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坐在榻上,把手中拐杖交给了婢女,与宋夫人说话。
“宋二小姐救了慕之,我本该早来拜谢,只是日前病重难行,所以耽搁了,还望夫人不要怪罪。”
她的声音低而无力,如迎风燃烧的残烛,仿佛每一个字都在消耗磨损着本就所剩无几的康健。
宋夫人放下茶盏,道:“夫人言重了。”
“我拿了两支人参,国公府什么奇珍异宝都不缺,我便只好以己度人,送些养身之物。”
“夫人实在客气。”
东侧花窗微开,徐徐有风来,和煦暖风中,浮着淡淡花香。
沈老夫人偏头咳了两声,才又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国公爷于慕之有知遇之恩,如今二小姐于沈家,又有救命之恩,我们如何回报,都不为过。”
宋夫人一面让人关了窗户,一面道:“夫人真是折煞我了,慕之年轻有为,若非是他,章儿现在还流落在外,不得与我相认。如此说来,该我多谢慕之才是。”
她们彼此来回客套了许久,又饮茶品茗,用了些果子。沉默许久,沈夫人才犹豫着开口,似有些为难。
“今日登门,还有一件事……”
“夫人但说无妨。”
“如此说来,实在冒犯。”
沈老夫人看向宋夫人,花白的发丝微微发颤,“夫人,我斗胆一问,不知二小姐可有婚配?”
宋夫人似乎愣了一下,许久才道:“章儿,尚未婚配。”
不知是不是错觉,一片朦胧里,李茵看见沈慕之端端正正搭在膝上的手微动。
“夫人,那不知……”
李茵的左手扶上屏风侧面雕花,闻言,葱白柔软的五指微微拢紧。
沈夫人的意思,已经呼之欲出。
母亲会怎样回答?会答应吗?
此刻,或许就是她距离曾经的美梦——在云溪村与沈慕之朝夕相处而产生的幻梦,最接近的时候了。
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实现。
“不过,”宋夫人未等沈老夫人将余下的话说出口,又补充道,“我娘家那边倒是有几个年少有为的孩子,过几日,正欲替章儿相看呢。”
“不知,沈大人可曾定亲?若是不曾,苏家那边也有几个适龄女孩,个个才貌双全,或可与沈大人相配。”
一颗浮在云端的心轰然坠地。
耳朵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后面,他们再说了些什么,李茵都听不清了。
*
临近晌午。
送走了沈慕之与沈老夫人,宋夫人回来,坐在厅堂上,长吁短叹,独自惆怅。
“母亲。”李茵如同游魂一般从帘幕后走了出来,干巴巴叫了一声。
宋夫人还沉在自己的思绪中,没瞧见李茵发白的脸色。
她一掌拍在桌案上,“若明珂或者周清棠是男子就好了,与你正好相配!”
“啊?”李茵脸上出现一瞬间的空白。
听见她的声音不对劲,宋夫人这才抬起头,一张唇色发白、毫无生气的脸就在眼前。
宋夫人惊道:“章儿,你怎么了?”
“母亲……为何那么说?”
沈老夫人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她今日登门,怕不止是谢她救命之恩。
看她这三魂丢了七魄的模样,宋夫人有些不忍心,又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
这一次,当真是与女儿说知心话的母亲。
“章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想问你,难道娶你就算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吗?”
李茵眸中微动。
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在话本小说、传奇故事里,那些少女公子,似乎都是如此。
以身相许,就算是报答深恩。
“章儿,你若是男子,喜欢上了一个人,会愿意把她困在内宅中料理家事、面对群狼饿虎吗?”
李茵眉间聚上一丝复杂情绪。
“沈家宗族,就是那样消磨生气的地方,沈老夫人什么样子,你看清楚了吗?”
分明还不到不惑之年,却两鬓花白、恶疾缠身,那一双温柔眼睛里,藏着狠厉与绝望。
操持内宅,斡旋于宗族之间,消磨的是善良、耐心与生命。
宋夫人看向她,“章儿,母亲绝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但是,你要想清楚,他真的喜欢你吗?你又真的喜欢他吗?”
