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些孩子气,却是出自一片真心,因此赵西辞和她身边的人乐得如此,都装作不知。
赵西辞不知几时想通了,知道月里要养眼睛,听进了劝,一路躺着不管事,只到最后听她们报个总数,再做安排。
她救下的那些人,只剩了一小半无处可去的仍旧跟着,这些人要妥善安置,只能她拿主意。她把梁武叫进来,交代一番,随后便歪在引枕上,自嘲道:“一懒散,再不想动了。”
婉如接道:“这才好呢,总算会享福了,以往只知道操劳,也不知道歇,看了让人着急。便是铁打的锅,一年之中,也有赶上吃寒食的时候。躺一躺怎么了?我们就爱看你这样。”
“你说的是,我听你的。”
这样一路说说笑笑,其乐融融地赶去玉溆,一进城门,立即变了样。
唐家的管事收到信,迎到了城门口,可是来的只有两人,极为敷衍,见过礼,就催着快走快走。
董妈妈坐不住,几次找借口要出去,都被赵西辞摁住。等进了家门,赵西辞眼神凌厉,吩咐红衣陪巧善去耳房安置,她亲自抱住董妈妈胳膊,半挽半挟把人带到正屋,叫梅香和婉如“服侍”她歇好,不叫她溜出去传消息。
看屋子的妈妈进来请示,问几时去太太那边请安。
赵西辞忙着开箱子理银票,冷声道:“没空,不去了!”
红衣坐立不安,巧善看出气氛不对,叫她先去帮忙归整带回来的东西,她自己一个人待着就行了。
外边人来人往,她们必定还有很多事要打点,不要去添乱的好。正好她身上酸痛,抓紧歇一觉。天擦黑时,婉如来请她过去吃饭。
八道菜四个座,一块吃晚饭的人,除了她和赵西辞,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和一个抱着小娃娃的妇人。
女孩和妇人要给她行礼,巧善不安,赶忙拦了。
巧善慢慢吃,慢慢看。
妇人忙着喂饭,喊的是小姐乖,应该是奶妈子。
女孩吃饭稳稳当当,答话干脆利落,赵西辞嘱咐她小心鱼刺,她便脆声说谢谢母亲。
这便是那个外来的孩子,看得出教养极好,生得也好,叫人见了就喜欢。
小娃娃也是女孩,养得白白胖胖,穿得粉粉嫩嫩,脸不如姐姐标致,但也是好看的。她抓着胸前平安富贵的金锁不停地摇,很是高兴,吃一口稀饭,便要对着那面“啊”一声。赵西辞总是笑着回应她,转头又向巧善致歉,怕吵着了她。
巧善忙说这样很好。
确实很好,她伺候过赵家五太太和老姨奶奶用膳:不能说话,走路不能有声,连喘气都要看着点,出了门才敢松一口气。那样的死气沉沉,哪有这样的鲜活有意思。
可惜饭还没吃完,找碴的进来了。
唐四推开婉如,进门就要控诉四宗罪:一怪赵西辞路上耽误,回来迟了;二怪她不孝顺,归家不去婆婆跟前请安;三怪她不该什么人都往家里带,闹得天翻地覆;四怪她为何改了章法,不许家里人去铺子里拿缎子,险些误事。
巧善气得发抖,赵西辞却稳如磐石,先是示意婉如送她们出去。巧善不肯走,她也没说什么,只抱歉一笑。
她耐心等到唐四爷咆哮完,再抬眼问他:“吃过饭了吗?”
唐四脸色变得更难看,气道:“说着正经事,你就这样顾而言他,想搪塞过去?”
“我是你正妻,关心丈夫饮食是我的本分。坐吧,你还有没有大罪要论?都说完了的话,是不是轮到我来说了?”
唐四爷扭头在瞪巧善,质疑她没眼色,不知道避出去。
巧善和婉如站定,毫不畏惧地瞪回去——这样好的赵姑娘,怎么摊上这么个混账,要是家禾在就好了,当面揍他,半夜再放火烧他衣裳,哼!
