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京察,不仅要求写明承平年间的政绩与处罚,更要将过往数十年间的每次京察的奏报整理排序,一同上交。
这是个极繁琐的事情,内阁本意也不过是威慑,而非真的要纠察过往。
若按照承平年间的作风,这些东西上交吏部后,是不会有人一样样盘查过去的,可是,如今不同了。
吏部尚书上了年纪,抗住不多日劳累,已经回家修养去了。吏部侍郎钟大人又是个耳根子软的,旁人两句一劝,就当了墙头草。
于是,沈慕之变成了主持大局的那一个。
在他的坚持下,还真纠出了不少错漏。
其中,被挖出不可饶恕之罪的,便是周将军。
“娘娘,不好了!”
怀玉慌慌张张跑进殿时,李茵正在给香笼里添安神香。近来不知怎的,他们二人都有些难以入眠。
李茵搁下金勺,“发生什么了?”
“娘娘,此次京察,经由兵部一个十几年前参加过北疆一役的官员查起,发现,周将军曾贪墨军功,将部下将领的杀敌之功,揽在了自己头上!”
哐当一声,手中的雕花香笼盖摔在地上,她猝然睁大了双眼,“什么?!”
周家。
原来,沈慕之不仅是威胁她,更是要将这个威胁变成事实。
“我去找……”
慌乱之中,她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萧澈。可是,话还没说出口,脚步还没迈出去,她就像是被钉在原地了一样动弹不得。
肃清贪污,改革弊政,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虽说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当初被抢占军功的人如今也许另有一番作为,可这绝不是放过的理由。
犯下的罪,哪怕过了千年百年,都是要偿还的。
“娘娘,您没事吧。”
怀玉扶着脸色发白的李茵坐下,说出口的话却不是安慰,“娘娘,这次的事情,陛下恐怕……没法包庇……”
“如今朝野内外,都是什么声音?”
“以沈大人为首,主张严惩。至于内阁,尚无明确态度。”
首辅章大人是个谨慎的人,自打王氏倒台,处处与其作对的王眠走后,他便更加谨小慎微,只尊奉皇命。
内阁无声无息,便是陛下尚未有定夺。
怀玉见她不说话,问道:“娘娘,要去见陛下吗?”
“不了,他恐怕也没有什么平息众怒的好办法……”
李茵愣怔许久,忽然道:“我想去找清棠。”
可是,如今要见周清棠一面,也是不易。
对于此事,朝野议论不休,反复拖下去,反而容易再生事端。几十年前,军中将领杀敌后折算功勋时,是按人头计数。这种抢功之情倒也不罕见,往往就是你抢了我的,我抢了旁人的。
可如今被翻出来,便是大罪。
不过半日,圣旨便已拟定——
杖二十,而后着令周将军,调遣出京,镇守北疆。
李茵派了怀玉亲自出宫去周府,有萧澈的默许,一切自然畅通无阻。
等到了傍晚,周清棠扮作宫女模样,终于进了坤宁宫。
李茵立刻迎上去,“清棠。”
来人一身素绿圆领袍,周身舒朗潇洒依旧,眉间却有一段掩不住的疲惫。
这些天,她应该很不好过才是。
周清棠道:“阿茵。”
“你没事吧。”李茵只差把她翻过来转过去好好瞧一瞧,“这些日子,他们可有为难你?”
周清棠摇摇头,“没有。”
她神色平静地道:“这些日子我一直没敢来见你们,就连明珂离京的时候,我都不敢相送,便是因为这件事情。”
“其实,从京察之初,我爹就预料到了此事。”
到了这个时候,她还能开玩笑,“他揣摩起朝中局势来,就跟那狗鼻子似的,灵敏得很。”
李茵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发颤。
这半日,她已经查清了来龙去脉。说是周将军贪墨军功,其实是他将一位沈姓将领的军功挪动到了自己人的身上,也是因此,在行功论赏时,周家压过了沈家一头。
沈家由沈首辅在世时的辉煌,沦落到如今,这也是原因之一。
“阿茵,我不能让你为难。既然是我爹自己做错了事,那我们就应该承担起来。”
“抢夺了别人的功勋,自然是要受罚的。”
话虽如此,可一想到她即将远行北疆,好几年都要在边关熬过,她又有些不忍心。
“陛下是仁爱之君,也正因为如此,我不能让他与你一样为难。今日的圣旨,是我亲自去勤政殿请来的。”
“塞北风光,我还没有见过。”
她扬起头,仿佛已经身披盔甲,于城楼之上眺望北疆,寒风烈烈,吹开军旗。
“或许,我能够同顾将军一样,击退敌军,大展风采。”
“我自小习武,熟读兵法,我的人生,也会如明珂一样,找到自己的方向。”
豪言壮语响在耳畔,李茵的眸中,有热泪流淌下来。
“你们都走了,只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吗?”
