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金翘头履踩踏,指甲从中崩裂,顷刻间化为齑粉。衣摆掠起一阵风,连同粉末一并扬去,灰飞烟灭。
李致停在刑架前,淡漠开口:“这二十年,无故暴毙的宫女,共计二十八人,悉数被你玩弄过。本王问你,妤娘看到过几个?”
“不知。”韩杰气若游丝答话。
想来也是,韩杰若知晓目睹他行事之人,岂有放任她安稳度日之理?李致转身招来岁稔,道:“关进方室,逐日卸四肢,去双耳,废双目,再凌迟,留口气扔到绛云殿去。”
“让他睁开眼好好看看,打妤娘的主意是何下场。”这个他,指的是李栩。
以郑妤那别扭的性子,既不愿嫁他,也定不愿随他回王府。无论留在寿宁宫,还是住在别处,终有百密一疏的地方。
韩杰,即是给李栩的警告。
残阳余晖镶边,风瑟瑟,雪纷纷。女子远远看见他,缩起脑袋转身,改道而行。
“郑云双。”他出声喊她。
郑妤无法视而不见,只好不情不愿折返,立于侧方行礼。
“去哪?”李致接过穗丰手里的伞,来到她身边。
劲风飕飕,衣袂飞扬,广袖在眼前翩然垂落。两人脚尖挨在一起,间不容发。他抬手欲拂肩上雪花,她瞥见指上干涸血迹,微微蹙眉躲开。
他道:“若无处可去,本王可为你觅一处容身之所。”
“谢殿下,但民女已经欠殿下太多人情,落脚处便不劳殿下费心了。”她微笑回绝。
“母后没同你说?”
“说什么?”郑妤眯眼轻笑。
说他迷途知返,还是说他心仪她?崔芷沅还说自己垂垂老矣,惟愿撒手人寰之前,得见她和李致修成正果。
她一字一句听进去,最终没答应崔芷沅。别的事情都可以,哪怕崔芷沅要她和温昀握手言和,继续维系婚姻,她也愿意勉强。唯独他,她不愿勉强,不愿妥协,不愿将就。
此地风急,她退烧不久,身体正虚,冷不防打个喷嚏。
“跟本王走。”李致拽住她手腕,不容分说拖着她往前走。
出朱雀门,远谟俟于马车旁,已恭候多时。他搬来步梯,请她登车。
“郑姑娘请。”
郑妤狐疑看向李致,只这片刻迟疑,便被他拦腰抱起塞进车厢。
车轮轱辘,天旋地转,她站起来时,马车已开始行驶。她失重退后,栽进温暖怀抱。
毛领仍有余温,紧贴面颊,她苍白的小脸染上一层浅淡绯色。
“一抱还一抱?”
他低醇的嗓音,混着揶揄低笑,在耳畔回响。她错愕偏头,他的脸近在咫尺。
温热的气息喷洒下来,随她的呼吸进入她的胸腔,搅得芳心荡漾。凤眸映出她的容颜,他眼中有她。
空间不大的车厢,如同独立风雪的温室,气温高得出奇。郑妤慌乱垂眸,视线所及,脖颈凸起处,上下滚动,又是别样诱惑。
紧贴着李致胸膛,她如芒在背。逾矩不足以形容他们此时的姿势,用上宣淫一词也不为过。
腿轧着腿,后腰紧贴腹肌,后背与胸膛牢牢相抵,还有捉住细腰摩挲的手……她整个人陷入他怀里,宽厚貂裘把他们裹在一起。
他俯身低头,鼻尖贴着她耳廓,时不时轻蹭,蹭得她头皮发麻。
“殿下恕罪。”郑妤慌慌张张撑着他肩膀起来,急出哭腔。
好在李致没刻意整蛊她,郑妤顺利挪到马车角落。她面朝车身,手指焦躁不安抠座垫,恨不能抠出一条缝把自己埋进去。
什么一抱还一抱?她才没有投怀送抱!