“那是我妹子,帮了我大忙,我感恩还来不及。你这脸色难看了,给我尊重些。”赵西辞收起了笑,冷眼看着他,淡淡地问,“有些话,从别人那听来,未必真切。你在这,我便当面问问:你们里应外合把我支开,你母亲再把表妹接来,是给你挑好了日子,要把人抬进来做二房吗?东厢张灯结彩的,这是预备齐了,不叫我操一点心啊。”
唐四一噎,避重就轻答:“你说的这叫什么话?祖母身上不好,又有些传闻,说是南边山匪猖獗,担心老人家,才叫你过去看看。”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路上不太平,还要使计摆弄她们。
婉如气到绷不住,带着恨意喊了一声“四爷”!
巧善抱住她,示意她看赵西辞。
赵西辞摆手安抚她们,平平静静起身,亲自为唐四沏了茶,缓缓说:“方才玉燕妹妹过来赔罪,我原谅了她。你有什么想说的?”
唐四仔细分辨她神情,见没有要吵的意思,便安心往下说:“表妹懂事听话,规矩学得好,进门以后能帮你分忧。你别记恨她,这事是母亲和姨妈做的主,长汀那边不厚道,欺负她们孤儿寡母,实在待不住了,才来了这投靠。表妹品貌才学都是一等一的,本可以有个好归宿,只可惜接连守孝,给耽误了。她想得通,甘愿进来做小……”
赵西辞笑盈盈地打断:“我恨她做什么?我也不恨阿蓉、胭脂、翠翘……我只觉得你们这地方不好,迂腐,不会养孩子。好好的女孩,非要锁在那绣楼里,不让出门,也不叫见人。屋子就那么点大,眼界就这么点宽,除了等一个男人来爱,别无寄托。爱不到,那就只有闹,只有恨了。我能体谅。”
她扬起嘴角,笑得比方才更真,温温柔柔劝:“秋燥嗓子干,喝茶吧。这是我最近常喝的三花茶:金银花、菊花、茉莉,个个好,放在一块更是好,降火戒躁,喝了浑身舒坦。”
唐四见她如此豁达,想起她对两个庶女向来慈爱,心软了,脸色也好了,乐得给她脸面,拿起茶碗慢饮。
赵西辞看着他喝下了不少,才接着说:“还有一件小事,你且再坐坐。先前没个准信,本想同你说一说,可你太忙了,总是等不来。你们说老太太生了大病,眼看就要归西,这是大事,我不敢耽误,就先出门了。我给你留的信,还在那匣子里没动。耽误了这么久,实在不好,还是当面告诉你吧:我有了身孕……”
“你那时接连捎信,就是要说这个事?天呐,我要有儿子了!哈哈……”
她拿起碗盖,慢慢地刮着浮在茶面上的花,等看到唐四喜笑颜开了,才慢悠悠地说后半句:“没错,是个男胎……可惜啊,赔在你们手里了。这孩子为了帮他爹纳妾开路,为了孝敬他曾祖母丢的性命,算至纯至孝了吧,嗯?还有,外边比你知道的更乱,这一路都不太平,全靠砸银子开路,花光了积蓄,又借了些钱才平安回来,有空记得看看这些欠条。”
唐四只觉得耳朵炸了,痛叫一声“什么”,惨白着脸跌坐。
赵西辞抬眼看着他,眼带怜悯道:“表妹是大家闺秀,比我这野人强,可不能委屈了她。光抬进来怎么行?还得三媒六聘,正经过礼……”
唐四扶着桌子勉强站起,惊慌失措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一个意思:我出去,换她进来。”
他一动,她就知道是什么意思:必定又要指着她骂虚伪。她哼笑一声,抢着说:“你放心,这不是赌气话。我的陪嫁自然是要带走的,总不能赔了孩子,还要赔银子。你也不用为难休书如何措辞,这和离书,我都预备好了。相离悲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就不去你母亲跟前讨这个嫌了。你抽空过去说一声,代我恭喜她老人家,很快就能有贴心贤惠的新儿媳了。”
她走进内室,把和离书和印鉴都带了出来,放到他面前。
唐四像见了鬼似的,惊叫着跑了出去。
赵西辞苦笑摇头,转头对巧善说:“不用惋惜,这茶里有好东西。”
她刚说完这话,方才输了阵的唐四又一阵风似的跑回来,扶着门框朝她吼:“你以为我愿意娶你?无礼又霸道,一肚子算珠,狡黠市侩,把所有人都算计了去!我只恨当初不该听从义父的话,娶了你这么个人回来,辱门败户。”
“原来如此!”
