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日是受父母所托,前来拜谢当年照顾长姐的恩人。只是不知,当初照顾长姐的,是哪一位道长?”
住持面露为难,“真是不巧,当初的那位女冠,一年之前,云游而去,不知所踪。现今,我们也不知在何处。”
云游?
是碰巧,还是……
“那可真是不凑巧,”李茵只好退而求其次,“不知,住持可否告知那位道长法号?”
“妙真。”
神妙莫测,性质璞真。
李茵在心中琢磨片刻,又道:“多谢住持。不知,我们可否随意在观中走走?”
住持微微侧身,“请便。”
*
太平观后山。
后山有放生池,一颗百年柳树伫立在旁,满树柳枝垂下万丝绦。夏日浓荫随太阳起落短短长长,此刻,正笼出一块阴凉地。
李茵站在树荫下,把鱼食搁在手侧石头上,捻成一点点小圆团往下抛。
许多或红或黑的鲤鱼游过来,争相觅食,有霸道些的,甚至跳起来抢。
溅起的水花落在靠岸盛开的荷花上,引得柔嫩花瓣微微颤袅。日光点缀其上,莹莹闪烁。
夏日美景如斯。
李茵却坐在那里出神,无暇顾及眼前。
她与宋令嘉,很相像吗?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人,住持怎么会认错?
“想什么呢?”
李茵抬起头,就见周清棠走了过来,她手里的鱼食已经空了,正随手摘了棵草逗水中之鱼。
“没什么。”
“怎么没有!你看你,都快把‘我和宋令嘉很相像吗’写在脸上了,还说没有?”
她走近些,细细端详李茵片刻,同她道:“你和宋令嘉,模样是有些相近,尤其是眉眼处,乍一看还真有点像,但是气质不同。”
“你是淡雅仙子,像是山间出尘茉莉花;她是姝丽之貌,沾染尘世,金玉堆起来的美。”
“其实,说句公道话。要说容貌,大家并无高低之分,只是各花入各眼而已。”她冲李茵笑,“像我,就比较喜欢你,不喜欢宋令嘉。”
李茵瞬间被她逗乐。
“你这张嘴,我真是甘拜下风。”
周清棠听了,得意地笑起来,这笑有种别样的舒朗豪情,像是塞北风雪飒飒,一瞬间天地盖满了落白。
在这湖畔杨柳斜斜,生出几分违和。
她笑够了,又正色道:“我忽然想起来,我家有个治疗骨折的方子,据说十分灵验。我爹出身行伍,行军打仗,断腿断胳膊的就跟喝水一样寻常……”
话未说完,周清棠脸色忽的一变,唰的一下挺直了腰,往李茵身后走了半步。
她这个反应,有点熟悉。
难道是……
李茵一转头,就发现肃王殿下华服玉冠,从不远处款款而至。
垂柳随风摇曳,柳絮飘飘,比雪更轻柔朦胧。他一身湖蓝袍子,腰间束着玉带,周身气质,却傲冷矜贵,仿佛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第23章 相逢(一) “只是,下次别躲着我就好……
蓦然相逢, 李茵的第一反应,居然也是躲。
像一只离家出走的狸猫,骤然见了主人, 毛都炸起来,转身就想溜。
“宋小姐。”
平稳的声音传入耳中,李茵像是被点了穴一般杵在原地,心里却忍不住腹诽:他的眼力倒是极佳。
下一刻, 她不得不转过身,冲着来人微微欠身,“肃王殿下。”
萧澈在她身前站定, 眼角勾出一点笑意,“宋小姐, 自太后宫中一别,真是许久未见。”
……明明前几日还见过。
李茵抬头,见他身后跟着耿空, 还有一个略微眼熟的小太监。
她不便反驳, 只顺着道:“……真是巧遇,不知, 殿下来这里做什么?”
萧澈道:“外祖在世时,信奉道教超脱之理, 母妃也常诵《南华真经》。今日,我是替母妃来上柱香。”
“宋小姐方才, 似乎, 有点慌张?是有急事吗?”
