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偏天不遂人愿,一切皆是徒劳。
再后面的事,便是顾氏扶持当今圣上上位,却没能逃过“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塞北苦寒,数年冰霜与风沙吹下来,人心已凉了个彻彻底底。
李茵安慰道:“殿下已经尽力了。”
萧澈摇摇头,不知是在后悔年少的自己仍未做到极致,还是在慨叹顾氏的命运。
沉默良久,他微微笑起来,眉目间一片温柔。
“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你的。”
他伸手用树枝拨动火堆,火星子一点点升起来,像是萤火虫,“在那个端午宴上。”
那个时候,先皇亲口许诺,国公府的宋小姐一定是未来的太子妃。这件事,众人皆知。
可她性子骄纵,若有人敢不顺她的心意,她必定不会轻易放过。
萧澈对这样一位小娘子很是好奇。
毕竟,这极有可能是他未来的妻子。
听见内侍告诉他宋小姐来赴宴的时候,他的脊背都挺直了几分。
而后,他就看见一个粉妆玉砌、白净得如瓷娃娃的姑娘走了过来,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可那一双明净双眸若含秋水,一应穿戴很是不俗。
黛色长眉若远山,双眼灵动,看过来的时候,是他从未见过的明媚张扬。
第一次,年幼的肃王殿下无法将眼睛从一个人身上挪开。
这会是他的妻子。
他想。
“可是,你却没有向我走来。你带着自己编的五彩穗子,送给了太子。”
李茵嘴角一抽,“为什么?”
“因为那个时候你还不认识我,也有可能是讨厌我,反正,你只与太子及二皇兄玩得来。”
“只是,五彩穗子刚到太子手中不久,就被他转赠给了另一位宋家的姑娘,我依稀记得,仿佛是你的堂姐。”
那位堂姐,叫做宋念柔,是宋家旁支的孩子,打小就同李茵不对付。
其实,五彩穗子也不是太子转赠的,而是宋念柔趁无人时,从太子桌上偷偷拿走的。
被李茵发现时,太子不愿意让那位偷东西的宋小姐当众失了颜面,便背下了这口黑锅。
萧澈没说这些弯弯绕绕,又道:“宋小姐生起气来,很是吓人。你将太子训了一顿,兼有周清棠立在旁边,他大气不敢出,只能低着头默默挨骂。”
“要知道,他无论是在学堂里,还是在父皇处,从来没被训斥过,却被你们两个人训得话都不敢说。”
“大约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把你当作了朋友。”
在说到“朋友”两个字时,他有些不自然地顿了顿。
对于这些往事,李茵半点都不记得了,此刻听他提起,也权当旁听另一个人的人生。
她如今的脾性风格,已与众人记忆中的宋小姐大相径庭。她只是李茵,是在青州山村中生活了许多年的李茵,若强行矫正,叫她去贴合从前的宋小姐,只怕会适得其反。
一切,都回不去了。
萧澈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李茵扯了扯嘴角,“说来有愧,这些,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记得就好。”萧澈淡淡地道,仿佛意料之中,语气中没有半分失落。
他继续讲他的故事,声音却放得越来越轻。
……
后来,宋小姐病重。
国公夫妇听信了那个江湖游医的话,把她送去了太平观养病,一年到头,都不能见一面。
只因游医说,宋小姐此病是由与父母之间犯冲而起,不见面,便是保其命。
太平观虽为皇家道观,但修行之人,所居所食,都难以与国公府相比。
萧澈怕她在那里过得不好,便同萧子秋寻了机会偷偷溜出宫去看她。
一向循规蹈矩的肃王殿下趴在太平观的后院上,想要看一看朝思暮想的人。
却一眼瞧出,观中的“宋令嘉”,已非昨日之人。
……
故事讲到最后,李茵的脑袋渐渐沉重起来,双眸紧闭,昏昏欲睡。
萧澈长臂一揽,索性将她抱进怀里。
怀中人的睫毛轻颤,似梦还醒中,脑袋无意识地往他怀里蹭去,想要离温暖更近一些。
萧澈将她搂紧,右臂横在她的腰上。
“所以,你说,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与沈慕之在一起?”
