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爷是个爱在不合时宜的时候重情义的人,尚可一救的时候冷酷无情,无力回天后又开始心生怜悯。
李茵不明白,她不欠宋世安一家半分,为什么到头来,这一切反而需要她来偿还?
她嘴角拉得平直,反问道:“若我不愿意呢?”
国公爷大概没想到她这么强硬,先是一愣,又劝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些年的皮肉之苦,她也受够了……”
李茵眸中更加冰冷,“是我亲自动手打的吗?”
“你!”国公爷一噎,“你怎么……”
“我怎么?”
李茵帮他把话补齐,“我怎么不依不饶?我怎么毫无同理心?我怎么不能牺牲自己保全您的名声?”
“她害死了外祖母,您如今来劝我放过您的杀母凶手,不也有违孝悌吗?”
这一番话,将国公爷说得呆住了。
他从未见过李茵如此巧舌如簧,把他的话一句句堵了回来。
其实,她也没有说错。
如今外头风言风语多得很,都在盛传他教女无方、薄情寡义。
他怕任由事态发展下去,火势会不断蔓延,让国公府落下个刻薄的名声。
“罢了,”国公爷松了口,“你这些年受委屈了,父亲顾全大局,却总是忽略了你,往后,还望你不要记恨我。”
李茵与他总是这样,话不投机半句多,说到最后,一向都是不欢而散。
这一口气憋在心里,让她觉得烦得很。
说来说去,好像所有人都没有错,所有人都值得饶恕,只要她肯放过、肯退让,就还是和和美美一家人。
可是,怎么可能?
错位这么多年的人生,她受的委屈,又该由谁来偿还?
*
“姑娘,您怎么在收拾包袱?”
李茵将几件寻常旧衣放进了包袱中,正拿着本泛黄缺角的医书在发愣。
见怀玉过来,她把东西一并放进包袱中,解释道:“我同母亲说过了,想要,回青州去看看。”
“青州?”怀玉惊诧着道,“为什么忽然要回去?姑娘,你还回来吗?”
暮春三月将至,月山县云溪村的风光,应该一如往常。
清澈溪水静流,两岸青山层层重叠着远去,河畔春草蓬蓬而生,盖了漫山遍野。
也许,她本就该属于那里。
是溪水河畔,野花野草丛中的一捧茉莉。
“我也许还回来,也许……”
也许就先住个一年半载,在山野乡村里,继续做李茵,继续挖药草……
不,这一次,她不要再上山采药草了,不要再遇见不该遇见的人。
“姑娘,我带着我一起走吧!”
李茵淡淡地笑起来,“乡野生活苦得很,我虽带足了银子,你跟着我不愁饿肚子,但那里只有粗茶淡饭,没有锦衣玉食。”
“我还怕这些吗?”
怀玉走过来,跟着她一同收拾包袱,“姑娘,你带着我,保管比带着一百个嬷嬷还要有用!”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
二人正说笑着,忽然,院中的小丫鬟走进来道:“小姐,沈大人来了。但是老爷和夫人今日都不在府中,您要去见见她吗?”
李茵轻轻蹙起眉。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来做什么?
她放下手中的东西,“我去见见他吧。”
正堂中,沈慕之一袭象牙白锦袍,容颜如玉,乃翩翩公子之貌。
“沈大人今日登门,有何贵干?”
“在下听说,宋小姐近日,准备回青州一趟?”
他的消息倒是灵通。
李茵如此腹诽了一句,也没否认,“是,可这同沈大人有什么关系?”
“青州遥远,路上若是没个人结伴同行,只怕有些危险。”
他极真挚地道:“宋小姐若是不嫌弃,在下愿意一同前去。”
“每隔三年,由吏部考核京官一次。如今京察将至,沈大人公事不忙?”
“此事由吏部尚书负责,在下身份低微,在与不在,并无区别。”
“孤男寡女同行一路,难免引人误会……”
听到这句,沈慕之上前一步,立刻道:“若你觉得这样名不正言不顺,我明日就上门提亲。”
李茵被他缠得有些无奈,“沈大人请回吧。”
“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沈家的事情我都处理好了,你嫁过去不用面对那些腌臜事。我不会如同父亲一样让你面对那些不堪,不会让你步母亲的后尘。”
说到这一步,李茵终于明白,今日若不撕破脸问到底,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眼,“当初你带我回京,不是因为喜欢我,而是因为发现我是国公府的千金。利用我,让肃王与国公爷联手,替你报仇雪恨,对吗?”
