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本就心有疑虑,方才见他倒在众人面前,一边命人将他带回坤宁宫中医治,一边暗中派自己身边的王公公去往福王府,趁着主子不在,又仔仔细细搜查了一番。
现在,王公公是回来复命了。
“让他进来吧。”
“是。”
王公公走进来,手中恭恭敬敬地端着个托盘,上盖红绸布,盘中微有凸起,不知放着什么。
“陛下,这是从福王殿下的寝殿中搜出来的,奴才们不敢擅自定论,还请陛下定夺。”
皇帝心中一颤,目光一凛,看向他道:“是什么?给朕拿上来!”
王公公端着托盘走近。
红绸布被掀开,露出两个木偶人。这两个木偶人长短相当,五官雕刻得还算精致,可以看出是一老一少。
其实,有心者仔细观察片刻,便已经能够认出是谁了。
“陛下,这两个木偶人身后,还有两张字条,似乎,是写着谁的生辰八字。”
皇帝眼睛何等锐利,一眼瞟过去,已经勘破了其中玄机。
可他不愿意相信,自己疼爱信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拿上来,给朕看看。”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王公公诚惶诚恐地将东西递了上去。
皇帝拿在手中,递到眼前一看。
只见其中一个写着——
癸酉庚申丙戌己丑。
“混账!”
他一把掀翻了王公公手中的托盘,将那两张纸扔到地上,“放肆!你们都放肆!”
这哐当一声巨响在殿中炸开,宫女太监们瞬间跪了一地。
皇后在侧殿照顾福王,听见这响动,立刻走了出来。
她关切地道:“陛下,发生了何事?”
皇帝见她来,眸中似要渗出残血,“来人!即刻将福王迁出坤宁宫,幽闭于西华殿中,没有朕的旨意,谁都不允许去见他!”
“陛下,”皇后不知他为何如此震怒,微微睁大了双眼,“泽儿做错了什么,要受此重罚?”
皇帝指着滚落在地上的木偶人道:“你自己看!看他做了什么好事!”
皇后拾起东西一看,脸上风云突变,“陛下,这一定是有人陷害。泽儿一向是最孝顺的,他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不知为何,听完此言,皇帝的怒气似乎消了三分。
皇后跪下道:“此乃大罪,泽儿怎会不知其中利害?还望陛下明察!”
“是啊,老二一向不争不抢,朕也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皇帝的目光落在皇后身上,幽深莫测,“倒是旁人,心思缜密,或许能想出这个一箭双雕的计谋。”
“皇后,你说是不是?”
第48章 天翻地覆(四) 废太子妃。
和煦暖阳从云层间落下大地, 地面积雪初融,混着污泥的雪水蜿蜒漫开,不多时, 鹅毛大雪纷飞旋落,又覆盖了污秽。
坤宁宫中,暖意熏人。
王皇后正捧着旒冠,站在皇帝面前。
她含情脉脉地看着皇帝, “今日,刘公公便要去国公府中,宣读封太子妃的圣旨。”
皇帝道:“宋家姑娘聪慧过人, 与咱们的太子正是相配。”
“还是陛下慧眼识珠,凑成了这对姻缘。”
皇帝略得意地笑起来, 微微低下头,让皇后为他戴上旒冠。
老夫老妻多年逢场作戏下来,不知不觉间似乎多了真情意, 皇帝看着这陪伴自己许多年的人, 眉间一片柔情。
到底还是不忍苛责她。
昨日福王一事,皇帝仍觉疑点颇多。
在他心中, 老二是最听话的一个。太子多谋略,肃王易多心, 作为能臣十分出色,但作为儿子, 却不及福王得他心。
福王, 体弱多病者,被父母寄予福气深厚的期望,他的出生,是帝后共同盼来的。
皇后犹豫再三, 还是道:“泽儿他……陛下或许认为他只是一时糊涂,但臣妾以为,他必定是受人陷害,还望陛下明察。”
皇帝捏了捏她的手,“今日早朝,朕会派人查明真相。”
*
勤政殿内,内侍尖声道:“有事奏禀,无事退朝。”
“臣,有事禀告。”
沈慕之身着深绿色鹭鸶纹样官服,头戴官帽,气质若翠色修竹。
他手持象笏走出行列,“臣在青州时,曾亲身经历惨绝人寰的巫蛊一案,黎明百姓饱受蛊惑愚弄,致使世风不古,人心涣散。”
“昨日福王殿下一事,臣略有耳闻。巫蛊之术竟由奸人蔓延至京城,蛊惑皇子,实乃我大晋之哀。”
听闻此言,众臣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忽然,有另一人走了出来。
刑部尚书郑大人行至中央,“陛下,月山县巫蛊一案交由刑部查审后,臣发现,孟松云此人从前似与京中官员有所来往,牵扯众多,非同小可。”
“昨日,听闻福王殿下出事后,他割破了手指,写下一封血书,执意要见陛下。”
“哦?他要见朕?”