“和离书,本王两日之内帮你拿到手。”
“您别为难他……”她脱口而出,不想李致听后,面色顿时冷峭如冰。
寒霜凝结眼角,他直勾勾盯着她,一字一顿:“你心疼他?”
第53章 分飞
“不是……”郑妤矢口否认, 眼睛悄悄上瞟留意他的神态,他的注视极具压迫,好似一团乌云, 笼罩在她头顶,她讪讪解释,“一日夫妻百日恩,好聚好散即可。”
到底存有七年情分,她不想闹得太难看。何况温寒花在她走投无路之时, 慷慨伸手拉她一把, 否则她早已自绝忘忧湖。
爱恨纠葛最难计较清楚,她不敢说自己对温寒花毫无感情, 这种话她自己都不信。若毫无感情, 怎会心存期待, 怎会大失所望?
只能说,温寒花在她心中的分量,远不及李殊延。
车厢陷入诡异的沉默中, 郑妤察觉他情绪, 转移话题问:“殿下, 您要带我去哪?”
“你心疼他。”李致沉声重复。
“我们去哪?”
“你受尽委屈,竟还心疼他!”李致莫名发怒,抓起她手臂按在车身上, “郑云双, 你就这样作践自己?”
桃花眸泫然淋漓, 郑妤咬紧下唇抽抽搭搭, 目不斜视仰望李致。积怨郁结于心, 瘦削双肩颤抖起伏,说不出一个字来。
“谁教你的三从四德?谁教你的忍气吞声?这般软弱可欺, 是不是路过的乞丐踩你一脚,你还要谢他不杀之恩?”
“闭嘴。”她声泪俱下,“谁都有资格指责我,你没有。”
她侧身,抬袖抹去泪水,呜咽道:“若不是为成为合格的燕王妃,我何至于此。你当我乐意把自己装进那条条框框里,变成任人揉圆搓扁的面团吗?”
“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夫敬非他,持久之谓也;夫顺非他,宽裕之谓也。持久者知止足也,宽裕者尚恭下也。*我倒背如流,因为一旦我有所违反,便会受到班女官责罚。”郑妤挣扎转动手臂,尝试挣脱禁锢,不料李致握得更紧。
“殿下,芥园到了。”远谟轻扣车轼提醒,及时规避一场灾难。
李致放开她坐回去,一边整理稍显凌乱的衣襟,一边交代她待在芥园。
“远谟留在这保护你,出门他会跟着你。除了解霜,还有两名侍女照顾你起居。谨记,不可单独行动。”
“芥园我卖出去了。”
“本王买回来了。”
“我没钱租。”
他噤声,不再同她打嘴仗。郑妤掀起车帘走出去,站在步梯上,回头道:“太皇太后说过了。”
“我不愿意。”
李致抬眼,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个遍,最后什么也没说,命潘显驾车离开。
马车驶离枫桥路,左转南下,跨过洛水,于城南短暂停留。而后,往北返行,再往西去,最后停在破旧弄堂外。
敲门声响,曹娴披起大袄来开门,看见玄衣卫杵在门口,吓得脸色发白。
“大人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温主簿可在家中?我们殿下有事传唤。”
风卷帘,霜华重。晚星台上,孤灯茕茕,一人执棋布局,静谧安然。旁有一少年,烹水煮茶。
“臣大理寺主簿温昀,拜见殿下。”
李致心思落在棋局上,并未抬头看温昀。他拈着棋子指向对面,淡淡道:“坐。”
“谢殿下赐座。”温昀略显拘谨,慢吞吞走到矮方桌一端,于李致对面跪坐。
潘显奉上热茶,取出纸张展平,呈给温昀,再送来笔墨。
温昀接过,只看一眼,便将纸张对折,搁置案旁,道:“殿下深夜传唤,便是为了过问臣的家事?”
