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直没敢接他的话,转而向谢衡之道:“谢大人也帮着劝劝。”
谢衡之颔首,几人跨过门槛,跪在殿内。
官家半仰卧在榻上,明黄色帐幔掩着,满室都是混杂的药味。
杨寒灯满头白发,面目憔悴,他跪在官家榻前,在为皇后求情:“官家自幼失恃,自知其中苦楚。太子殿下得母族庇佑,如何不是一种幸事……”
谢衡之闻言,也膝行上前,顿首道:“杨大人所言肺腑,请娘娘莫要冲动!”
任经略等人纷纷附议,七嘴八舌的劝说娘娘,话却都是对着官家说的。
王皇后哭倒在侧,颈间缠着白绫,一群女官拉着搀着,十分狼狈。她在混乱的请愿声中,感到了一丝心安。
榻上的人终于缓缓开口:“何苦闹成这样……皇后,你我少年夫妻,自会泉下相见,不急一时……”
王皇后跪拜道:“官家垂怜……”
如此一来,皇后殉葬这等糟粕免于死灰复燃,官家的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
杨寒灯和这一批重臣,日日被拉来垂拱殿在候命,各个拖得疲惫不堪。
三日后,连远在延州的刘雪淮都来了。
不得不说刘雪淮真是好运,他一来,事情便有了转机。
官家自知天命,松口安排身后事。王皇后自认稳坐钓鱼台,也开始施恩,感念杨相力保,主动请求官家:“臣妾自请杨大人入主乌台,指正得失。”
官家咳嗽了一阵子,含着山参歇了片刻,长叹道:“罢了,吕直,你过来,拟旨……”
谢衡之这几天吃不好睡不好,殿前跪得头昏眼花,听到一长串的名字里有自己。
“擢谢衡之……御史中丞……”
果然。
出了垂拱殿,外面天色已经蒙蒙亮。
谢衡之带着刘雪华找了家铺子吃早茶,旁边的书坊也支起来了。
伙计兜售小报:“官爷,买一份呗?”
什么消息还能比他的耳朵快,谢衡之拒绝:“不了,谢谢。”
刘雪淮想着一会儿回家一趟见夫人,可以送本书,显得有文化:“有新出的诗词册子吗?”
他前行几步,咳嗽一下,小声道:“要风花雪月那种。”
伙计爽朗一笑:“有有,探花情谱,都是酸诗。”
刘雪淮掏钱的手顿住,看了眼谢衡之,觉得应当不至于和他有关系:“先给我看看……”
伙计把册子递过来,刘雪淮翻了两页就立马合上。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谢衡之吃着咸口的灌汤包,在不远处皱眉看他。
“没什么,”刘雪淮飞快掏了二百文,塞给伙计,书揣衣裳里:“我要了。”
两人吃完之后在待漏院眯了一觉,又返回去,刘雪淮嘴里没个把门的:“再熬下去,不是官家托孤杨大人,是我们杨大人命要没了啊。他与官家也是少年结拜,跟你我似的,是真吊着一颗心啊。”
谢衡之抄着袖子,感觉聒噪的紧,尽量让自己左耳进右耳出:“你声音小点。”
刘雪淮想到那本册子:“我听说尊夫人去延州找你了,和你一起回来了吗?”
谢衡之总算遇上个乐意开口的话题了,他语气轻快许多:“她还在歙州,我派人去接她了。”
刘雪淮长长的“哦”了一声:“你这偏居一隅,比当京官还逍遥吧?”
谢衡之砸摸着那点甜头,面上还是冷道:“夫人与我一道,舟车劳顿,十分艰辛。否则你去戍边怎么不舍得带着妻女?”
刘雪淮正要嗤他,觉出氛围不对,两人快步奔向垂拱殿,听见殿内突然爆发出一阵哭喊声,便赶忙跪伏在外。
太医院的人一波波进来又出去。
折腾了一两个时辰,吕都知哭着出来,跪拜天地:
“官家……山崩……”
千里之外的歙州,霍娇正在同兰琨查看兰家的墨坊:“其实你们家的墨坊,我都看过了,这家的工艺最好,你真的要卖给我?”
