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西辞气色好了些,不过,她是个闲不住的,一有点力气就惦记着办事,吃完粥就叫婉如把账簿都拿来给她。
铺子里记的是总账,她要从总账里拆出细账,分门别类,各自算清每月能卖多少,能赚多少,才好裁夺将来怎么卖。
婉如劝她暂且放罢,赵西辞无奈道:“别的好说,这些是褚家的东西,正好赶上了,早些算完,好交给他们带回去。”
董妈妈一听这个名号,立马直起腰说重话:“他们家的事要紧,怠慢不得。”
婉如急道:“又不是没人,我们来算,奶奶先歇一歇,晚些时候再管,行不行?”
巧善心疼她,也劝。
婉如顺势指着她说:“有王姑娘盯着呢,禾爷夸了很多回,说王姑娘是算账的老手,又快又稳。小姐,你就放心吧!”
她一时情急,喊了旧称,董妈妈脸上就不好看了。
赵西辞和婉如早已习惯,权当没看见。巧善被夸成那样,很不好意思,正要说话,余光瞥见婆子这神色,很是心酸,心说:想必当初太太也是这样处处被辖制,才会过得不好。
如此看来,这老妈妈厌烦她,多半是因为她一直喊赵姑娘,没叫唐四奶奶。
她想起赵七爷能凭直来直往辖制唐家老太太,便跟着学起来,横竖她又不打算沾唐家的光,不用怕得罪人。她高声道:“我很乐意帮忙,总不能白白地看着你一个人奔波辛苦,像欺负人似的。”
赵西辞头一个笑出了声。
婉如也乐,当即拉她到一旁理账,又把红衣叫上来,红衣一听是这事,又喊秀娟。
婉如整理,红衣报数,巧善打算盘,秀娟记,四个人忙得热火朝天。赵西辞闭目养神,不吱声。董妈妈慢慢回过味来,见没人捧着自己,借口瞌睡,下车生闷气去了。
婉如叫梅香跟去送一送,全了礼数就不管了。
褚家这些铺子,卖什么的都有,明面上是托付给唐家帮忙管着,实则是特意将好处让给他们得。赵西辞不愿意乞食,只想报恩。她接管后,革弊出新,让它们赚得更多,特意把账目列得清清楚楚,不打算沾半点好处。
这是她在替唐家争气,然而,唐家人却不这样想。
唐四爷支取现银,胡管事、张管事领取某物……
每一间铺子的账上都有这样的条目。
真要按账上交数目,那还有三千多两的亏空。
婉如一脸为难,赵西辞倒是不急,说:“褚家重情重义,一定会护送到家再走,拿得出。”
“那些护卫……那还有一笔大数目,又有这么多人要安置,哪里都要用钱。”
董妈妈心疼钱,婉如更心疼——一烧一付就凭空没了两万,账上还要填三四千,全在她家姑娘身上薅。
“我算过,够了。后边那些人,有想走的,让他们走,或是给些钱,或是给些粮,多少是个意思。你别这样,钱财是身外之物,保住了命就好。”
这一趟,她救了几百人,但没得到老天爷半点庇护,落了胎,还要丢这么大一注财。
好人没好报,太不公道。
巧善更难过了,主动留下帮她算别的账。
前边还没来消息,她们这一行去早了是拖累,原地休整一番,吃点东西,再慢慢赶路。梁武探路回来,又招呼大家停下来等。
天色越来越黑,巡逻的人突然叫了一声,起初以为是自己人回来了,但方向不对。梁武立刻吆喝护卫们拿起刀剑迎敌。
手拿“长枪”的人也自觉站起来,严阵以待。
姑娘们手拉手彼此安慰,巧善摸出菜刀,把秀娟吓了一跳。巧善朝她摇头,她咬着嘴安静下来。
她们除了等,做不了别的。
秀娟念了句佛,其他人也双手合十,祈求佛祖保佑。
这样拿不了菜刀,巧善更愿意信手里的家伙,钻出去,贴着车厢往那边看过去。
没人拿弓箭,都是近身搏斗,那就不用怕了。她抓着菜刀跑到前边去看赵西辞。
赵西辞又坐了起来,正交代轿夫怎么用火油。那几个姑娘也跑了过来,和巧善一块围在这守着,不时张望,防着有人偷袭。
万幸用不上玉石俱焚,援兵很快赶到,协助护卫收拾了这些人。
赵东泰和庞源祖到赵西辞跟前回明了情况,扭头去找巧善。
赵西辞暗叫不好,特意打岔。赵东泰坦坦荡荡问:“王姑娘去了哪?赵家禾攻城时立了功,受了点伤,应该告诉一声。”
巧善藏不住了,从马车后边钻出来,急道:“他在哪,伤得重不重?我能不能过去?”