最开始遇见你的人,分明就是我。
天命注定,你是我的妻子。
不管你是宋令嘉,还是李茵,不管你的容颜如何变幻、性格如何挪移,我恐怕,永远都不能放开你。
*
天光渐明。
不远处的丛林之外,终于传来了一声声呼唤。
“宋令章!”
“宋小姐!”
“殿下,宋小姐,你们在哪里?”
耿空带着肃王府的手下,在这一片密密搜寻。他的身后,还跟着周清棠与明珂。
本来长乐公主与王知微也要跟着下来的,被明珂好说歹说才劝住了。此刻正等着山外,准备接应。
耿空领着人搜了一阵,忍不住抠了抠脑袋。
昨日,他眼睁睁看见他家主子与宋小姐从这边掉下来的,怎么找了这半天,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溪水边。
火堆燃尽,只剩下一地的残灰。凉风一卷,将那白灰也吹散不少。
李茵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呼唤声,忍不住皱了皱眉。
她还以为自己在竹筠阁的床上,伸出手一模,却没摸到被子,只摸到一片衣料。
那衣料下面,好像,是柔软的肌肉……
“醒了?”
略微沙哑的声音传入耳中,李茵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便是萧澈的脸,不过咫尺之距。
剑眉星目还带着点慵懒,嘴角挂着点点笑意。
而两人的姿势——
正紧紧相拥。
李茵猛地推开了他。
萧澈也不恼怒,反而带着点调侃的笑意看向她。
那双眼睛仿佛在说:你昨夜可不是这样的,怎么翻脸不认人呢?
正在李茵窘迫无比的时候,救星来了。
“殿下!宋小姐!可算是找到你们了!”
耿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看见肃王殿下晦暗不明的眼神时,脚步又是一顿。
怎么?他来得不是时候?
李茵立刻道:“走走走,我们赶紧走,不然爹娘该急坏了……”
周清棠连忙迎上来扶住了她,可她的脸上,却并没有终于找到李茵的喜悦之色。
李茵看得一愣,心中有许多不好的念头闪过,“发生什么了?”
周清棠看了明珂一眼,大约是在犹豫。
李茵有些着急,“发生什么事了?”
明珂叹了口气,“昨夜,苏老太太她,走了。”
第43章 仙逝 “新仇旧恨,我同你一并算账。”……
脑子里嗡的一声, 李茵仿佛失聪了一般,紧接着,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她抓住了明珂的袖子, 喃喃着重复地问:“你说什么?”
“你冷静一下,”明珂扶住她,“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先回去把这身衣服换了, 然后即刻去苏府。”
李茵紧紧攥着她的袖子,像是落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老太太是急火攻心, 昨夜倒在庭院中,后半夜便去了。”
明珂不忍道:“你, 节哀。”
昨夜……
怎么会这么凑巧?
难道,外祖母的病从未痊愈过……
“令章!”
