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三岁起,祖母抱着她吟诵唐诗三百首,教她孰对孰错,何为圣贤、何为佞臣。
这么多年的勤学苦读,无缘科举朝堂,只得来一个才女的名号。
到头来,她的作用,就是给一个病弱将死的王爷冲喜?
真是天大的笑话!
可是,若抗旨不遵,明家满门,都将招来杀身之祸。
她只能弯了脊背,深深伏拜,“臣女,接旨,谢陛下隆恩。”
*
“明姐姐别哭了,若是不成,我,我就以伴读的事情拖着,说不定,拖着拖着他就死了。”
“……反正我看他也快了。”
这已是九月初了,枫叶染红,群山之上一片火红。
这一日,赵大人照例来公主府讲学,下学之后,明珂却一个人呆坐在最后,无法挪动半步。
她们围过去一看,才发现她眼眶微红,下巴上正挂着一滴泪。
所谓何事,一看便知。
长乐公主搜肚刮肠,终于想出了这么个主意。
拖着就是了,反正福王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用不了多久,他就要去见阎王了。
王知微道:“若是陛下催促着早日完婚,又该怎么办?”
“那就称病?”周清棠思索一阵,大有破罐子破摔之势,“大不了出家!等改朝换代后再还俗就是了,总有办法躲过去。”
王知微称病多日,终于磨磨唧唧来了公主府。
只是,现在有更艰难凶险的事情在眼前,长乐公主也顾不上同她那笔不重要的陈年旧账。
李茵道:“若是不成,不如从福王处作为突破口,他开口请陛下收回成命,胜算也许更大些。”
其实,她更想说的是,若能抓住福王的罪证,这桩婚事,最终必定不了了之。
长乐公主思索片刻,“明日我入宫请安,先去探探父皇的口风,看还有没有回寰的余地。”
“若是没有,我们就一起去求太后,她老人家最看不过这种事情,一定会帮我们的。”
第40章 伴读(四) 大步流星,朝李茵而来。……
九月初三, 天高云淡。
长乐公主入宫给陛下请安后,本想旁敲侧击问一问福王与明珂的婚事。
可她还没开口,陛下坐在龙椅上, 就露出极困倦疲惫的神色。
他咳了一声,“长乐,你回府去吧,父皇近来烦心得很, 便不留你在宫中用膳了。”
十几年间,她来了这么多次勤政殿,皇帝从来没摆出过这样的神色, 说过这样的话。
长乐公主已觉出了点不对劲,她依言跪安, 如往常一样顺道去了慈宁宫。
可刚走到慈宁宫门口,就见孙姑姑迎出来,说太后今日身子不适, 谁都不见。
她一再请求, 却只等来了孙姑姑无奈又不容回绝的一句话——
“公主请回吧,今日便是陛下来了, 太后也不见。”
两处碰壁,她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信王一事, 是太后与陛下之间不可逾越的一根刺。
寿宴上,顺王擅闯金华殿, 看见那些熟悉的陈设, 母子俩脑海中尘封已久的记忆又翻腾出来。
这下,他们才发现,流逝的岁月虽然给往事铺上了一层灰,但事件本身, 却百年如新。
那些曾经的爱与恨、因不公与偏爱而诞生的血腥杀戮,从来都没有褪色。
反而因为这些年的避而不提、母慈子孝,那些飞溅的血滴,才更加碍眼。
长乐公主虽年少,但也嗅出了平静宫闱中的暗流涌动,她不再执着,转身回了公主府。
若实在不成,再去求皇兄想办法也不迟。
反正福王那病秧子模样,一时半会也没法成婚。
只是,过了两日,她们没等来福王病重的“喜讯”,反倒等来了顺王薨逝的消息。
这才刚过卯时,讲学的夫子还没影。她们听说今日是太后亲自指派的人来,所以早早地聚在了学堂中。
秋日的清晨,微风偏凉,爽气怡人。
李茵多披了一件草白缠枝纹长衫,坐在梅花凳上,听她们谈论近闻。
王知微道:“当日顺王喝成那个醉醺醺的样子,还说要去金华殿找姑娘。可他一把年纪了,不可能不知道金华殿年久失修一直锁着,哪有什么姑娘。”
“我总觉得,是有人同他合谋,找姑娘是假,想要陷害谁才是真。”
李茵微微一笑,与明珂与周清棠的视线交错了一瞬。
看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日的不对劲,宋令嘉这个局,实在不算高明。
只可惜,她们并没有抓住那个假冒的太监。
周清棠问道:“陛下可有继续追查下去?”