皇帝道:“他有何事需招供?”
“孟松云说,他要招供的事情,只能在大殿之上,当着群臣的面,亲自对陛下说。”
皇帝终于起了疑心,“他人在何处?给朕带上来!”
一声吩咐后,刘公公即刻派人前往刑部大牢,将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孟松云拖上了大殿。
囚服虽换了新的,但裸露在外的手腕上却尽是受过刑的痕迹,青的、紫的、红肿的、破溃的……
叫人不忍卒看。
他顶着一头混了血痂与狱中草屑的头发,直愣愣地跪下去,“草民,参见陛下。”
透过珠帘看过去,皇帝有些恍惚,觉得他写了血书的右手食指,似乎还在淌血。
接着,威严的声音传下去,“你有何事禀告?”
“草民,要说出月山县巫蛊案的真相。”
“此事,乃太子殿下指使。”
太子?
他身为嫡长子,是当之无愧的储君,为什么还要做这些事情?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看向殿中站在最前面的人。
太子蟒袍加身,气质却温文尔雅,即便受了当头一棒,却不曾暴跳如雷,“父皇,他是诬陷!儿臣绝没有做过这些事情!儿臣……”
“太子。”
微含怒意的沉沉声音响起,萧灏一抬头,才发现皇帝已经挑开珠帘,走到了群臣面前。
“父皇,儿臣……”
皇帝打断了他的申辩,“你先听他说完。”
孟松云继续道:“当初陈县令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京城贵人的指引,见到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说,福王殿下恶病缠身定会偏信巫蛊,所以又借着江湖游医的名号将陈县令引荐给了福王殿下。”
“而后,月山县的一切,都是太子殿下在幕后操纵。”
“你胡说八道!”
孟松云仿佛失了魂灵,继续麻木着道:“太子殿下说,事成之后,会将陈大人调入京中,等着他的便是高官厚禄。”
“父皇,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空口无凭,这分明就是污蔑!”
“污蔑?”皇帝看向他,犀利的目光似剑,直指他的眉间,“朕也很希望他是污蔑。”
“昨夜,打小就伺候在你身边的太监邓采求见朕,将你做的一切都告诉朕了。残害兄弟、视百姓性命于无物、贪墨挪用朝廷款项私养死士,还有——”
皇帝露出极其失望的神色,“紫云峰的刺杀,都是你做的,对不对?”
“皇后为了保下你,一直隐瞒。直到昨日,你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下手,她还是选择了保下你。”
“太子,你太让朕失望了。”
失望,这是年少时的太子最不能承受的话。
当年淑妃荣宠之盛,连皇后都要忌惮三分。他害怕自己的储位被夺走,没日没夜地做着同一个噩梦,醒来之后,他只能加倍用功,半点都不敢落于肃王之后。
可是,这些年肃王渐渐地收敛了锋芒,他的亲弟弟却开始同自己过招。
虽然父皇与母后不曾明言,但太子能感受到,他们更爱福王。当年那个声称有救命之法的江湖游医,若非被识破刺客身份,帝后一定会遵循他的方法,按着自己取血。
即便那是御医完全不赞同的法子。
回望这些年,他一退再退,再退让下去,太子之位就该交出去了。
“对于这些,儿臣无话可说。”
“但是,”太子抬起头,眼里透着忿恨,“父皇敢说您半点偏心也没有吗?他天生孱弱,与我有何干?为什么要我以血作引给他治病?”
“此次动手,是因为我等不及了,我怕再等一等,您会动了易储之心,就像先帝那样。”
“混账!”提起旧事,皇帝一把摔了手中的玉石串。珠串散落,滚向各地。
太子不躲不闪,声音越发高起来,“您当年,不也是这么占得先机的吗?信王孱弱,其实对您没什么威胁,可是您照样以巫蛊之术害死了他!”
“你!”
“我不过如法炮制,还要多谢父皇,给了我先例可循!”