李致将装有白子的藤盒推过去:“此为本王与郭大人上次对弈所留残局,你若能解,本王许你官升三级。”
“官阶升降自由吏部定夺,殿下岂能如此儿戏?”温昀昂首挺胸,把橄榄枝推回去。
“无足轻重的事,本王向来儿戏。”李致抛下黑棋,散漫靠在椅背上,“不似温大人,该儿戏的事不晓得借坡下驴,不该儿戏的事净装糊涂。”
温昀一点就透,主动把话题往和离上引。他惭愧道:“情孝两难全,换作是殿下,亦难平衡二者矛盾。若太皇太后不喜殿下的妻,殿下难道能为之忤逆?”
“本王为何要回答你这种毫无意义的假设?本王的母后待妤娘如己出,兄嫂侄亲,亦无不喜爱她。”
“殿下,臣说的不是阿妤。”温昀喟叹,“您若娶了一名自己喜欢,却不受太皇太后待见的女子,方能懂臣处境之艰。”
“温大人惯会推卸责任。妤娘嫁进你家,既要料理家事,又要孝顺跟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长辈,为避免家庭矛盾忍气吞声,有苦不敢言,有冤无处诉。而你为人夫婿,纵容恶母欺负她,还成日腆着脸要求她理解你的苦衷……”李致起初语气平稳如常,但说起郑妤受过的苦,声音不自觉提高,“别为你的软弱找借口,女子能否在夫家站住脚,全看丈夫态度,你若诚心护她,岂有护不住的道理?”
李致信手抓起一把棋子,说一句话扔一颗:“为人不知人情世故,为官不懂官场逢迎,为人夫婿,更是失败透顶。说你刚正,你会在生母和妻子中间和稀泥,说你圆滑,机会摆到你眼前,你竟大义凛然拒绝。温昀,你简直可笑至极。”
“臣这半生,委实可笑。”温昀苦笑自嘲,“十年寒窗,一举夺魁,却因心有所属拒绝了尚书家小姐,被外放乡野。苦苦纠缠娶得心上人,她心里却一直记挂着别人。”
“少时心怀鸿鹄志,而立血凉催华丝。时势负我,造化弄人啊……”温昀仰天长叹,“我无意搅进宣京乱局,可殿下非要为难,害我夫妻同床异梦,害我温家支离破碎。碌碌半生,百无一成,劳燕分飞,可笑,可笑!”
酸臭文人顾影自怜,李致自然无法感同身受。他神情寡淡,漫不经心将棋子一颗一颗收回藤盒。
“温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今夜签下和离书,尚能保住仕途。若你负隅顽抗,不但无法挽回名存实亡的婚姻,还会搭上你,以及你的亲眷。”李致拿起和离书,摊在棋局上。
绛云殿事后,朝堂官员经过调度情理,空出不少位置。温昀确有才学,若无柳泉从中作梗,他早已平步青云。
平心而论,大理寺少卿的位置,温昀当得起。
李致摩挲着虎口疤,耐心等温昀决断。
雪重,茶凉,烛火摇曳,转眼过去半个时辰。
残局已解,李致还未等到温昀提笔。
“你若真心爱她,应成全她。”李致委婉催促,“宣朝之中,只有本王有能力,保她不受任何人欺辱。”
“任何人,包括陛下?”温昀意有所指试探。
“无一例外。”李致毫不避讳迎上温昀探究的目光,不屑隐藏他的野心,“本王的家人必须尊重本王的妻,小皇帝既然敢动她,便不再是本王的侄子,自然不配坐在皇位上。”
“殿下的妻……殿下似乎对阿妤势在必得。”温昀讪笑,“臣不签这和离书,殿下就无法娶她,您莫非要用权势逼臣就范?”
“是又如何?”
“她对你无意。你应该清楚,妤娘心悦本王,从未更改。”
“温大人,你或有千百种借口解释绛云殿的事,但归根结底,是你无能才让她陷入困境。”李致刻薄嘲弄,“即便你事先知道她被送去绛云殿,你又能做什么?你除了谴责自己无能,什么都做不了,但本王可以。”
“她生来便是枝头海棠花,而非河中踏脚石,你这块贫瘠荒地养不好她,何不放她上云端?”