赵东泰蹭蹭鼻子,抓紧说:“轻伤,被流矢擦伤了胳膊,不要紧。听说县太爷和王尚书的家眷都在寺里当人质,还得去那边营救。只有赵家禾进过寺里,褚……褚家那位国公爷来了,要留他帮忙,因此没跟着回来。那边又带来了一大队兵,拿下那座小庙轻而易举,无须担心。城里都是自己人,我们即刻过去。”
巧善失魂落魄,恍恍惚惚道了谢。
婉如扶她进马车,众人围着她安慰,她点头,到底不放心,摘下藏在衣服里的菩提子,拿在手上来回捻。
有了人马,办事确实容易。这支长队还有一半没进城,就有人打马追来,高呼自己名号,越过护卫冲到了马车这。
“家禾!”巧善早就站起来等了,看到人,喊完这一声,立刻大哭起来。
赵家禾心疼得不得了,遗憾那会没多长两双眼睛,后悔太心急,只顾争面子,才会中这一下。
好好哄吧。
说一箩筐,不如做给她看。他打算抬起马车架让她看到自己雄风依旧,她总算安心了,拉着小臂,不让他碰任何东西。
这几天来回折腾,把人都熬瘦了。
他爱怜地抚抚她脸颊,柔声哄道:“城里城外都是褚家军,不用我们操心,回家去吧。”
“好!”她应完,又改了口:“等下,先送一送赵姑娘。”
有精兵领路,把他们迎去县衙安置。那里住得下这么多人,确实不用她们操心。本打算把赵西辞送到就回家去,可是到了那,她一看到还有许多伤兵坐在地上等着缝合,又走不动了,不知不觉就到了大夫那边。
她围着大夫仔细看了一会,见他实在忙不过来,缝着缝着,竟然和伤者对骂起来,办得更慢了。她便自告奋勇道:“我会缝,我来试试吧。”
大夫忙得眼酸头胀,正要骂一句碍事,一抬头,对上她后边那张凶脸,顿时腿软口拙了,不敢说不行,只用脚尖踢了踢药箱。
巧善不用人提醒,照他先前做的那样:洗手,而后浸没在装烈酒的盆里,等到他清完创口,当即到一旁拿起插在锅里的长筷子,从滚水里挑出穿着桑皮细线的针。
赵家禾将灯台拿过来帮她照亮,本想鼓励她两句,哪知根本用不着。
他还没开口,她就下起了针,缝得又快又好。伤者疼得龇牙咧嘴,手掐得青筋暴起,可才吸几口气,三寸长的伤口就扎好了,于是再吸一口气,朝那边的大夫致谢。
你他娘的瞎呀!
