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参汤喝了近半,安神香缭绕在殿中,他很快就昏昏欲睡。
缠枝海棠纹样的纱帐合上,淑妃独自绕回了正殿。
小月迎上来道:“娘娘,皇后娘娘晌午后召见了王尚书等人,直至宫门下钥也没有离开,此刻,正跪坐勤政殿外,求见陛下。”
“陛下已经歇下了。”
淑妃将那剩下小半碗的参汤递过去,“小月,参汤凉了,去换一碗新的来。”
小月稳稳当当接过玉瓷碗,即刻往外走去。
下一刻,便有小宫女急急忙忙跑进来,“娘娘,皇后娘娘知道陛下今夜宿在储秀宫,此刻,带着王大人等人来了。”
淑妃回头看向寝殿帷幔之内,明黄色的身影躺着,正渐渐熟睡。
她眉间勾出一丝哀愁,却又好像在隐隐期待着什么,“可是,陛下已经歇下了呀。”
“如此,只好本宫亲自去见她了。”
第49章 天翻地覆(五) 弑君。
储秀宫外。
皇后一身素色衣衫, 头上珠饰钗环褪尽,不顾王尚书等人的阻拦,直直跪了下去。
她的双眸隐隐发红, 在知道了废太子的消息后,她心急如焚,想要去找皇帝求情,可一路奔至勤政殿, 才知道皇帝今夜宿在了淑妃宫中。
她冲着殿内声嘶力竭道:“陛下,太子必定是遭奸人构陷,还请陛下明察!”
“陛下, 王氏对大晋忠心耿耿,万万没有……”
忽然, 紧闭的殿门开了。
淑妃看见她跪在那里,淡淡地道:“娘娘请起吧,臣妾受不起。”
皇后一抬手, 即刻便有宫人将她扶了起来。
在淑妃面前, 她一向不愿意展露丝毫胆怯与退让,于是, 她摆出中宫皇后的气势,“淑妃, 本宫要求见陛下,你休想阻拦。”
淑妃心平气和地道:“陛下已经歇息了。明日, 娘娘去勤政殿, 自然就能见到陛下了。”
“你放肆!”皇后一挥销金衣袖,染了蔻丹的指甲直指淑妃,“你不会以为太子有难,陛下就会抛弃王氏, 惩处本宫。”
“只要陛下一日没有收回封后圣旨与皇后宝印,本宫,就还是中宫皇后!”
“臣妾从来没有否认您是中宫皇后。”
淑妃眉间晕出一片淡漠,“只是,风水轮流转,今日,轮到皇后娘娘了而已。”
她的性子一贯如此,和善柔顺、不爱与人起争执,但若是下了决心,便是天子也敢诛。
皇后从前是领教过她的手段的。所以,这些年只要对方不对自己与太子造成威胁,她便饶其一命。
可是,此刻的情形,忽然让她想起许多年前的顾氏谋逆案。
那个时候,陛下宿在她的宫中,淑妃也是这样求情的。
时移世易,局势倒转。
真就如她顾明卿所说,风水轮流转,没有人能逃得过。
顾氏的当日的下场,便是王氏的未来。
可是,不破釜沉舟奋力一试,又如何都难以甘心。
“陛下,臣妾跪求……”
话未说完,她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被西南角燃起的火光吸引。
火光冲天而起,照彻西南方的夜空,看那火势,像是宫殿上被泼了油后烧起来的迹象。
暗夜里,似乎有人急速奔走,往内宫中而来。
有小宫女一路小跑这进殿,“娘娘,不好了,有人趁着起火,擅闯宫中!”
淑妃正色道:“何人如此大胆?”
“有一批贼子先放火烧了慈宁宫引众人前去救火,而后暗中直冲金华殿而去,想要将太子殿下……废太子放出来。”
小宫女一个不防,差点咬了舌头。
废太子。
这个称呼落在皇后耳中,她眸中燃起怒火,正欲出言。
谁知,不等她说话,淑妃厉声喝道:“来人,把这群意图谋逆之人,给本宫拿下。”
守在殿外的太监鱼贯而入,将皇后与王氏的几个官员围了起来,欲要依然拿下。
皇后怒道:“谁敢?!”