唐四没见到她服气,不甘心,接着怒吼:“我不知道你一天到晚神气什么?不就是能挣几个臭钱吗?谁稀罕!你爹的官位,是我们家给的,还有你那些兄弟姊妹,个个往这儿挤,不就是想沾光……”
赵西辞冷了脸,指着外边说:“要不要我拉你去衙门说一说?那儿人多,热闹,还有青天大老爷,能给你断个是非曲直。你们家这么能耐,怎么授的官,怎么拿掉就是了。至于我的兄弟姊妹,没吃过你家半粒米,账簿一分为二,从来清清楚楚,反倒是你,从我这拿了多少陪嫁,去贴补你那些义兄义妹,那些账都还在我这记着呢。你再啰嗦一句,我帮你印成册子,广而散之,如何?”
唐四气急败坏,朝着门框狠砸了一拳,痛得闷哼,抱着拳头走了。
赵西辞回头,又有一句对巧善说:“身不由己,嫁了个猴,叫你看笑话了。”
巧善心疼不已,眼含热泪看着她。
太太,还有赵姑娘,都是极好的人,可惜嫁错了人家,平白无故要受这么多委屈,太不公道了!
婉如一肚子要劝的话,早嚼烂在了肚子里,听到这,抱着巧善又哭又笑,随即又愁上了,“他指定要去找大靠山,有那位国公爷在,咱们走得了吗?”
“走不了也要走,这事上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我可不是唐四爷这样的窝囊废。”
巧善和婉如同时应:“好!”
第103章 她们,他们
婉如想起一事,又问:“那这亏空还要给出去吗?”
“不与我相干。非但如此,从前填的那些,也得连本带息要回来。你去把人都叫来,事要办,人也要分。”
婉如出去办事,巧善走近她,小声说:“实在是这家太欺负人,就算那位是国公大人,也得讲理吧?”
赵西辞苦笑,垂眸自嘲:“他说得没错,我确实满肚子算计,方才瞧见你,竟然盘算着要借用赵家禾的功劳为自己脱身。是我自私自利,明知道你们一片诚心待我,还想着……”
巧善着急,很笃定地说:“不是的!我们是你的朋友,你在孤立无援的时候,会想到依靠朋友,这是人之常情。我很乐意,我知道家禾也愿意。你不提,我也要说的。”
“你不劝和?”
巧善毫不犹豫摇头,强忍心酸道:“我认识一个人,她也是很好的人,也是嫁到了不好的人家。她为了大局,总是忍着,宁愿委屈自己。郁结于心,气结于胸,长此以往,身子哪里熬得住。我不要再看见你也受这些苦,方才见你痛痛快快说出那些话,我只想拍手叫好。”
赵西辞苦笑道:“我不是什么好人,先前说的不是气话,这茶里下了……叫他凉快的药。”
她回头去瞧那罪证,巧善抢先一步拿到手,朝空处一泼,用袖子擦干内壁,再放回桌上,风轻云淡道:“我们什么都没瞧见。西辞,我带的那两只衣箱,底下一半是银子,够不够买处宅子?我们搬出去住,就这几天,家禾的兄弟会赶过来团聚。他们会武功,都是靠得住的人品,有了他们帮忙,就不用担心别人会上门打扰。”
“好!我们搬出去住。不过,不用另外再买房舍,本就预备了。你先去歇一歇,我交代一下,办完最后几件事,我们就搬出去。”
“好!”