李茵的身体蓦地软下去,明珂正欲抱住她, 却被萧澈抢先一步。
萧澈将她打横抱起, 怀中人脸色苍白,轻若枯叶, 仿佛一点摧折,就会让她香消玉殒。
他的手臂略微用力, 把她抱紧了些,而后, 大步向着山外走去。
萧澈抱着她走过这一段山路, 亲手将人送上了马车才离开。
上了长乐公主准备的马车,靠在软榻上被怀玉喂了半杯温水,李茵才悠悠转醒。
她一醒来,便迫不及待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外祖母她, 她真的……”
看着她那双几近哀求的双眼,怀玉很想祈求上天,让时间回溯,让一切都不再发生。
可是,她只能如实相告,“老太太的病一直没有痊愈,昨夜,夫人和老爷都忙着派人找姑娘,没顾上苏府。等到后半夜,忽然就有人来报,说老太太不行了。”
原来,七月那次,不是痊愈,而是回光返照。
李茵的泪不受控地涌出来,心如钝刀切磨,疼得难以自抑。
这是回京之后,第一个真心对她的亲人。老太太不求她的回报,不求她的乖顺,只求她平安顺遂一生。
*
苏府门前,已经挂上了白幡。重阳节前才新换的琉璃宫灯被撤下来了,替换上了死白色的纸灯笼。
守在门口的家丁一身缟素,脸上均是哀戚,更有重情义些的,正不断用袖子拭泪。
若非亲眼见到这些,李茵绝对不会相信。
外祖母的病明明已经见好了,近来也没听说有什么病痛,怎么忽然之间,就天人永隔了?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穿着一身孝服,头戴孝帽,缓缓地走进了苏府的门。
入目之景,一片黑白。
灵堂中央,停放着漆黑的棺椁。宋夫人跪在蒲团上,已哭得泣不成声。
李茵游魂一般飘了过去,跪倒在棺椁之前。
在膝盖触碰到蒲团的下一刻,她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般,无力地瘫软下去。
她张了张嘴,想要再唤一声“外祖母”,喉咙间却堵得慌。
双手撑在冰冷的地上,泪珠似断了线一般,一颗颗砸下来。
据说,人死之后,魂魄不会立刻离开,还会在引灵幡附近徘徊许久。
此刻,或许苏老太太还在看着她。
李茵艰难地撑起头,想要说些什么,开口,却只剩呜咽。
“章儿,逝者已逝,你别哭坏了身子。”
一旁的大夫人见她伤心过度,忙上来扶住了她。
李茵借着她的力道勉强跪正了些,“多谢舅母,我没事。”
“老太太生前最是疼你,现在,肯定也不愿意看到你这副模样……”
李茵听着这些宽慰的话,泪却更加止不住了。
她哭得泪眼朦胧,正欲告诉大夫人自己没事,可眸光一瞟,却看见了站在宋夫人身侧的宋令嘉。
对方正看着自己,寒意弥漫的脸上,勾着一抹冷笑。
这一点笑无异于火上浇油,李茵怒从心起,她向大夫人说了几句,起身来正想找宋令嘉质问,却见对方先行一步,往后院去了。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追了过去。
直觉告诉她,这件事情,同她脱不了干系。
待她走到后院,却发现宋令嘉正在僻静厢房中等她。
李茵三两步走上去,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你引我前来,是有什么想要说吗?”
宋令嘉勾勾唇,眉目间流连着得意之色,“你很心痛,对不对?”
李茵直直盯着她不说话。
宋令嘉笑道:“是我告诉她,你跌下山崖,生死未卜,所以她昨夜才倒在庭院中……啊!”
啪——
似烈火般燃起来的怒意淹没了理智,驱使着她不管不顾地给了对方一巴掌。
看着对方红肿起来的脸,李茵愤怒地吼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令嘉捂着脸,那股嚣张气焰半分不消,“最近京中流言四起,一个个都谣传你才是宋家嫡女。你敢说与你无关?与苏家无关?”
“她临死前都记挂着你,记挂着要把我这个冒牌货赶下去。”
“你还问我为什么?”她的脸微微扭曲起来,“这是你欠我的,宋令章!”
李茵觉得简直荒谬无比,“我欠你?你霸占我的家人、我的名字、我的身份这么多年,你怎么有脸说出‘我欠你’这三个字?”
“至于京中的流言,说得难道不是实话吗?”
“你不知道为什么欠我?那我来告诉你。”
宋令嘉盯着李茵道:“南宛来犯,京中已无将领可以应战,那位顾将军就要回来了。你的好父亲眼见着局势逆转,准备舍弃太子投奔肃王。”
随后,她指了指自己,“我,我就是一颗弃子!”
“从前一口一个未来太子妃将我哄着,如今,他们想要一脚将我踢开?想都不要想!”
她的眼睛变得猩红,点点疯魔之色初现。
什么意思?
李茵脑子里乱得很。
“你以为你很无辜吗?我们两个,生在这个家里,就别想同这两个字沾上关系!”
宋令嘉在这间朴素雅致的厢房内踱步片刻,“我的那位好父亲,从来都不是在选择你我,而是在选择利益,从前是我,往后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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