“我敢。”淑妃走上前,与她平视,“兄长已经回京,此刻,我顾家为匡扶大晋江山,拿下逆党,护佑陛下,无人敢置喙。”
“顾明渊?”皇后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若她的眼线传回的消息没错,那顾明渊不是早就死在北地了吗?只是陛下为震慑南宛与北疆,一直秘不发丧而已。
淑妃并未理会她的惊诧,吩咐道:“将这群乱臣贼子,关入偏殿。”
这群太监身手不错,王后与王尚书在他们手下,毫无反抗余地,就这么被押往偏殿,关了起来。
慈宁宫走水,王氏的人趁机杀到金华殿门前,砍死了守卫,正要放出太子。
可还没打开金华殿那年久失修的破门,就发现自己被围了起来,传说中的顾将军顾明渊奉太后懿旨,前来诛杀反贼。
顾将军身着铠甲,戴着面具,冷冰冰一偏头,吐出一个字:“杀。”
“是!”
众军士拔剑出鞘,黑压压一片似的扑向王氏的人。
瞬间,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可是,那张面具之下,却是一张万分稚嫩年轻的脸。
是顾怀川。
他穿上顾将军的铠甲,扮作他的模样,光明正大诛杀了他的敌人。
今夜,注定翻覆天地。
*
夜渐深了,皇帝脑中却渐渐清明。
那碗加了东西的参汤他只喝下去半碗,到底效用有限,撑不了太久。
他睁开眼睛,却见淑妃正坐在床边,嘴角噙着浅浅笑意,柔情地注视着自己。
“明卿,你怎么还不安寝?”
淑妃道:“我正要唤醒陛下呢。国公爷深夜入宫,要求见陛下。”
宋世平?他来做什么?
皇帝疑惑道:“何事如此急迫,必须今夜见朕?”
淑妃思索片刻,眼睫微有颤动,“似乎,是先帝遗诏。”
皇帝陡然色变,仿佛内心深处最恐惧的怪物爬上来,即将张开獠牙,吞噬万物。
淑妃笑道:“臣妾知道陛下等不得,所以,便让宋国公将诏书先给臣妾了。”
她从袖中拿出叠成方形的明黄诏纸,继续道:“这份诏书,先帝给了已故的沈首辅,几经辗转,才到宋国公手中。”
那位沈首辅,是沈家宗族里的第一位状元,是他一手成就了沈氏从前的辉煌。
因为这份遗诏,他被罗织莫须有罪状,死在了牢狱之中。在他死后,身上背负的罪名虽然被洗净,可流言不散,他的生后名,再也无望。
皇帝颤抖着手,“明卿,你把东西给朕。”
“陛下近来批了那么多折子,眼睛受累,就由臣妾念给您听吧。”
“明卿!”皇帝的手抖动得更加剧烈,眼中流露出祈求,“给朕。”
喝下药后,他已没有力气了,这伸手的距离,已用尽了他的全力。
淑妃站起身,眼中冷若百尺玄冰,含着多年的恨意,“臣妾的兄长,去岁便病逝了,陛下为了大局,将事情瞒下来,也瞒着臣妾。”
“我一直以来求你,是求……让他的骸骨归家。”
“可是我忘了,顾家早就不在了,旧宅已成废墟,”淑妃闭上眼睛,掩盖了眼中的痛苦,“我早就没有家了。”
“明卿……”
听见呼唤,顾明卿睁开眼睛,又微微笑起来,“陛下,您病了,喝药吧。”
她将舀了汤药的羹匙递到皇帝嘴边,轻言软语地哄道:“喝了药,才会好。”
她手上的动作却是与语气全然不同的强硬,皇帝被硬灌下一碗汤药,又头脑发昏地倒了下去。
可是,记忆忽然清晰,他想起来,当年自己与信王,也是如今这般相斗。
他以巫蛊陷害对方,致使先帝盛怒,幽闭信王。可是,在先帝逝世前,却知道了这一切的真相。
他留下的那封遗诏,是要废太子。
几十年过去,仿佛经历了一个轮回,一切,又回到了过去。
他闭上眼睛,却又有几分庆幸。
自己的命若是能了解在顾明卿手中,似乎,也不错。
*
皇帝日渐病重,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太子被废。二皇子虽被构陷,但主导月山县巫蛊一事却是板上钉钉无可辩驳。人命关天,任你是王孙公子还是天潢贵胄,都无法逃脱惩处。
国不可一日无君,到了这个时候,群臣一致推举肃王殿下理政,更兼有太后支持。
经过此番,众人这才看清,真正手段高明的人是谁,真正心狠手辣忍耐多年的人又是谁。
于是,肃王殿下不需要储君的虚名,便已经踏上了丹殿,受群臣叩拜。
一日后,金华殿中。
萧灏看着走进来的人,没有半分意外。
他跪坐在红木桌案边,繁复衣衫依旧穿得一丝不苟,连袖口都整理得齐整,只是后侧的头发微微有些散乱。
这是信王当年被幽闭在此时,时常坐着的地方。
“蛰伏多年,卧薪尝胆,不断挑起我与萧泽之间的矛盾,然后坐收渔翁之利。三弟,你真是好手段。”
萧澈一袭黑袍,站在逆光处,身姿如松般笔直肃然。
他看着萧灏,目光凛然,“当年你们设计陷害周家勾结顾将军谋反,导致陛下起了疑心,打压顾氏。若非得王氏恩赐,顾氏怎么会成为如今这副模样?”