赵家禾横他一眼,心知她不愿意看到有人在此时闹事,只能压下火气,不跟这蠢人一般计较,端着烛台跟上。
她下针很稳,抽针轻快。大夫多看了几次,不觉也加快了动作,看到徒弟姗姗来迟,忍不住发邪火,骂了几句混账、不成器。
一直忙到深夜,总算完活了。到这时,他们才发现大门已锁死,凭他的身手,要翻出去不难,只是局面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最好不好在这生事。
巧善手酸,坐在门槛上交替捶胳膊。
屋里屋外都是人,她不叫他上手。他帮不了,只好坐在她脚边借抱怨逗趣:“我的伤,是这庸医给弄的,歪歪扭扭,不如你缝的好看。你帮我拆了,再缝一次吧。”
她又心疼又想笑,推他膝盖,轻声教训:“别胡说,人家治了这么多伤,是极好的人。”
“哦,我错了。你想跟着他学吗?”
她眼睛一亮,随即又清醒过来,摇头,很平静地说:“他不乐意,只因我是女人,方才多有嫌弃。我想学,但不想勉强人。”
“那是他迂腐,我去跟他讲讲道理,叫他用心教你。”
“别!”她笑笑,见他攥紧了拳头,怕他因此惹出事,便故意轻描淡写道,“不用了,我也怕麻烦。其实这事容易,我看看就会了,除了线不同,和缝衣服没分别。啊呀,我新裁的布……”
回家才能搂着睡,他抛开别的念头,归心似箭起来,“我们这就回家,我去找人来开门。”
能走,但杨统领再三交代:明早务必要过来一趟。
他们不说,他也是要来的。
他这么拚命,可不单是为了做好人。大树底下好乘凉,在这种能耐人手上记一笔人情账,于将来有益。
兴许还有好的机缘在等他,他不介意多条出路。
小巷子不怎么招人惦记,被人翻过,但只搜刮走了铁器和粮食,还有柜子里的衣衫。她裁的是棉布,全放在桌下的篓子里,篓子被踢翻,东西还在。
她将未完工的衫子抓紧缝几针,拿给他,好换掉带血的脏衣。
没了铁锅,陶罐也被砸坏了,烧不了水。夜里凉,不好沾冷水,只能凑合着先睡一晚。
“我身上臭不臭?”她刚躺下就忍不住了,小声问。
他把脸埋在她身上,像小狗一样,这里闻一闻,那里嗅一嗅,偶尔还要舔一口。推不开,踢不走,他上下巡逻一番,才说:“都看过了,不臭,芬芳四溢!”
又胡说!
她翻身,对着墙偷笑。
他还不知足,贴上来,腆着脸问:“那我身上臭不臭?俗话说‘有来有往才叫人情’,我看得仔细,你也费心帮我查一查吧!”
她捂住嘴憋笑,隔一会才答:“不臭!”
他嫌敷衍,从她身上腾空翻过去,硬挤进来。
她急道:“伤,伤!你小心点。”
“啊哟,好疼,是不是崩断了?你快帮我看看。”
她急得快哭了,当真翻坐起来,要帮他拆掉麻布看伤。
看她急成这样,他又后悔了,再三保证只是逗她玩,不敢再闹,哄着她安心睡觉。
第102章 这世上还要有多少辛酸
早起后,他陪她去隔壁看看,万幸这一家人都没事,只是婆婆养的鸡都被人抢走了。
他猜到她的心思,安慰她:人都拿下了,东西自然也能搜到,有大人物在,不会亏待赵西辞。
他说的有理,她不瞎操心了,先归整家里。
外边的铺子都被打砸抢掠,他们逛了一大圈,才买到砂锅和一点粮食,勉强弄了点东西进肚子。
他不放心丢下她一个人在家,去县衙时,把她也带上了:他去见那位国公,她去寅宾馆探望赵西辞。
赵西辞的气色好了许多,又开始操持一切,巧善出来时,手里抱着一匣子她亲自挑好的谢礼。
“我推不掉,她们人多,你一句我一句,我只有一张嘴,说不过来。”
他笑着抢过东西,安慰道:“不要紧,舍不得就不会给了。这是你会做人,你心疼她,她也疼你。唉,我就不行了,走在路上,连狗都不愿意搭理……”
她正担心他的伤,在他胳膊和脸之间来回瞧,听到这话,绷不住,大笑起来。