“因为沈首辅当年蒙冤去世,所以你才要谋划这一切,对不对?”
把她丢在竹林苑不闻不问的那些天,他心中可曾犹豫?
沈慕之愣住了。
如玉温润的容颜,在这一刻陡然凝滞。淡若琉璃的眸子,不复从前光彩。
“这些问题我无法回答,但是,在回京之初,我便已打定主意要娶你。”
李茵疲于应付,随意地笑了笑,“沈大人不要再说了,请回吧。”
她心如磐石一般,难以转移。不爱了便是不爱了,说再多的曾经,叙再多的过往,都是徒劳。
沈慕之了解她,知道纠缠无望,只好告辞离去。
他踏出正堂,踏入稀薄春光之中,白锦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混了银丝线的流水纹流镀着光泽。
从云溪村回京城的那日,他穿着的衣衫与今日何其相似。
只是,时光流转不过半年,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他离开后,李茵在正堂坐了片刻,正欲回竹筠阁。
忽然,有一个小厮跑进了,递过来一个盒子,“小姐,耿大人方才送来一个东西,说是一定要交到小姐手中。”
耿空?
李茵疑惑着接过了漆木盒,打开一瞧,发现里面躺着一支海棠花钗。
金丝缠绕边缘,淡粉色花瓣上的缺口被修补完整,看不出丝毫破损痕迹。
栩栩如生,一如当初。
李茵心中一动,她想起自己与萧澈的约定,这支海棠花钗,代表着还要再见一面。
“来送东西的人,可还说了什么?”
“耿大人说,小姐知道该做什么。”
李茵将东西收入袖中,吩咐道:“来人,备车,我要入宫一趟。”
*
李茵入宫那么多次,从没有哪一次像如今这样,有几分期许,又有几分忐忑不安。
行至太和殿,她竟然有些踌躇。
“宋小姐,您进去吧,陛下在等您呢。”
听见安良低声的提醒,李茵这才反应过来,提着折枝梅花白绫缎裙,踏进了太和殿中。
这里是皇帝居所,天子所在,殿内静悄悄的,众人皆屏气凝神,只有阳光透过窗棂肆无忌惮地洒进来。
还是春寒料峭的时节,殿内放着炭盆,烘得极暖和。
年轻的帝王身着影青蓝长袍,正坐在浮雕龙纹宝座上。他微微垂首,骨节分明如玉的手轻点,似乎在逗那只狸花猫。
侧脸被泼洒而来的春光照亮,显得俊逸非凡,浓黑睫毛半垂,那目光之中,恍若含笑。
那只狸花猫将自己团在地上,正躺在新帝的脚边。
被人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头,它睁开圆溜的双眼,伸了个懒腰。
这一人一猫,都与她密切相关。
这一幕落在李茵眼中,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意,与一点不舍。
她行了个万福礼,“参见陛下。”
萧澈起身,在她还未俯下身去时便已扶住了她的手,温暖的手掌贴过来,将她手中寒意驱散。
“你想要回青州?”
扶着她的手并未松开,指尖摩挲着,似乎要愈缠愈紧。
两人之间相距不过咫尺,李茵逃不掉,只好就着这个姿势问:“陛下是从何处得知的消息?”
“国公爷告诉我的。”
果然,宋夫人不屑于做这种告密之事,只有宋国公才会担心她一走了之。
见李茵眉间蕴上些不明情绪,他微微垂眸,更深地看向她,“怎么?你打算不告而别?”
“没有。”
“那为什么瞒着我?”
他的手越抓越紧,渐渐与李茵十指相扣,两人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感受到一只手臂横在了腰上,李茵觉得头皮微微发麻,立刻又道:“事起突然,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而已,不是故意瞒着你。”
“你此去青州,还准备回来吗?”