李茵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殿下说笑了,令章不过闲人,哪里会有急事。”
“既然无事, 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邀宋小姐去永安楼小坐?”
李茵:……
周清棠立在一旁,悄悄打量着二人。她记得,肃王最是孤高冷傲、严厉不近人情的。他领兵北战时,治下甚严,从来都是说一不二。
是以,京中女子,大多更爱太子殿下温润儒雅,对于肃王,向来是只敢远观。
但是,他对宋令章,仿佛,还挺和善?
不对,看那含笑的双眸,岂止是“和善”二字可以一言以概之的?
顿时,周清棠觉得自己仿佛窥得了天机,知情识趣地道:“肃王殿下,臣女还有急事,先行告退。”
“周小姐请便。”
李茵:……别走……
不等她递出依依不舍的目光,周清棠已经阔步向前,一连走开数丈远。
她一走,这柳树池畔,便只剩下李茵一个人面对萧澈。那种说不清是惧怕还是吸引的别扭情绪,又一次占满了心间。
此间的风,仿佛都停滞了。
只听见肃王殿下道:“如此,那只好委屈宋小姐与本王同乘一辆马车了。”
偏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还能由得她选不成?
李茵闷闷地道:“承蒙殿下抬爱,自当相从。”
听罢,萧澈眼中笑意更浓,他缓抬脚步,与李茵并肩,一同向外走去。
清冽宁静的风,又打着旋回来了。
他们的衣袍,一个湖蓝似水,一个绿意如茵,在蔚然蓝天下,杨柳青石侧,被风吹着,相距不过咫尺。
澄澈湖水,河畔春草,相伴而生。
在他们身后,耿空与小太监安良远远跟着。
自小跟在肃王殿下身边的小太监安良有些想不通,他摸了摸脑袋,冲着耿空道:
“耿大人,殿下不是一向不喜别人碰他的东西吗?同乘马车?今日怎么,转了性了?”
面对他的困惑,耿空选择望天。
“我怎么知道?”
*
宽阔马车内,他们分坐两侧。
肃王殿下颇有闲情雅致地沏了一壶碧螺春,照例,斟了两杯,一杯放在了李茵面前。
在浮动四散的轻薄白雾中,他微抬墨黑眼眸,看向了李茵。
“方才在太平观,宋小姐是想装作没看见我,一走了之吗?”
李茵:……真是好敏锐的洞察力。
但这些话是万万不能让他知道的,李茵扯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殿下许是看错了,我没有。”
“是吗?如此说来,那‘躲避’说不定就是下意识的动作,宋小姐根本没意识到?”
他像是春风一度后被心上人抛弃的情郎,语气几分惆怅哀婉,“哎,如此,更伤人心了。”
他微微低头,去摆弄案上的白瓷茶具,凌厉俊美的面庞上,不经意流露出一丝委屈。
不过几日没见,李茵觉得,这位肃王殿下,似乎难对付了许多。
偶尔,几句话所撩拨起来的心绪,总让她难以招架。
她不是傻子,对方这几次三番出手相帮,不可能全无所求。
只是,他这样高居云端、手握大权的人,所求之物,绝非寻常。
一旦走入局中,恐怕很难脱身。
李茵思忖片刻,看向他道:“在青州时,得殿下一路相护,令章已是感激万分。只是,京中人多眼杂,若是殿下与我走得太近,恐惹人非议。”
“若因一个微不足道的宋令章,耽误了殿下大计,却是不值。”
她瞧着对方的脸色,见并无愠意,又道:“国公府忠于大晋,忠于陛下,不会因为任何人有所改变。”
萧澈的拇指摩挲着白瓷杯沿边,端坐在那里,静静听着她辩驳。
听到最后,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宋小姐聪颖过人,总是能够一语中的、洞察人心。”
“不过,”他放下茶杯,敛了笑意,幽深的目光落在李茵脸上,“我倒是觉得,这只是宋小姐的托词。宋小姐是回去盘算了一下,觉得既然这每一个都不好惹,不如干脆躲起来,远离是非的好?”
“至于我,这个在宋小姐心中或许连朋友都算不上的人,自然更是可有可无。对吗?”