他没笑,越过她,看向照壁前站着的赵东泰。
赵东泰远远地朝他抱拳致意,拐去东边的申明亭巡逻了。
她要回头去看,他动得快,斜着迈一步,挡住那方向,小声道:“他们邀我一块去富庆县,据说那里也被人占了。你愿不愿意……”
她仰头在看他,面色如常答:“愿意。”
他心里发虚,单手抱匣子,腾出右手,借腕子蹭了蹭发痒的鼻子,小心翼翼说:“那里没有自己人,不知凶险,带上你,我不放心……”
她毫不犹豫答:“那我先跟着赵姑娘去玉溆,这你总能放心了吧?横竖我们本来就要往那边去的,我先跟着她走,等你办完了事,再去找我。”
这是最好的安排,可一想到要丢下她,剐心似的疼,他又懊悔起来。想说不去了,又张不开口。
有了这两日的情分,将来他也能投靠过去,可是眼下正是他们最缺人手的时候,机会难得,毕竟雪中送炭的份量,远不是锦上添花能比的。
他愁得不行,她却笑了,轻松道:“我知道你是胸怀大志的人,在廖家那么刻苦练功,是想过将来要跟着去西北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吧?可惜他们不争气,也不仁厚,害了自己又害了你。赵家是一滩烂泥,扶不起,不够你施展拳脚,过去实在是委屈了你。家禾,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只一个要求:要谨慎小心,务必保全了自己。我心疼她们,最想疼的人却是你,想疼你一辈子,你一定要回来,帮我完成这个心愿!”
他垂眸沉默,怕一开口就带哭意,丢了男儿气概。
她笑眯眯地靠近了查看,这歪脑袋,这神情,还是那年“你三我七”时靠墙看着他的模样。
这是贼老天长久亏待他后给的补偿,值了,相当值。
“你在她家是客,可不要委屈了自己。只待三五日,等自己人到了,就把你接出来。住自己的宅子,自自在在。”
“你放心,我安心等你回来。我也有我想做的事呢,赵姑娘手里管的东西又多又杂,什么买卖都有。我给她帮忙,也能学到东西,比先前挨家挨户讨账簿强。”她也想哭了,小声问,“几时走,能等到衣衫缝完吗?”
他抬手,帮她拨一拨耳后的碎发,认真答:“能,先回家安顿。上边来了诏令,说是东海沿子出了事,国公爷即刻要走。去富庆的人手,还要另外召集……”
“快别说了,这么要紧的事,不该让我知道。我担心会说梦话,叫别人听了去。”
他哈哈笑,趁这会没人,贴到她耳边说:“你不讲梦话,睡觉乖得很。”
她红着脸偷笑。
既然来了城中,又不着急赶路,干脆在这边逛一逛,这里打砸得更厉害,但有些人家考虑周全,地窖挖了三四个,总有遗漏的存货,因此还有东西可卖。
贵,那也没办法,什么都缺,不添上没法过日子。
家事留给他,他在院中修补打扫,她坐在檐下,抓紧缝衣服。
隔日一早,庞源祖过来找人,瞧见他摆弄板凳,失笑道:“原来你还有这本事。”
巧善避到屋里去,等听到关院门的声再出来,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是要走了,赶紧缝完最后一道边,回屋收拾。
他跟进来,两人无话,只是她走哪,他便跟到哪。
包袱打好了,她再也憋不住,细细碎碎地叮嘱。
一会人多眼杂,不好诉衷情。他把人抱住,一次亲个够,千言万语没空说了,化作一句“等我回来”。
她去而复返,别人都高兴,唯有董妈妈拉老长一张脸。巧善也烦她,偶尔气不过,还会特意到她面前晃悠,刺上一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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