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品评结束,端水大师高娘子总结道:“你的字端正圆润,看得出,将来是个郎朗君子。兰珩的字锐利锋芒,人品嘛,我就不多说了。总之,各有千秋,高姐姐更喜欢你的字。”
小郎君总算满意了,随手就将那副画甩在一边,拉着高娘子要出去。
霍娇还堵在门口,迟疑开口道:“这个版本的木经,我找了很久,不知道可否借我回去看看?”
小郎君正是心情好的时候,慷慨道:“这样的旧破烂,还要谈什么借,没人要的东西。霍姐姐看得上,就送给霍姐姐了。”
高娘子道:“霍姐姐到底是书坊东家,我早听说书商们都有收藏珍本的爱好,等回了京城,可要带我看看藏品。”
霍娇自然没这么高雅的爱好,有珍本,都是找到合适的买家便尽快脱手。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要留下兰珩的书。或许是没能开口问谢衡之的话太多,又或许是兰珩身上有一种割裂的熟悉感。她想要从这个人年少的痕迹中寻找到答案。
晚上回去,天已经黑透了,霍娇翻出书,让平安掌灯。
闪烁的火光落在已经变色斑驳的纸上,扑面而来的书蠹味令她喉咙发痒的咳嗽起来。
平安为她扇风:“这书都霉了,等明日出太阳,得拿出来晒晒。”
霍娇却没应她。她许是困了,两手软软搭在案上,檀口微张,案上的《木经》翻开,眼睛看着书页右侧板框空白处批注的小字。
“娘子?”
霍娇眸子动了动,油灯的光照在她扑朔的睫毛上。她开口:“我脚有些冷,平安,能不能去给我打点热水。”
平安一出门,霍娇静了静,才从贴身衣襟里翻出一个布口袋。
里面放了些金瓜子,一小包金疮药,还有封折成小块,边缘揉烂的家书。
这家书是谢衡之写的,她没细看,那日走时放在口袋里,便再没拿出来过。
她将展开的家书,摆在《木经》批注的小字旁。
谢衡之的字,她还是小时候见过,孩童下笔,难免稚嫩。成年后他游学在外,两人成亲后,他有事多是在官署做完,在家很少有机会当着霍娇的面去写字。
将家书展开,霍娇看着纸上的字迹,还觉出一些陌生。
——但这字迹,与《木经》上批注的字迹十分相似。
批注字迹带有模仿痕迹,还未纯熟。家书则洋洋洒洒,随意的多。但只要细看,就能发现,许多字的写法与习惯,都如出一辙。
霍娇彻底懵了,她实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若这批注是谢衡之写的,那他怎么会在十几岁的时候,住进歙州的兰家?他那时候明明在永宁,每年过年,他们两家都要礼节性地互送年货节礼,从未听说过谢衡之外出。
如果不是。即便是两兄弟,这世上真的有人,会连笔迹都相似吗?
面前好像放着一堵墙,有什么阻碍她知道真相。
——
等车马劳顿回到汴京,已经是第二年开春。
汴京比歙州更冷,霍娇衣服没穿够,回家的路上被随行的车夫传染了风寒。勉强撑到家里,就起了热,迷迷糊糊睡了好几日。
平安守着她,等她清楚了一点,便扶她起来喝粥。
米粥清甜,她有了些精神。
平安拿来一个木匣子:“这都是谢大人写来的家书,小孙都好好攒着的。”
霍娇接过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未开封的书信,厚厚的一叠。
她不由自主勾唇一笑:“放这儿吧。”
午后她裹着厚毯子,在院中晒太阳。平安和小孙支了个炉子,给霍娇烤柑橘吃。
她打开木匣子,一封封看里面的信。
起初,谢衡之与第一封信一般,只是写些酸诗。后来大概是得不到回应,会主动问霍娇是否想他,再后面一封,告诉她莫要为了省邮驿钱,不给他回信。
到了最近的几封,应当是已经得知霍娇外出做生意了,几乎是气急败坏,质问她为何从不知道向延州报平安。
看着他最后一封家书里,显然是带了很重的情绪,字迹龙飞凤舞,也不写什么诗了,全是大白话。霍娇吃吃笑起来。