“……”
“心虚了。”萧澈如此评价。
可他的手却丝毫不放,把人抱进怀中,抚着她的后脑勺,让她靠在自己的胸膛之上。
如此亲密,如此不容拒绝。
李茵在他怀中僵成一片,犹豫着道:“我只是,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路。”
所以,又一次选择了逃避。
“不用怕,接下来的路,我会陪着你一起走。”
他抚摸着对方的后颈,像对待小猫一样,是一种安抚。
这点酥酥麻麻的触感从后颈传至全身,让李茵呼吸一滞。
忽然,对方松开了她。
原来,那只狸花猫不知何时跳上了桌案,正用爪子扒拉这他们交缠在一起的衣袖。
萧澈抱起小猫,修长的手指浅浅没入蓬松的猫毛中。
他把小猫递到李茵跟前,“要不要,抱一抱它?”
小猫乖得很,只睁着大眼睛看着李茵,看着这个当初把它救回来的人。
李茵接过来,这小猫柔软得很,在她手中乖乖躺着,有温暖的体温传递过来。
这是她与萧澈从阎王爷手中夺来的生命。
萧澈看着她,眼里流泻出温柔神色,对于眼前人,他一向珍而重之。
“阿茵,只有站上高台,才能选择自己想要的。”
“把命交到旁人手中,只会身不由己。”
*
翌日,国公府门前堵得水泄不通。
沈慕之登门拜访,还兴师动众地带了不少东西。
他是来下聘的。
十数箱聘礼放在院中,金银珠宝并布帛等物装了满箱,皆系着大红绸布。
这东西之多,贵重物件之繁复,让不少人看花了眼。
“这,沈大人是要来提亲吗?”
“好丰厚的聘礼啊!”
“老爷和夫人怎么还不出来啊?”
……
屋外看热闹的下人越来越多,李茵却在正堂与国公夫妇面对面坐着一言不发。
国公爷见她不说话,思忖着道:“若你与沈慕之两情相悦,我与你母亲自然成全。”
宋夫人也道:“如今我也不阻拦你了,只要你自己愿意,同谁在一起都好。”
“你以后若是在沈家受了委屈,母亲一定提着刀杀到沈家,给你撑腰。”
李茵冷不丁地道:“我不嫁。”
国公爷与宋夫人同时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不嫁?她与沈慕之之前不是很有情谊的吗?
李茵与他们说不通,转身走了出去,正要回绝沈慕之。
“小姐,宫里的安良公公来传圣旨了!”
闻言,她的心中一跳。
而沈慕之站在院中,其眉目如星,身姿清隽,玉色白袍衬出温润气质。
他转过身,正与李茵对视。
这一眼,仿佛有许多熟悉的瞬间,却又如此陌生。
“请宋小姐接旨。”
这一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视,安良手捧圣旨,正稳稳当当站在正堂外。
“臣女接旨。”
言罢,她直直地跪了下去。
国公爷与宋夫人迎出来,也跪在了前方。
天子威仪,不容置喙。
这一种看热闹的人,并沈府的人,也只能跪下。
见沈慕之终于跪在了最后,安良徐徐展开圣旨,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宋国公之女宋令嘉,淑慎性成,勤勉柔顺,姿容婉丽,仪态万方。今仰承皇太后慈谕,立为皇后。”
第52章 大婚(一) “洞房花烛夜,你在想谁?……
一时之间, 只有寂静。
落针可闻的阒静在府中肆意蔓延,国公爷与宋夫人面面相觑,在对方脸上看见了一般无二的讶异。
庭院中跪着的下人们也俱是愕然。小姐是何时与陛下扯上的关系?还挑在沈大人上门提亲这么巧的日子封后?
听说陛下从前冷情冷性, 从未对哪位女子另眼相看过,怎么会……
跪在前方的人一身素净衣衫,梨花白外衫上织着团花纹样,在春寒之中, 显得格外单薄。
身量纤纤,清丽淡雅若水。
这身影映在沈慕之眼中,勾起无限回忆, 却也令他心中燃起许多不甘。
他还抱有一丝幻想:在感情一事上,李茵最不喜旁人强迫, 萧澈这么做、这么逼着她,她未必会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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