兰琨嗫喏许久,低着头道:“霍姐姐,不是万不得已,怎么舍得卖祖上吃饭的家伙,但兰珩提出的赎金天价,为救母亲,我也无可奈何……”
他想了想,说服自己:“你也不算外人,肥水不流外人田么。”
霍娇知道,他其实是看重自己没有压价。
不过这墨坊开价高,她也只能分批来付:“那我们先签文书,我先付三成,剩下的,可能需要等我回汴梁,将金额周转出来,我会让人送飞钱来,到时候劳烦琨郎君自己去钱庄取了。”
两人走出墨坊,外面街市上熙熙攘攘,人群围着一个在布告栏处张贴告示的官差,看打扮是从京城来。
“大赦天下!”他贴好告示,指着布告道:“天地福泽,太子周岁,官家大赦天下!”
霍娇心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兰琨见她脸色不好:“霍姐姐……”
霍娇勉强笑道:“没事。”
夜深人静,霍娇带着平安和何家兄弟上了城外近郊的一座山头。
山上是兰家的祖坟,里面有一处新坟。
霍娇提着风灯,摸黑找到了谢衡之祖父母的坟头,摆上了备好的几道热菜。
她开了一坛酒,洒在坟前:“慕瓴身不由己,没能来看你们,你们不要怪他。”
她道:“我替他来。”
夏夜寂静无风,霍娇同这两位老人没有交集,也说不出什么客套话,开门见山的磕了几个响头:“你们大概是唯一疼爱他的亲人,我求你们,保佑慕瓴绝处逢生,逢凶化吉。”
祭拜完他们,她又去了兰歆的坟头。
没有菜了,只剩下一坛酒。
“其实我觉得你,是个女中豪杰。只要不当你儿子,”她将酒放在墓碑边上:“他其实也想来,但他又恨你。”
“可你眼光真差。”霍娇没有去动那坛酒:“你要是活着,总有一天后悔死。”
霍娇看着墓园外,平安和何家兄弟生火壮胆,开心地大声说话。
她走过去。
——
第二天傍晚,小林就带着人来接霍娇:“娘子,官家驾崩,谢中丞让我尽快接您回汴梁,顺便把兰二夫人放了。”
霍娇点头:“已经都收拾好了,等一下……谢忠臣?”
小林笑道:“新的歙州知州很快会来上任,谢大人已经升任御史中丞啦!”
本朝御史大夫多由平章事兼任,不是实职,御史中丞便是实打实的乌台之首。果然如他所料。
看小林满脸喜色,霍娇也不好泼冷水,走一步看一步吧。
回到汴梁,谢衡之特意休沐一日去城郊接她。他骑着马,将她拢在怀中。马蹄踏踏,扬起尘嚣。
霍娇笑她:“谢大人这么高兴,带奴家去哪儿?”
四下无人,谢衡之抬起她下巴轻啄:“你阿耶在城北的铺子新开张,去找他,告诉他真相。”
第57章 果酿 不能轻易原谅他!
霍娇不懂他为何这么执着于将真相告诉霍老板:“你就这么欠打吗?”
“你不懂, 欠你的好还。欠阿耶的永远还不上,我的命不是你一个人救的,还有他。”
霍娇有点感动了, 她想到谢衡之在兰歆面前,那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模样,她明白的, 其实就是因为兰歆对他有十几年的养育之恩。
她感动之下, 就对谢衡之又放任了几分, 连他用手掐着她的腰都没有推开。
谢衡之没告诉他, 除了说出口的原因,他还有自己的思量。
霍老板原本不是好强的人, 从来了汴梁, 竟然发愤图强, 生意越做越大。虽说四十岁正是当打之年,但霍娇显然还是更想他能享清福。
谢衡之嘴上不说, 心里面明白, 霍老板不过是担心女婿步步高升,轻看了女儿, 想为她多几分体己撑腰。
他羡慕霍娇,也心疼霍老板。想放个把柄在他手里, 让他可以心安理得享受女儿女婿的孝顺。也让他更了解自己对霍娇的执着。
新开的文房四宝铺子开张,霍娇又盘下了歙州的百年墨坊,霍老板正是志得意满, 事业巅峰。
霍娇等他迎来送往的忙完,才探头过来:“阿耶!”