云散,星落,曙光破晓。郑妤被叫骂声闹醒,翻了个身,蒙起头继续睡。
骂声愈演愈烈,内容愈加恶俗。她踢开被子坐起来喊解霜。
闻声进来那人道:“解霜姐姐在外跟闹事之人周旋,奴婢伺候姑娘梳洗。”
昨夜李致说给她留的两名侍女,一个名唤桑梓,另一唤作云岫,她暂时分不清两人。
“外面何人闹事?”
“是嘉和郡主。听远谟大人说,她先前与姑娘未有过交集,不知为何莫名其妙跑到门前寻衅滋事。”桑梓为她披衣,宽慰道,“姑娘莫担心,云岫已去通知殿下来处理了。”
每逢冬日,郑妤尤其嗜睡,大清早被人闹醒,心情差到极致。她洗漱后,慢悠悠挪向妆台,桑梓边上妆边跟她搭话,她有一搭没一搭应付,瞌睡连天。
“两刻过去了,还没好吗?”她撑开沉重的眼皮,望向正在配簪的桑梓,“随便哪个都行。”
“怎能随便呢?殿下要来,奴婢可要把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桑梓放下发簪,在匣子里挑挑拣拣,嘟嘟囔囔,“姑娘,您的首饰太素净了。”
“就用这支。”郑妤随手拿起一支木簪递给桑梓。李殊延来或不来,跟她捯饬与否,并无必然联系。
莫非桑梓以为……她干咳两声,同桑梓严郑声明:“我不是他的外室。”
“奴婢知道。”桑梓将木簪插入发髻,“是殿下对您单相思。”
吵闹声不止几时止息,她走出房门时,已听不到杨幼宜撒泼骂声,唯闻跫音渐近。
不多时,李致从院子另一头逆光走来,将叠成方块状的藤纸揣进她手里。
“和离书。”
第54章 对酌
焰火阵阵, 爆竹声声,万家灯火,阖家团圆。唯独芥园, 灯火阑珊,红梅萧索,清影伶仃。
为打发时间,解霜寻来剪刀红纸,招呼堂中三人一同剪纸。郑妤淡淡抬眸看一眼, 兴致寥寥接过剪刀。
云岫呈上纸张, 张嘴想说话,桑梓扯她衣袖, 眼神警告。
“你俩在这眉来眼去, 生怕小姐不知道你们藏了事?”
听见解霜提到自己, 郑妤扫一眼拉拉扯扯那俩人,道:“有话就说,无需遮遮掩掩。”
云岫畏畏缩缩开口:“姑娘, 今日……”
“今日年夜宴, 姑娘为何不随殿下同去?”桑梓抢在云岫之前发问, 似故意想隐瞒云岫要说的事。
“你说。”郑妤看向云岫,“不用顾虑桑梓。”
云岫一吐为快:“晨间,温主簿给您送礼物, 奴婢收下正想给姑娘送去, 途中被远谟大人拦截了。”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郑妤一笑置之, “送到我身边的东西, 哪件没经过你们殿下筛选?怎么这次想起要跟我说了?”
“算了, 你还是别说的好。”郑妤摆摆手。云岫这丫头单纯善良,许是不忍心看她, 大到交友会面小到吃穿用度皆受李殊延暗中控制,还一无所知,故而脑子一热把温昀给她送礼的事抖落出来。
傻丫头,她踏进芥园那一刻,就明白自己要面对什么。但她无人可依,无处可去,除了按照李殊延的心意住进来,还能如何?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至少她没被软禁,没被强迫,没被人欺负。
“郑姐姐——”何络不知从哪冒出来,一溜烟儿扑进她怀里,搂着她脖子软声软气撒娇。
她从何络的热情怀抱中钻出来透气,看见李致和齐晟慢步走来,身后还跟着一名女子。
郑妤脱离何络双臂束缚,下榻对三人逐一行礼:“拜见殿下,齐公子,四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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