他的脸上爆起道道青筋,“我不想娶宋令嘉,也不想帮着萧泽那个拖油瓶,我不要活在你们的压制之下,不想做王氏的傀儡,所以我动手了!”
一字一句,何等理直气壮。
皇帝被气得发了昏,怒吼着道:“来人,传朕口谕,太子失德,残害忠良,自今日起,废除太子之位,幽闭……”
他顿了顿,阴鸷双眸蓦地转向太子,“金华殿。”
*
朝堂之上的瞬息万变还未传至宫外,寻常百姓还在照常过日子。
不过,有人却对今日,抱了满心的期待。
国公府中,宋令嘉今日不过卯时便起,细细梳洗打扮。
乌黑长发盘成凌云髻,松石珍珠八宝簪点缀发间,鬓发侧一朵掐丝牡丹,光泽万千的流苏垂下,如白玉般的脖颈更加修长。
长眉描作黛黑色,明眸皓齿,丹唇饱满。
国公爷与宋夫人坐在正堂,看着她盛装而来,面上却是如出一辙的冷淡。
“父亲,母亲,我来迟了。”
宋夫人平淡地道:“不晚,刚刚好。”
“你坐着吧,吴妈妈,给未来太子妃,上茶。”
宋令嘉受了这声‘太子妃’,坐在了梳背椅上,“多谢母亲。”
她高昂着头,发髻上的珠翠耀眼夺目,与当日在永安楼宴请众小姐时一样,高高在上目空一切。
她看着素净打扮的李茵,露出淡淡笑意。
这一场斗到最后,还是她赢了。明日起,她就是这大晋朝未来最尊贵的女人,再也不用为了活命而担惊受怕。
罪臣之女又何如?能攀至权势顶峰,谁也不能奈何得了她。
未来,说不定有一天,她还能将亲生母亲从瘴气遍布的岭南接回京……
“不好了!不好了!”吴妈妈一路小跑着过来,面上生急,“今日早朝陛下盛怒,此刻,已经废了太子。”
宋令嘉霍然起身,“你说什么?!”
“大小姐,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方才,前来宣旨的刘公公一只脚都踏进了国公府的门了,还好宫中负责报信的小太监拦得及时,将他拽了回去。”
见她面色如土,吴妈妈又道:“大小姐,您该庆幸才是,这圣旨若接了,您就是废太子妃了。”
宋令嘉脸色惨白着叫起来,冲到吴妈妈面前,“我不信,我不信!你胡说!!你在骗我对不对?!”
“大小姐,我骗你做什么?太子利用巫蛊陷害福王殿下,在大殿之上,当着群臣的面,已经认罪了!”
“不可能,不可能……”
她似天塌了一般,只会喃喃着重复这几个字。
在这清醒与疯魔的边缘,她姣好的容颜变得狰狞,今日华丽用心的装扮皆成了笑话。
这可怜的模样落在李茵眼中,她却没有半点触动。
她只站起身,眸光微微垂下,像是在看一个罪无可恕之人,而后,冷声道:“来人,把这个杀人凶手,给我关起来。”
*
当夜,储秀宫。
皇帝躺在淑妃怀中,双眉拧在一处,“明卿,朕的头好痛。”
按在他太阳穴处的手放缓了力道,轻柔地打着圈。
淑妃微微低头,“那臣妾给陛下揉一揉,小的时候,母亲便是这么安慰爹爹的。”
按揉几许,皇帝痛苦烦躁的神色有所缓解。淑妃端起搁在床边的褐黄色参汤,“或者,陛下喝口参汤吧,这是……”
忽然,皇帝翻身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腕,那点汤差点洒落在锦被之上。
淑妃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见皇帝用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她,似乎想要看透她心中所想。
他问:“这些年,你可恨朕?”
恨朕驱逐你的兄长,罢黜你的父亲,打压亲族,致使顾氏沦落至此。
恨朕毁了你的姻缘,杀了你的竹马未婚夫,却不曾从一而终好好待你。
淑妃的手一顿,却依旧笑得温柔,“臣妾体谅陛下的难处,从来,都没有怨恨过陛下。”
“臣妾殿中点了安神香,陛下喝了参汤,早些歇息吧。不然,明日头就更疼了。”
她眉间一派温婉,耐心哄着谁的时候,比金银更能勾魂摄魄。
皇帝已经许久没有在她这里讨过如此柔情了,纵然知道事出反常,却还是忍不住咬下来鱼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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