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去,果然见耿空背着昏迷的周清棠,往这边而来。
李茵终于冷静了些,方才万佛殿坍塌,那种毁天灭日般的情形,实在叫人崩溃。
而眼前这些惊恐不已或伤或死的民众,更叫人不忍看。
“怎么会这样?”
萧澈默了一瞬,“先离开这里吧。”
一路走到山下平地,马车正停在柳树溪水畔,骏马低头饮水,毫无惊慌之色。
山上万佛寺的惨烈,并没有影响到此处。
一想到那些伤民,李茵忍不住问:“殿下,那些人怎么办?”
“我已派人兵分两路,宫中马上就会知晓此事,京兆尹也立刻就会派人前来。”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万佛寺不是太子殿下负责监造的吗?”
未等他回答,李茵心中却已有了答案。
人命在上位者心中,是最微不足道者。
修建万佛寺的钱财,多半被层层剥削,贪进了某些人的口袋。
这些,已不是她能够左右的了。
见她沉默下来,萧澈道:“此事我会追查到底,不会让陛下轻易放过。人命关天,断断容不得有人浑水摸鱼。”
说完,他又交代了站在马车旁的安平几句,而后才转向李茵,缓和的语气,“你没事吧?方才有没有伤着?”
李茵:“我没事,倒是殿下,后背上的伤……”
“我自然也没事。”
李茵不信,那么重的木头从顶空砸下来,落在肉体凡胎上,怎么可能安然无恙?
她想要多问几句,可看对方那强撑的模样,有安平在一旁守着,多半是说什么都不会承认。
李茵只好换了个话题,“公主和亲一事,殿下……”
虽然长乐暗示她萧澈有后招,可若不亲口问一句,她到底不心安。
闻言,萧澈勾了勾唇,看向她的双眸中晦暗不明,“我在你心中,就是这么无情的人?”
不知为何,听见这句话,李茵心中泛起些酸涩。
“不是,在我心中,殿下从来都不是无情之人,不是为了利益便舍弃一切之人。”
可是,要做有情之人,所要付出的代价比无情要沉重太多。
事已至此,恐怕已经不是出征应战就可以解决的了。父子之间的嫌隙,已深如沟壑,难以弥补。
她眉心微拧,“殿下要做什么?若需相帮,我一定在所不辞。”
她微微抬起头,不退不让,似乎想要说服对方,让自己与他并肩。
见她如此,萧澈藏在袖中的手指微蜷,“你不用管我要做什么,你只需要好好保护自己。”
“等着改天换日的那一天,报仇雪恨。”
第46章 天翻地覆(二) “你躲那么开做什么?……
勤政殿。
皇帝满脸怒容, 一把将手中奏疏扔了出去,狠狠砸在太子身上。
“逆子,你还不跪下!”
太子见他已气至怒火中烧, 连忙敛了蟒袍依言跪下。可是,他跪得规矩,嘴上却不是那么回事,头垂得低低的, 像是被冤枉了一般,“父皇息怒,儿臣不知发生了何事, 为何要……”
“你不知?!”皇帝怒气更甚,两眉倒立, 冲他吼道,“今日万佛寺忽然坍塌,死伤了那么多的人, 你敢说你不知?朕把这件事情交给你, 就是相信你,你为何一再叫朕失望?”
太子依旧端着平日里的温文之态, 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他仍然不肯大声争辩。
“儿臣接父皇旨意后, 日夜担忧,片刻不敢松懈。万佛寺修建时, 儿臣也时常监督在侧, 工部的王大人多次同儿臣探讨建造之法,这些,这些他们都有目共睹……”
“王氏,又是王氏!”他的端正恭谨落在皇帝眼中, 便成了唯唯诺诺的心虚,“你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是谁家的儿子?!”
太子张了张口,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犯了忌讳。
皇帝不只是忌惮顾氏,而且是恨极了这些世家,这些企图将权力凌驾于皇室之上的世家。早年他处处掣肘已埋下了怨恨,如今人到中年,还要受太后的威胁。
他怎能不恨?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执意选宋令嘉作为太子妃。
太子跪在那里,低眉顺目着道:“是儿臣失言,还请父皇息怒。”
“此事引起民怨,无论父皇如何责罚,儿臣都心甘情愿。”
皇帝听了,冷笑一声,“责罚?那朕问你,这一次,你们究竟贪了多少?!”
