“放手。”她一字一句,语气铿锵。
温昀坚持不放,她用力甩开,冷眼看着他,话堵在嘴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前之人眉眼如初,却早已不是她欣赏的清正书生。当年的他,何等正义凛然?摄政王执法章程有误,他无畏指出;靖王强占女子,他挺身而出。当年他们素昧平生,他毫不犹豫跳下水救她性命……
可后来呢?她成了他的妻,他纵母薄她欺她,他怀疑她猜忌她冷落她。
曾经见她就笑,跟她说话脸红的纯情书生,因何变得如此陌生?郑妤想不通。他们朝夕相处,日夜相对,她却没能及时察觉,枕边人几时成为陌生人。
多说无益,翻旧账只会两败俱伤。她垂下眼睫,继续收拾。
闷雷轰隆轰隆叫嚣,乌云盖顶,朝如晦。温昀关上房门,后背抵牢,挡着不让她走。
暗幕下,两双眼睛相对,俱是眸光潋滟。她落泪,只是因为失望透顶。温昀泣涕如雨,一边哭求一边挽留,搬出美好回忆哀求她留下。
可他说着说着,话语变了味,似在控诉她心里念着李殊延,从不曾爱过他。郑妤淡漠听着,无声叹息。这是他们之间的问题,若非积怨已久,岂会一再提起第三个人。
这正是她失望之处。温昀的话,听起来像在质问她:我的确对不起你,那你就对得起我?
通过指责对方过错,暗示自己受到亏欠,再利用她的愧疚之心,达成目的……他看似承认错误,实则不然。承认自身过错,只为诱导她承认错误而已。
“温寒花,不要假深情。”软筋散或有少许残余,刚收拾行李耗费体力,她现下感到疲惫,退回椅子坐下,“你没那么爱我。你想娶我,是因为我最符合你对贤妻良母的幻想,不是吗?我不否认你对我有情,但尚不至于上升到你说的程度。”
“诚然,我所爱之人不是你,你当初娶我时便十分清楚。可这于你而言算不上重要,否则便不会娶我。”
她攥紧衣角,稳住颤动的五指,咬唇道:“在我走投无路时,你向我伸出手,我很感激。可我不欠你什么的,我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你。嫁妆换的宅子,通渠修楼的功劳,变卖芥园的银钱,还有我自己……”
“我从不刻意跟你提这些事,因为我们是夫妻,我不愿同你斤斤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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