“有的,”长乐公主支着头道,“可是顺王酒醒后,人就不太能说得出来话了,脑子也像坏了一样一直说些陈年旧事。没过几日,就……”
就一命呜呼了。
生死存亡,不过一瞬。除了陛下,谁也不会知道,顺王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陈年旧事,还是烂在肚子里为上。
顿了片刻,王知微又感叹道:“不过也好,当初叶大人为了攀附,还想把叶松萝送去给顺王做续弦,如今这样,也算是救了她一命。”
此言一出,她们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都在心中默默祈祷,要是福王也如顺王一般就好了。
*
“顺王爷薨了。”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一炷香的时间,就传遍了京城大人们的府宅。
叶松萝知道的时候,在家中喜得乐不可支,一点形象都顾不得,直冲着院外仰天大笑,笑弯了腰。
笑完了,她又命人在永安楼大摆宴席,广邀好友。
其中,便有宋令嘉。
宋大小姐这些日子深居简出,明里是修身养性,暗里却是害怕李茵真的鱼死网破揭穿她的身份,惴惴不安了许多天,如今终于忍不下去了,接了请帖便向永安楼而去。
她照旧穿戴华丽,一件朱柿牡丹如意纹大袖长衫披在身上,配着东珠镶玉步摇,仪态万千,明媚无双。
只是,永安楼中,众小姐对她却不似想象中的热络。
叶松萝今日做东,穿着件窄袖梨花白罗衫,正坐在上首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见宋令嘉来,她也没有急着站起来,只是慢悠悠地抬起头,带着三分刻意的惊讶,“哟,宋大小姐今日怎么在此?”
众人端着酒杯的手一顿,纷纷望了过来。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上,没了往日的恭谨,均带着点看戏的玩味。
宋令嘉脸色一僵,皱眉看向叶松萝。
叶松萝端着酒,缓缓起身,“宋大小姐才华出众,堪为京城贵女表率,怎么没去公主府给长乐公主做伴读呀?”
宋令嘉面色一白,眸中升起一点怒意。
起初,她还安慰自己,只是长乐公主而已,是肃王殿下的妹妹,又不是太子殿下的亲妹妹,她纵然去了,也见不上太子一面。
可是,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情。
她终于察觉到了那些被刻意忽略的不甘,如烈火烹油,猛地燃了起来。
凭什么宋令章可以去,她却落选了。
在宋令章面前,她从来没有尝过矮一头的滋味。
她咬牙问道:“叶松萝,你这是什么意思?今日请我来,是要大摆鸿门宴?”
“当然不是,”叶松萝走下来,在距她一丈处站定,“我请宋大小姐来,是想告诉宋大小姐一些事情,免得您足不出户、一心向道,错过了消息。”
“什么消息?”
宋令嘉眼眸微沉,“顺王死了?你解脱了?”
叶松萝先是一笑,飘飘欲仙似的,而后才冷静下来,神神秘秘地道:“是关于宋大小姐的。”
“关于我?什么事?”
叶松萝却没有回答,她十分愉悦地笑起来,示意宋令嘉向两边看去。
今日被叶松萝相邀而来的,有不少人从前以宋令嘉马首是瞻,现在,见她看过来,一个个都避之不及。
她心中渗出些寒意,已经猜中了三分。
但这些人只窃窃私语,却不告诉她为什么,宋令嘉只好去寻那个熟悉的身影——沈思宁。
这个人没什么脑子,却爱做坏事。她喜欢沈慕之,可他们同出一家、为堂兄妹,哪能在一起?于是,在看见李茵与沈慕之走得很近后,她主动找上门来,要帮宋令嘉除了李茵。
可是,这才几天的光景,沈思宁之父获罪,她已经离开京城,回祖宅反省去了。
因为这件事情,沈老夫人发现二夫人与三老爷有私、四老爷同二夫人也不清不楚。
一时间,沈家宗族里,几房之间正打得不可开交。
见无人相告,银杏终于有些不忍,偏头悄悄对宋令嘉道:“姑娘,近来外面有些风言风语,您不必放在心上。”
“说什么?”