“父皇,”太子终于抬起头,“儿臣没有做过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
他的目光之中闪烁着急切与坚定,仿佛任谁来审,他的清白都是板上钉钉。
勤政殿内,父子二人目光相接,彼此沉默着无声对峙。
他们一站一跪,各有打算。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养那么多的死士,光凭太子那点微薄的俸禄,当真够吗?”
太子跪得笔直的身姿一僵,随后,他的肩头一沉。
皇帝的手按在他的右肩,微微用力,“紫云峰暗杀,是你的手笔吧?”
“别跟朕说是南宛的人,朕还没老糊涂。”
右肩上的力道愈重,太子忍着疼,咬牙道:“儿臣,儿臣……”
“你为何要对澈儿动手?”
冰冷的声音带着质问,从头顶上传来,太子额头上冒出密密的冷汗。
他艰难地道:“儿臣以为,顾氏有不臣之心,不过……借此试探。”
皇帝冷哼一声,毫不掩饰地嘲讽,“顾氏?不过苟延残喘而已,朕愿意高抬贵手放他顾明渊一命,他已感激涕零。”
话虽如此,可压在太子肩上的那只手,却慢慢地松开了。
“你回府,好好反省去吧。”
这便是放过的意思了。
太子立刻叩谢,“多谢父皇,儿臣治罪。”
皇帝一摆手,“跪安吧。”
“是。”
太子离去后,皇帝坐回桌案后,正欲提笔继续批奏章。
可是,坐在这空荡荡的勤政殿内,方才太子离去的背影在他脑中无法消散。
身量颇高,温文儒雅,已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忽然,有一桩旧事浮上心头。
皇帝忍不住幻想,若是那个孩子还活着,只怕会同太子一样,如圭如璋,温文端肃。
萧灏自被立为储君以来,做事无可挑剔。
可是,却不是他心中最为满意的人选。他心中的太子,是他与淑妃顾明卿的孩子,不是萧澈,而是那个承载了他所有的期望却夭折腹中的孩子。
那个时候,他尚在潜邸,与淑妃恩爱情深。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若顺利出生长大成人,便会是大晋朝的太子。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五个月大的时候,一碗汤药,结束了他们之间的父子情缘。
他知道是王氏下的手,但那时的他需要王氏的支持,便只能委屈了顾明卿。
而后,他与淑妃渐渐离心,到了无法转圜的地步。
忍了这许多年,如今年过半百,他后悔了。
*
太子被这么训斥了一顿,从殿内走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恹恹的。蟒袍下摆上,还有跪过后留下的折痕。
刘德海候在殿外偷懒打盹,见他出来,连忙低了头,摆出恭谨姿态。
“恭送太子殿下。”
太子在他面前停留片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才缓步而去。
刘德海吓出了一身冷汗。
太子殿下素来温和,可刚才那眼神,像是住着一个罗刹,要吃人一般。
离开勤政殿,太子走上笔直的宫道,欲往宫门而去。
已近午时时分了,初冬的日光透过云层变得稀薄,失了暖意,但寒风却开始凛冽如刀。
这条路上来往者稀少,他不让内侍跟着,独自一人茕茕独行。
无人在侧,那张脸阴沉得可怕,脑中似乎有许多东西在拉扯着、叫嚣着,让他苦苦难捱。
喵——
忽然,耳旁传来一声猫叫。
他侧目过去,就见一只小小的狸花猫蹲在草丛中,瑟缩着身子,躲避寒风。
那只猫看样子不过一个月大,身上棕色的毛发还蓬松炸开着,像一只毛茸茸的球。
喵——
那只猫见他看过来,转动着金色琥珀般的眼珠,又叫了一声。
这一声弱小的猫叫入耳,太子的眼神瞬间多了杀意。
这些年他越装得温和有礼,做着与世无争疼爱弟妹的好兄长,心中那些杀戮血腥就越发难以压制。
残杀、争夺、不顾一切,这才是他的真实面目。
方才他看见刘德海时便欲发作,可这还是在宫里,他只能生生忍了下来。
此刻看见这个碍眼的猫,上去便照着肚子狠狠给了一脚。
猫儿见他走过来,还以为是要同它玩耍,兴高采烈地扑上去,正要伸出爪子挠他的脚。可是,不等它碰到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先飞出去了几丈开。
猫儿砸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看着那团抽动的毛茸茸,心中杀戮仍然没法克制,便走上前去,又补了一脚。
*
一个时辰后,入宫给淑妃娘娘请安的肃王殿下自东华门入宫,走过长直的宫道。
北风呼啸,仿佛在天地间肆无忌惮地打着旋。
肃王殿下穿着一件花青色麒麟纹长袍,外面披着厚厚的墨色大氅,萧萧肃肃气质不凡。只是这北风的力道也忒大了些,不仅掀起了大氅的下摆,还打得身后的安平走得有些踉跄。
又一阵风迎头打来,萧澈忍不住眯了眯眼,再一抬头,眼前清明复现,这才发现不远处有一人迎面而来。
他停住脚步,拱手道:“二皇兄。”
体弱多病的福王穿着更厚的棕毛大氅,整个人像是陷在其中一般。他走到跟前,负手打量了萧澈片刻,忽然笑着道:“三弟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萧澈淡淡道:“多谢二皇兄关心。”
他兴致缺缺,摆明了不愿意同对方多攀扯。
这个态度,从小时候起便是如此,福王早已习惯。
见他如此,福王只收了笑意,略带神秘地道:“三弟难道就不想知道,究竟是谁害了你?”