她走前与刘夫人和素素都打过招呼,知道军官在延京两地换防时,一定会将消息带过去。她也是第一次做人妻子,不晓得小夫妻短暂分开,还可以这样腻歪的。
“近来有消息,说商队何时去延州周边吗?”霍娇问平安。
“下个月有,”平安笑道:“娘子,我听人说,这半年谢大人在那边加强布防,修筑工事。抵御了好几次西捶的骚扰,还打了场胜仗,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好,”霍娇也笑:“你不要声张,给商队打点好关系,用高娘子的名义过去。”
霍娇摸着压在匣子下面的《木经》。
她想去看看他,也想亲口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32章 化缘 他的梦。
开春之后, 延州依然干冷风大。夜黑风高,城门缓缓打开,一队粗布短衫, 村民打扮的武官出城,各个腰佩手刀,虎口带茧。谢衡之跟在最后面, 寒夜漆黑看不清他的神色, 为首的武官为他披上大麾:“谢大人, 一会儿坐船, 莫要着凉。”
在延州的一众官员中,唯有他是从未在行伍中摸爬滚打过的。即便是于运使这样工部出身的, 也因很长一段时间与壮城兵同吃同住, 逐渐被武官们同化。
而谢衡之, 天生一张冷清文官脸,肤白貌美, 不苟言笑, 似乎看谁都带着点瞧不起的意味。
就像如今,大家都轻装简行, 武官们却总觉得谢大人会怕冷。
谢衡之看着护城河对面幽深的夜色,没有多言拒绝:“有多远?”
武官道:“过了河, 大约还有十几里路就到汤家寨,刘将军应当还在寨子附近。”
这些人乘舟护送谢衡之过了护城河,又换上了快马, 不等天亮,便安全达到汤家寨。
汤家寨外黑压压地驻守了一万多官兵,武官亮了合符和谢衡之的手信:“我们要见刘将军。”
接应的官兵核对过人数,便带着几人往内走。
刘雪淮正在帐内, 对着舆图苦思冥想,一抬眼见来人是谢衡之,顿时眉开眼笑:“你来做什么,多危险。”
谢衡之挥手屏退众人:“还不是你让斥候送来的军报,我看了不放心。”
二人交流军情后,谢衡之问:“按任经略给我的军报,西捶可用之兵,大约有四五万,不可能全部分到我们小小的延州,你也不必太心焦。”
刘雪淮脸色不好看:“不止,我觉得甚至能有近十万。”
谢衡之望了他一眼。刘雪淮凑近了道:“只是猜测,所以不曾上报。我的亲兵一直跟随走私的商队,在西州城郊记录了几次调兵轨迹,肯定不止四五万。”
刘雪淮麾下只有一万多人,这其中还包括运送行李、辎重的苦力,转运衙门托关系塞进来的各路军需商和伙计,以及毫无战斗力的后勤人员。
谢衡之坐下来,指节敲了敲舆图:“我去和其他州府打招呼,近来给这些商队松松口,你安插暗桩进去,要选靠得住的人。”
刘雪淮抱拳。谢衡之又道:“兵力我会再想办法。”
刘雪淮道:“好,这附近四五个寨子的番族,我先安心给收拾老实了,作为驻军之地。”
谢衡之拍他肩膀:“缺钱?”
刘雪淮一笑。这附近的几个寨子,都是番族血亲自成一体。因地形复杂,与外界闭塞。他们既不觉得自己是西捶人,也不觉得自己是汉人。因此对有意讨好的刘雪淮,或是凶神恶煞的西捶人一视同仁的抗拒。
若有这几个番族寨子相助,用于储备、补给,刘雪淮即便兵力悬殊,只要小心行事,起码守住延州是不在话下。但他知道谢衡之也变不出银子来,故而打算慢慢与他们斗智斗勇。
谢衡之道:“缺钱就说。”
刘雪淮挠头:“难道你有钱啊?”
“我没有,但于运使有。”谢衡之语气轻松:“我去借点儿来。”
返回延州城已经是下午了,谢衡之一整夜没睡,又赶着去见于运使,靠在马车里迅速塞了两个热火烧进肚,接着小憩片刻。
只那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竟然睡着了,并且做了梦。
梦里霍娇坐在他怀中,胳膊软软搭在他肩膀上。
他也隐约知晓自己在做梦。因此一看见霍娇出现,他就愤懑无比,掐着她纤弱的脖子质问她:“我给你写的信,你一封不回,是去哪里找野男人了?”