“就因为你救了他,就要一生绑在一起?”
这些,李茵更没想过。
从前漂泊无依,似航海行舟,不知归处。有人愿意为她停留,成为避风港湾,便觉得是上天恩赐。
她从未问过自己,也没有问过对方,当真是两心相悦吗?
见她陷入沉思,宋夫人又道:“你也到了相看的年纪了,我和你爹爹想的是,让你招婿。把你留在我们身边,好歹不会受欺负。”
李茵心中一片混乱。
她只能勉强道:“女儿听凭母亲安排。”
第22章 真相(四) 太平观。
救命之恩如何还报算不清楚, 招婿与否也拿捏不定,想得多了,便犹如作茧自缚, 越缠越紧,让李茵喘不过气。
宋令嘉在祠堂里跪了整整两日,国公爷才派人把她放了出来,送回闲殊苑后, 又罚她禁足。
府中上下谁都知道,自大小姐被从太平观接回来后,颇受国公爷偏爱, 这么多年以来,从没说过半句重话。
二小姐才回来几天, 瞧着这势头,倒是快要压过大小姐了。
李茵也在疑惑,国公府分明是要保下宋令嘉的, 不知为何, 这次竟没有手软。
不过,这未必就是好事。
六月底, 是宋令嘉的生辰,必然是要摆开宴席, 广邀京中贵女前来相贺的。国公爷也就关她几日,做做样子罢了。
如此一来, 她解了禁足之后, 还指不定怎么恨自己。
寻觅抗衡之法已迫在眉睫,李茵只好强行扭转心绪,丢开救命之恩与招婿,去查另一件事情。
——她和宋令嘉的身世。
按众人知晓的版本来推演, 宋令嘉被送往太平观养病时,身上带着宋氏的那半块玉佩,这是她身份的象征。
而她宋令章,自小被掳走,辗转多地,到了云溪村李氏夫妇手中。
所以,属于宋令嘉的玉佩,怎么会在自己身上?
被窃取了?遗失了?
这些理由,都不太有说服力。
宋夫人说阴差阳错。当年,到底是什么阴差阳错。
玉佩的归属者疑点重重,她与宋令嘉的身世,同样扑朔迷离。
宋夫人到底是真心实意劝她,还是在暗示些什么?
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转了多日,李茵忽然想起,有一个人,或许知道些什么,而且,应该很愿意告诉她实情。
*
周府。
后院藤萝花架旁。
嶙峋假山在侧,潺潺泉水顺流而下,绕花木繁阴。
李茵与周清棠二人并排坐在后院石凳上。
李茵有些踌躇,“我突然来问这些,你不会觉得我走火入魔吧?”
周清棠抬手一笑,笑意几分潇洒,几分自得,“怎么会?你比我想象中可晚多了。”
她在家的时候,不爱宽袍大袖,习惯着剑袖,蹬长靴,束发戴冠。今日一身紫云袍子罩在身上,扣着护腕,格外英姿飒爽,像是刚从靶场上回来的。
李茵察言观色仔细,又问:“我来,不会耽误了你的正事吧?”
“我有什么正事,不过是靶场射鹄取乐,你来了我自然陪你是正事。”
“你的手,”周清棠斟酌用词,“是在青州伤的?和宋令嘉有关?”
“这些事情我都听说了。虽然大家都传你是为查明巫蛊案才伤的手,但我看你一回家,宋令嘉就没能再出来招摇,我就知道,肯定是她害得你,现在事情败露,被罚了。”
还真教她给猜中了。
李茵低头,笑意有几分无奈。
见她反应,周清棠得意地道:“我猜得准不准?”
李茵点头,“很准。”
周清棠哼了一声,终于扯回了正题,她扬起眉,道:“宋令嘉,她就是个冒牌货。”
“宋夫人是不是告诉你,她临盆时,人在苏家,你出生时,也是在苏家,产后不过几日,就丢失了?”
李茵正色回道:“确实如此。可有,什么不对吗?”