萧澈掀起眼帘,波澜无惊地看向他,“二皇兄难道知晓幕后黑手是谁?”
福王叹气道:“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在此打哑谜浪费时间?不如携手,揭穿他的真面目?”
顾将军即将回京,他的旧部虽散落各处,但比起兵符,那些武将更认他这个元帅。这储位之争,又多了一个人。
太子这些年贪了不少,钱财都拿去养死士了,上次紫云峰,也算他萧澈命大。
见他不答,福王眯起眼睛。
他是想杀了太子不假,可他更不想太子死后萧澈得渔翁之利。最好,能挑拨得二人互相残杀,两败俱伤,这才是他最愿意看到的局面。
萧澈怎不知他心中打算,他的唇角勾起些笑意,回绝道:“我只是一个俗人,做不了这些。”
闻言,福王打趣道:“我听说,父皇已经同淑妃娘娘商议着要为三弟娶妻。如此看来,三弟只愿意做一个抱着美娇娘的闲散王爷?”
萧澈回道:“我自然如何也比不得二皇兄,将要迎娶的是京城第一才女。”
京城第一才女。
这几个他一字一顿,仿佛利刃一般,刀刀扎进了福王心中。
这桩婚事已经定了下来,可没几个人觉得他们相配,更没几个人觉得他们能白头到老。
心术不正、费尽心机得来的东西,永远不能长久。
福王的目光冷下来,在这寒风刺骨的地方,他们相对而立。
停了片刻,福王的视线飘向一侧,眼睛却忽的一亮。
“哟,这不是宋二小姐?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去何处?”
萧澈看过去,便见李茵穿着件湖蓝锁子纹长衫,一样披着厚厚的大氅。白皙的小脸被一圈雪白的绒毛围着,眉间舒朗,清丽出尘。
头上一朵掐丝海棠绒花,为这天寒地冻的初冬,存留了最后一点春光。
只是,她的左手笼在宽大的袖子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李茵本欲避开他们,可奈何福王眼尖,不等她绕道离开就出言叫住了她。
她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来,低头行礼,“参见福王殿下、肃王殿下。”
“臣女今日随长乐公主入宫,给淑妃娘娘请安。此刻正要出宫。”
她似乎有些怕冷,左手藏在袖子里,始终不愿意拿出来。
福王听说她的手在青州时受过重伤,以为是旧伤复发,再加上萧澈在此,便也就不苛责了。
他看着李茵,问起了另一桩事,“明小姐近来可好?在公主府中,还望宋二小姐多多照拂才是。”
即便是笑着,他的目光也难掩阴鸷,李茵一想到明珂被迫嫁给这样的人,后背就忍不住爬上一阵恶寒。
她毕恭毕敬地回话,“明小姐一切安好。”
“那本王便放心了。”
看见她们百般不愿,却不得不委曲求全,福王心里好受多了,那种折磨人的愉悦感涌上来,比巫蛊还要上瘾。
明珂,是他的未婚妻。
明廉作为御史中丞,带头参他的时候,恐怕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女儿会变成福王妃。
只要一想到刚正不阿了半辈子的明中丞,不得不尊崇皇命将自己的女儿嫁过来,他就觉得畅快。
就连此刻这冰冷的气吸进喉咙里,也不觉得寒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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