“要说手段之阴狠毒辣,本王却对王氏甘拜下风。”
萧灏冷笑一声,“大家各显神通而已。风水轮流转,今日,我不就败在你手里了?”
“萧泽那个蠢货,怕是从一开始就落入了你的圈套,凭他那个脑子,这样的计谋怕是想不出。”
萧灏抬起头,笃定地道:“邓采是你安插在我身边的人,对不对?”
萧澈大方承认,“没错。”
“不止邓采,还有更多的人,为我所用。”
萧灏道:“我早该想到的,你仿佛远离阴谋诡计,其实,这些年的每一桩事背后,都有你做推手。”
“不过,”他顿了顿,又有了几分释然,“你恨王氏,恨我,乃至于恨陛下,都理所应当。”
“有自知之明便好,”萧澈抬起眼眸,却没有什么情绪,“不过,太子殿下贵人多忘事,不知还记不记得。当初顾氏谋逆一案,你拉宋世安入局,许诺他黄金千两前途无限,却在事情败露后毫不犹豫地舍弃了他一事。”
“他一家被流放岭南,在去之前,将自己的女儿与原本的国公府千金宋令嘉调换了。”
他的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诉说往事。
但萧灏知道,这件事,其牵扯绝非寻常。一个宋世安能够让他记这么多年,绝对不一般。
宋世安,是当今宋国公的表弟,他为人张狂,胸无点墨却总幻想着一步登天。所以,才会在“顾氏谋逆案”中稀里糊涂地成为了顾将军在京城中的内应。
事发之后,皇帝震怒,他曾求过国公爷救他一命,但迫于局势危急,国公爷不愿惹事上身,不仅没帮他,反而与他撇清了关系。
他怀恨在心,于是买通了送李茵前去太平观的仆从,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本该随自己前往岭南的女儿与李茵掉了包。
他的女儿,名叫宋念柔。
萧澈冷冷道:“所以,王皇后与你造下的孽,当真害了不少人。”
因为你们,那些本不该她遭受的苦楚,却叫她一遍遍饱尝。
第50章 错位 这一次,不要推开我。
清风堂里, 第一次开了窗。
冬日稀薄的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了周遭的一小片空地,尘埃在空气中轻浮缓动。
宋念柔跌坐在那里, 看着那片光亮发愣。
这么多年,宋大小姐“宋令嘉”每一次犯了错被关在这里时,面对的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那是对她鸠占鹊巢的变相惩罚。
没想到,身份一朝被揭穿, 居然还可以得见天光。
她的唇边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这多年的汲汲营营,到头来, 又有什么用?
这孤身一人在京城的日子,当真难熬, 还不如随父母流放,死在岭南来得痛快。
想到当初,她伸手摸了摸左侧脸下的疤痕, 近十年过去了, 还留有小小的坑洼,那是生了痘疹后留下的。
当年她出痘疹时, 与李茵一样的凶险,连夜高烧不退。又正值顾氏谋逆一案, 父亲深陷囹圄,顾之不及。
她记得, 那是一个黄昏, 父亲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回到家,告诉母亲一切已无可挽回,全家即将流放岭南。
她在混乱之中被塞进国公府的马车中时,正值京中一个大户人家过寿, 天边烟花如火、绚烂如星,她却家破人亡。
在皇宫宴会上站在皇帝身边看烟花的人不是她,喜欢烟花的人也不是她。
这些年,她恨极了这个东西!
突然,天边有一簇烟花升腾而起,在空中盛开。光焰万丈,似鎏金一般从傍晚灰白的天幕上落下,璀璨夺目得令所有人驻足观赏。
透过窗棂,刚好可以看见天边绽开的烟火。
宋念柔瞬间瞪大了眼睛,“给我关上!我不要看!我不要看这些东西!”
可是,屋外寂静无声,根本没有人理会她。天边的烟花一簇接着一簇,变幻着形态与光彩,让她看得完整。
褪色的记忆涌上来,叫她一遍遍回忆着往事,回忆着家破人亡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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