他不笑的时候,脸上棱角分明,剑眉凌厉,寒若玄潭的眸子深不见底,仿佛要把人吸入漩涡之中一般。
又一次被猜中心事,李茵低了头,将茶杯递到嘴边,细品香茗,压根不敢和他对视。
她害怕,怕只需一眼,眼中慌乱便无所遁形。
“殿下何出此言?”她的视线低垂,落在白瓷杯身用墨笔细细勾勒出的芙蕖上。
头一次,在面对他的时候,她的嗓音偏软偏柔,黛色的远山长眉不自然地微蹙。
应该很是心虚才对。萧澈想。
他轻轻笑了一声,还是选择了暂时放过她,没有继续深究这个问题。
“我听说,前几日,沈大人与沈老夫人登门拜访?是为了感谢宋小姐救命之恩?”
李茵的手一顿。
他的消息,可真灵通。仿佛每一步,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困兽之斗,无法逃脱,挣扎不过徒劳,这种感觉,叫人在恐惧中又渐渐生出怒意。
李茵抬起眼睫,声音冷了下来,“殿下这么关心我,真叫人惶恐。”
肃王殿下好整以暇地挑起眉,回道:“我的关心让你不安,那沈大人的关心,宋小姐想来是不会觉得惶恐了?”
“殿下何意?”
桌案之侧,摆着低矮软榻,缠枝海棠金丝蜀锦软枕靠在两边。
萧澈闻言,微微倾身过来,视线流连在她的眉宇间。
他的眼睫如鸦羽般浓密,黑白分明的眸子微眯,其中似有暗流涌动。
李茵被他看得脊背生寒,往后挪了半步,萧澈便支着手臂,循着她后退的轨迹前进一步。
直至退无可退。
李茵的背紧紧贴在马车壁上,不过咫尺之距的前方,是俊美无俦的容颜。
萧澈的左手支在她身侧,把她围困在自己面前。
宽大的袖子层层叠叠垂下来,犹如低矮帘幕,在马车内隔出一个狭小空间。
沉水香缭绕,无形的罗网密密织就。
无处可逃。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李茵,“宋夫人思虑周全,没有答应,对吧?”
这话要换旁人听了,只会觉得没头没尾、云里雾里,但是李茵自然是明白其中关窍的。
沈老夫人上门,打探宋夫人口风,本意是想要提亲。
这一桩事虽然过去了,但心里的疙瘩却没法风流云散。在这世上,喜欢是一回事,忍耐这份喜欢所带来的痛苦,又成了另一件事。
于是,她紧抿嘴唇,没有答话。
见她不言,萧澈道:“感情之中,最不能让人接受的,就是欺骗。更遑论,是一次、又一次的欺骗。”
“时至今日,宋小姐之心,还一如从前吗?”
刹那间,记忆里的青竹气息涌上来。
那封信。
那封带着青竹熏香的信。
他知道什么?
这一路走来,李茵自始至终,都没能彻底信任他。
对于萧澈,她一无所知。但是,对方好像早就摸透了她的底细,她的所思所念、所喜所恶,对方都了如指掌。
这种不对等的感觉、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萧澈又凑近了些,看着她清丽的眉目,轻柔的声音恍若诱哄,“若是要查,我可以帮……”
“不用你管。”
她的语气有几分生硬,几分恼怒,一出口,连李茵自己都惊了。
她只是下意识想要拒绝,但积攒的别扭情绪堆上来,让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一个宣泄之口。
萧澈似乎愣住了。
深邃的眼眸中,多了几丝无措。
要真论起来,肃王殿下也不过弱冠之年,在过往人生中,大约没有这么哄过人,更没有这么哄了人还被拒绝过。
李茵有些心慌,想要解释,但是,他们这样,实在不是一个能够好好解释的姿势。
她伸出左手,一边推他的胳膊,一边和缓的声音,“你先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恰在这时,马车轮子似乎碾上了一颗不小的石子,猛地颠簸趔趄了一下,向着另一侧偏去。
借着这个力,萧澈被李茵推得身形一晃,随后,两人再难维持这个姿势,一起向身后软榻上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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