霍娇委屈极了,她眼睛红红的像个小兔子:“兰珩,我不能再同你私通了。”
她一眨眼,大颗的眼泪落在腮边:“我得去找谢衡之,因为他才是我的未婚夫呀。”
“吁——”
马车忽然停下,车夫打起帘子:“谢大人,到了。”
谢衡之捏着鬓角爬出来。随行的亲卫小林,也是刘雪淮拨来保护他的亲兵,他过来扶住他:“谢大人,庆州和汴京都有消息。”
谢衡之两手收在袖子里,闭上眼,示意他继续说。
小林道:“庆州来口信,任经略拒绝了您增调兵力的请求。”
意料之中,谢衡之面无表情:“汴京呢。”
小林道:“汴京那边没什么特别的,官家和杨大人身体都安健。霍娘子刚从外地回来,听说您写的家书刚送到她手上。”
谢衡之面色稍缓:“去哪儿的?”
“我听书铺子里的掌柜说,好像是去江南的纸坊看货了。对了,娘子近来在打探来延州的商队。”
小林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谢衡之难得脸上显出点不好意思:“行了知道了。”
延、汴二地不用快马飞报,传递消息需要小一月,按理说霍娇若是要回信,也就这几日便要送来了。若是她遵守半年之约,再过两个月就该来延州了。
小林发现谢大人步子轻快了不少,匆匆跟随他进了转运司在延州的临时行在。
这里前院做官署,后院当住所。地方不大,找人也方便,谢衡之在前院溜达了一圈,一无所获,便直接绕进后院。
天寒萧瑟,于运使家的后院却别有洞天,谢衡之贴着雕花门听见里面丝竹声响,门缝里的脂粉味熏得他困意袭来。
不一会儿当值的侍卫进来通传:“谢大人,请进,不过于大人正在接见几位官商。”
谢衡之一听,这不是巧了吗,正愁着没地方敲竹杠呢。
他对随行的小林道:“你去找刘雪淮,让他尽快笼络好番族。银钱有眉目了。”
小林诧异:“真的啊?”
谢衡之瞟了眼里头的人,比了手势:“按这个数报给他。”
小林欢快地跳了一下,出去了。其余两个亲兵守在外面,谢衡之换上一副春风拂面的神态,施施然独自进去了。
三四个人,围坐在二楼纱帘后面吃酒谈话,室内四壁都挂着厚厚的砖红色宝相花纹驼绒毯,暖如暮春。谢衡之立刻热得出了一身薄汗,他边走边将玄色外衫脱下,单在臂间,踏着木梯上楼。
见他来了,余运使招呼道:“来来来,谢大人,过来坐。”
原本坐在他身边的一位官商站起来,为谢衡之拉开矮几,身着轻纱的妖娆女伶凑上去,为他捧了一盏新的银杯,斟满琼浆玉液。
谢衡之仰头痛快喝了,同于运使一顿推杯换盏后,袖筒子里不小心掉出一封信。
他赶忙将信收回去,一位官商调侃道:“如此藏藏掖掖,莫不是哪位佳人写来的。”
谢衡之连连摆手:“误会了,这是我的学生刚送来的信,名叫春娘。她给我写信,是小小年纪家国天下,想来延州从军。”
“哦?”于运使惊讶:“这么小小年纪,是谁家的孩子?”
谢衡之道:“于大人多年一直戍边,对京城人家可能不太熟悉吧,但是老商王殿下,您当年在工部时,他还在世,应当是知晓的。”
于运使微微变了脸色:“那这春娘是……”
谢衡之一脸无知者无畏:“春娘是当年的老商王世子,如今商王的小女儿。”
他面不改色地瞎扯:“我刚中进士时,在商王府住过一阵子,同他们还算熟悉。尤其是春娘,她很敬重我。”
他说完之后,便不再与于运使多言。又转而同几位官商聊起来,那几人摸不清谢衡之的身份,颇有些小心翼翼。
于运使被谢衡之一番话说得神游天外,丰腴的舞姬来劝酒,他木木然低头喝了满斟。
谢衡之知道有戏了。
对于运使而言,任将军即便有些道德瑕疵,也是戍边多年的老上司,感情和利益上不容切割。杨枢使和谢衡之待他不错,是他在皇城中的贵人。他夹在其中左右为难,只好等量齐观,还得顾忌前线战况,日子过得也是如坐针毡。
但他在京城有位惦记的故人。
十几年前,他年未弱冠,拜师一位清廉文官,这人便是商王妃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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