周清棠将左手小臂搁上石桌,目光灵动,要是右手边再加一块惊堂木,那活脱脱就是个“说书小姐”模样。
她摆好了架势,出言便是惊雷。
“当年大旱,京中混乱,宋夫人确实回苏家小住过一段时间,但是,她并未怀孕。”
“那年,我母亲带我登门拜访苏老夫人,我瞧得真真的,宋夫人并未显怀,而且吃着螃蟹。”
周清棠强调:“醉蟹!生的!”
醉蟹用酒腌制,并有活血化瘀之效,有身孕的妇人一向是不碰的。
李茵眼中闪烁着不可置信。母亲,为什么要骗自己?
“按照他们的话来推算,那个时候,宋夫人应该已经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了。”
周清棠继续道:“而且,如果国公府真的有过什么二小姐的话,怎么这些年,从来没人提起过?”
是啊。
他们这些年,必定一直在找她,明里暗里,寻遍天涯海角。
府中人没有道理对她的存在一无所知。
李茵脑子里嗡嗡作响。
难道是因为根本没想过找她,所以才……
未及细思,她先自我否定了这个假设,不可能的,他们不可能让她永远流落在外。
但,这点念头就像是遮天蔽日的罗网,将她拖入惊涛骇浪之中。
像是溺水的人,越挣扎,越深陷。
周清棠看她脸色不太好,连忙打补丁道:“不过,那个时候我才几岁,过了这么些年,我有可能记得不太真切了,或许,是记错了也说不准。”
“这些,更多是我的推测。主要是,你我年少时常在一处,你不嫌弃我出身武家,爱舞刀弄枪,我也没在你身上发现京中小姐们那股子娇弱造作气,彼此还算投契。就是,宋令嘉从太平观回来之后,一改从前,总是找茬……”
在道观中修身养性了几年,没道理品性反而江河日下越来越糟了呀!
李茵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对,国公夫妇能堵住府中上下所有人的嘴,但与从前的“宋令嘉”有过接触的人,必定会察觉不对劲。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见她面色越发惨白,周清棠忙起身,一边抚其背,一边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要不,明日我陪你去一趟太平观?去找找当年照顾宋小姐的女冠,或许能找到一些线索。”
慢慢来,或许她更能接受一点。
李茵颤巍巍饮下半杯热茶,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被海浪冲上岸,得以喘息,“好。”
*
太平观建于太宗朝,历经风吹雨打、世家更迭,已经百余年。
道观之中,上至住持,下至负责洒扫之人,皆为女冠。观中古松参天,溪水潺潺环抱,幽静雅致。
据说,在立观之初,有白鹤涉水而来,于放生池边停留三日,而后展翅离去。
有了这一桩奇遇,太平观又被叫做白鹤观。
按照广为流传的说法,宋令嘉年少时,因身患顽疾,久治不愈,被一个云游的卜卦先生算了一卦,说只有送往道观之中,才能渡此劫难。
太平观承皇家气脉,非权贵难以涉足,国公爷该是思虑万全,才把宋令嘉送来了这里。
李茵与周清棠进了观,在三清殿中上了香,正欲寻人相问。
思虑间,住持手持拂尘,已携一年轻女冠迎了出来。
住持服紫色道袍,头戴簪冠,面容慈蔼平和,却又有几分道家潇洒。
一见到李茵,她似乎很惊讶,“宋小姐不是一贯月末二十八才来太平观烧香吗?怎么今日就来了?”
李茵一愣,皱眉道:“住持想是认错了,我从未来过太平观。”
住持听了,也不觉愣怔,她侧首过去,大约是想向年轻女冠询问。
那位女冠也面色茫然。
有时候,局外之人,往往最先参透玄妙。
周清棠道:“住持认错了,这位不是宋大小姐,是,宋二小姐。”
“宋二小姐?”住持像是头一次听见这个称呼似的,目光在李茵脸上顿了许久,仿佛是在探寻与记忆中某张脸的差别。
她思虑片刻,神色恢复如常,微微颔首道:“原来是宋二小姐,是贫道认错了。二位小姐同出一家,相貌上有些相似,还望莫要怪罪。”
李茵一笑,“我与长姐只一岁之差,住持认错,也是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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