霍老板笑得乐开了花:“谢中丞,娇娇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衡之道:“一回来就马不停蹄地来看您了。”
霍老板赶紧在女儿面前夸道:“你没回来时,谢中丞隔日便要回家来, 还给我请个永宁的厨子做饭,生怕小孙不在我吃不好。”
霍娇心不在焉应着,她在想一会儿谢衡之要怎么开口。
三人走进后院,伙计沏了茶出去,谢衡之没有动放在一边的茶盏,看了霍娇一眼:“阿姐,你先出去,我有事要向阿耶禀告。”
霍娇紧张地站起来:“有什么还不能带我听……”
她觉得谢衡之肯定不懂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还要让我出去……”
谢衡之眼神强硬地看她,直到她同手同脚的走出门外。
门一关上,谢衡之便跪下来磕了两个头,道:“阿耶,有件事我必须向您坦白,真正的谢衡之,其实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霍老板傻眼了:“你说什么?”
霍娇趴在外面的门缝上,这门与两人之间竖着一道木屏风,不仅什么都看不见,声音也不够清楚。
“我身受重伤,醒来身份已经被调换。”
霍老板没空细问这些,他只关注女儿:“那你为什么冒充她的未婚夫,还非得跑来永宁娶她?不管你之前什么身份,高中探花,师门煊赫,足够你在京城贵女中选出比她貌美又合心意的女子了!”
“还能是因为什么,”谢衡之苦笑:“我在永宁时便喜欢上阿姐,再没有其他人能合我心意。”
他一字一顿:“非她不可。”
“你真是自私啊……”霍老板气道:“霍娇知道这件事吗?她若是知道自己其实应当是你嫂嫂……”
“她知道,”谢衡之道:“而且她和我那个哥哥并未正式下定。”
霍老板听得一阵天旋地转,这都叫什么事儿?
霍娇竖起耳朵,只听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阿耶不会用杯子砸他吧?
把人打坏了,辛苦照顾的还不是她霍娇。
她心一急,不管不顾推开门,只见里面满地的碎瓷片,谢衡之乖巧跪在霍老板面前,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
霍老板哪敢真打他,雷声大雨点儿小,摔了两个不值钱的茶壶而已。
霍娇这就心疼地跑进来,把谢衡之护在身后:“阿耶,不是他的错,是那个寡母的儿子……”
她现在提到兰珩都想吐,跳过这两个字:“他把慕瓴打晕,然后把两个人换过来的。”
她简单讲事情又说了一遍,霍老板都听惊住了:“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霍娇说着说着眼泪都掉下来了:“阿耶,你不知道他那个哥哥多狠心,他根本就没想留他一条命。”
霍老板还是心疼女儿的,抱着霍娇道:“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看不懂了,谢中丞,你可能有你的苦衷,但这件事做的的确不地道。”
谢衡之认错很诚恳:“阿耶说的是,都是我的错,今后绝不再犯。”
霍娇拼命给他使眼色让他出去,谢衡之看父女两也有话要说,便出去等她。
他一出去,霍老板就凶巴巴道:“你知道?就瞒着我?什么时候知道的。”
霍娇含糊道:“我知道有段时日了。”
霍老板提高声调:“被骗了还不跑?喜欢他?”
霍娇可怜兮兮:“真的很喜欢呢。”
霍老板无奈道:“你个没骨气的丫头!”
霍娇委屈道:“他也很喜欢我,他特别喜欢我。我觉得如果哪天我不要他了,他随时就能想不开捅自己一刀……”
霍老板牙都酸掉了:“我勒个娘亲……”
父女两相视无言,霍老板最后只能嘱咐女儿“我就说这孩子性情大变,说句实在话,他这踏实性子,比原来那个强多了。但是一码归一码,他毕竟骗了你在先,这是人品问题,你不能轻易原谅他,不然他会看轻你,而且会一犯再犯。”
霍娇听进了:“阿耶说的有道理。”
话虽如此,晚上谢衡之叫上他一起吃饭,他就借口跑开了,显然是给小夫妻独处时间。
两人了了一头心事,在附近最大的酒楼吃了顿好的,又欣赏了中庭的花魁歌舞。吃饱喝足,想到还要跋涉半个京城,就有点不想动。
“附近找个客栈住一晚。”谢衡之提议。
“不太好吧,”霍娇说:“住这里,你明早去御史台就远了。”
谢衡之眸子动了动:“那一会儿再说吧。”
饭后,酒楼里的小鬟们四处走动,推销价格高昂的漂亮饮子和果点。
霍娇口干,见小娘子手里捧着一杯琉璃盏,心动不已:“这是什么呀,我要一杯。”
小鬟看了两人一眼:“夫人,这是酒楼里自制的果子酿,甜甜的,很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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