银杏犹豫着道:“说,二小姐才是老爷和夫人所出,您……”
啪——
她话未说完,宋令嘉一巴掌就甩在了她的脸上。
“吃里扒外的东西,如今连你也敢在背后嚼我的舌根了?!”
她发怒时有些吓人,姣好美艳的眸子瞪大,两眉挑得高高的,红唇微颤,再不复端庄大方之貌。
众人没见过她这副样子,还是当众责罚自己的贴身丫鬟,都有些惊讶。
在惊讶之余,又多了几分确信——传言果然不全是虚假,她从前的样子,全是装出来的。
看着从前在她跟前伏低做小的人纷纷换上幸灾乐祸的神色,宋令嘉气不打一处来,抄起手边桌案上的茶盏,猛一下摔得粉碎。
白瓷碎渣四溅,众人对她,更加避之不及。
叶松萝瞥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道:“宋大小姐摔吧,摔完了,记得去付账。”
宋令嘉咬牙切齿地道:“叶松萝,你就不怕我把你做的事情告诉宋令章吗?”
“是吗?”叶松萝摆出无辜的表情,“那我可就有更多的事情要同宋二小姐说了,至于我做的那些事情,都是宋大小姐你逼我的呀!”
“你!”
“宋令嘉,往日我依附于你,不过是希望你得登太子妃之位后,救我一命。如今,是我不需要你了。”
叶松萝看向她,平静的声音中带着狠辣,“说到底,我帮你做了不少坏事,可你宋大小姐却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不染纤尘。你说,这公平吗?”
*
“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
“这句话,所表达的是心中怀抱理想,而不被人理解之苦。”
公主府的学堂中,秋月正站在赵大人的位置上,手持书卷,娓娓道来。
她没有文人的酸腐气息,不摆架子,接纳长乐公主千奇百怪的问题,并引经据典、一一回应。
所以,李茵觉得这一堂课,时间流逝得格外快。
末了,秋月走下来,又道:“在我朝,当年有一位将军,出身名门,但衣着简朴,每顿饭不重肉。他一心为民,但因与人政见相左,被贬黜出京,至今没有召还。”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万民,才是社稷之基石。”
长乐公主好奇地问:“那位将军,是谁呀?”
“他,姓顾。”
秋月只回答了这几个字,而后,任凭长乐公主如何再问,也不肯多说了。
小公主最受不了故事听一半,这种抓耳挠心的好奇简直要淹没了她。
被她缠得实在受不了了,秋月只好答应,晚一些回慈宁宫,又教她们木偶头雕刻。
她们一人手里捧着个木头,拿着把刻刀就开始动手。秋月穿梭其间,偶尔指导一二。
只是打发时间玩乐而已,也不必多苛刻。
长乐公主信心满满,在木屑中抬头,“我要亲手给母妃刻一个,她一定会喜欢。”
秋月看着她那刻歪了的鼻子,忍着笑道:“是,淑妃娘娘一定会喜欢的。”
学堂寂静无声,谁也没想到,她们在做这个把戏。
李茵上手得快,不过几下,木偶头上的眉目就神态初现。
在李家时,李父倒是擅长做这个,但他不愿意把自己费了心血雕刻而成的东西拿出去卖,死后,那些东西就被放入了棺材中。
李茵一边回想着,一边手中不停。
浓眉、深邃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薄而微淡的双唇……
这些,一点点在她手下的木偶头上显现。
不对!
刻到一半,李茵忽然回神,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刻了谁。
她的手掌一把扣住了木偶的头。
下一刻,长乐公主凑过来,“宋姐姐这个刻得真好,是怀玉吗?”
36/62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