巧善回耳房等着,担心唐家人要为难她,便开了窗,坐在那仔细听着。
要和离,一分财物,二分奴仆。
院子里伺候的人都被叫来了,赵西辞说了去意,把她们吓了一大跳,有几个直接跪下了,资历老的,自然是要劝她别冲动行事。
赵西辞充耳不闻,挨个点名问愿意留下,还是跟着她走。想跟她走的,立刻去收拾,要留下的,她也不啰嗦,打断那些不得已的废话,留下契书交到董妈妈手里,再拿十两银子给本人,算作答谢。
跟了她多年的陪嫁,都愿意走,原属于唐家的和她嫁进来之后买的人,更愿意留下来过安逸日子,只有秀娟要跟她走。
梁武和新聘的护卫得了消息,都在院外等着,也要跟她走。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新宅子只隔两条街,有了他们挑箱笼,事就更好办了,能赶在宵禁前搬完家。
正房留着办事,赵西辞拉了巧善陪她同住东厢,细说了婚事安排。
她这头和离,自己这边成亲,两厢对比,多伤人心。
巧善不愿意在这时提起,赵西辞却不在乎,她伸手摸摸巧善耳后的碎发,恍若游魂道:“男人嘛,就那么一回事,只要你不爱他,就能立于不败之地。少时也憧憬过,想嫁个顶天立地的男儿,疼我爱我,不叫我活得这么辛苦。没多久就想通了,自家爹都靠不住,指望外边的男人?那还是算了,哪有那么好的命!我不会为了男人伤心,值得我伤心的……已经过去了。早早地走了也好,来到这世上,未必是好事。”
她轻轻叹一声,接着说:“倘若还在,反要绊住我。这话冷心肠,想起这事,有时痛快,有时又难受。后来我想:这一路我都小心翼翼,他还是走了,没准是他心疼我,不愿意来添麻烦。”
“一定是这样的。”巧善心酸,看着她的眼睛说,“西辞……你这么好,又这么能干,老天爷不该辜负你的努力。”
赵西辞双手交叠,枕在脸下,痛快笑道:“你说得对,我这么厉害,不该被他们拖累。那个杂毛,一天到晚念礼义仁德,干的全不是人事,烦死人,我早就想收拾他了。对了,我是我,你是你,千万别因为我这些破事,灰了你的心。赵家禾为人不错,能干,看得出他是全心全意待你,靠得住。”
“好。”
巧善见她真不伤心,便问起当年为何要把那么好的棉花送给下人。
“这里边是市侩生意经,你也要听?”
“要的要的。”
“我去别人家做客,也送棉花或新布。不能送多了,也不能见谁就送。深宅大院,太太奶奶们出不去,近身伺候的人就成了她们的眼睛和耳朵。送一点好货,能做小件,有那机灵的,会舍不得自己用,留着孝敬主子。就算没有这心思,那也不要紧,她们除了当差,又没有别的消遣,只有东家长西家短。不光在自家说,出去了也要说,等到谁家府上宴请,那更是说个没边。”
巧善听得眉开眼笑,忍不住接道:“有好东西,必定要拿出来炫耀。个个说好,一传十,十传百,名声就这么传出去了。”
“没错。再者,有些体面的管事,当差能捞不少油水,在外边算是响当当的人物,穿金戴银,绫罗绸缎也舍得,她们会掏钱来买。”
“舍出去一点,勾回来大宗买卖,跟钓鱼是一样的道理。”
“正是。这在唐四眼里,都是心机,你怎么这么爱听?”
巧善抿着嘴乐,左右摆摆脑袋,得意道:“我以前很傻,家禾教给我一个道理,他说人要变聪明,得多看多思多辨。唐四爷是愚人,自然看不懂聪明事,我们是智者,就爱听爱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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