“哭什么啊?”周清棠伸手帮她抹了泪,“别哭别哭,人生嘛,就是这样的,能够彼此相伴着走一段路,已经很不容易了。”
“所以,你与陛下,一定要相敬如宾,白头偕老。”
“谢你吉言。”
“不过,”李茵随意抹了抹泪,“塞北苦寒险要,当年顾将军在世时,带领将士拼死戍边,才换来这么多年的安宁。你久在京城,我不放心你,等你离京的时候,带着当初顾家军军中的副将一起走。”
“好,多谢你替我筹谋。”
周清棠笑起来,“人人都说塞北难守,如今,我替你守。”
“替大晋,守百岁安宁!”
少女清脆的声音带着力度,似乎要穿透坤宁宫的宫墙。
谁也不知道,今日殿中许下的诺言,在来日,会有怎样的奇迹。
但李茵相信,无论是她,还是明珂,都将注定不凡。
*
四月初六,李茵与萧澈,在宣武门送别周清棠。
这是一个艳阳天,湛蓝的天空上点缀着寥寥几朵白云,阳光肆意泼洒,整个皇都都沐浴在日光中。
“臣女拜别陛下、皇后娘娘。”
萧澈抬手示意她平身,“有过当罚,谁都逃不脱。”
“但是,若日后戍守北疆有功,将功折过,朕与周姑娘,皇后与周姑娘,一定会有再见面的那一日。”
“多谢陛下。”
言罢,她放低了声音,冲着李茵浅浅一笑,“阿茵,我走了。”
李茵的眼中有泪在打转。
“我已承诺明珂,三年之后,要把你押去青州给她负荆请罪的,你不要失约。”
周清棠跨马上鞍,“一言为定!”
看着队伍远去,李茵深吸一口气,盈满眼眶的热泪再也撑不住,滚了下来。
她转头看向萧澈,对方只用力地捏了捏她的手。
其实,对于周家的处置,大可不必罚得这么重。
这是周清棠自己求来的。
她知道了沈周两家过往的恩怨,也明白沈慕之的性格,是绝不可能让她们轻易逃脱的。
如今,这个翩翩如玉的公子,为了重振沈家,已经撕开了温和的外貌,露出了一颗凶狠残忍的心。
从前践踏过、轻视过沈家的,他要一一报复回去。
北疆于她而言,正如青州之于明珂。
她一身武艺,怀报国之志,需要施展抱负的擂台,而北疆,正是她将军梦的归属地。
城楼之上,沈慕之一袭白玉锦袍似水温润,在和煦暖风中,那张脸隐隐透着快意。
他的腰间,悬挂着一个荷包,上面绣着点点茉莉,荷包中放着的,也是干枯的茉莉花。
幽幽香味飘出来,与青竹气息混在一处。
他伸手抚了抚荷包,转身往宫中走去。
他要去,求见皇后娘娘。
第60章 茉莉 哪怕刀山火海,他也愿意去赴。
宫人来报沈大人求见时, 李茵正坐在雕花窗棂下发呆。
她毫不意外,对方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定会趁机来找她。
好像只有这样, 早已一片死水的关系才会泛起微澜。
只有痛了、恨了,才会在麻木中,后知后觉地品味出曾经的甜。那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在利用中扭曲变质的甜。
“请他进殿吧。”
事到如今,总该要有一个了断。
“微臣, 参见皇后娘娘。”
李茵坐在宝座上,隔着珠帘静静注视着殿中的人。
他还是那个样子。白玉流水纹锦袍衬得容颜如玉,恭恭敬敬立在殿中时, 恍若一支修竹,任凭风雨来袭, 却始终坚韧、屹立不倒。
只是,再温文尔雅的谦谦公子,在日复一日算计人心之后, 身上的清雅高洁之气也会变得浑浊。
“沈大人求见本宫, 所为何事?”
她尽量将语气放得平稳,在彻底撕破脸之前, 还会有一丝错觉。也许,这个人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堪。
“周家一事……”
李茵道:“错了便是错了, 没什么好辩论的。”
这件事情,她没法责怪任何一个人。
即便沈慕之借势鼓动朝臣, 渲染扩大事态, 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事实——抢夺军功,难逃罪责。
若真的要怪,便只能怪周将军这么多年的慈父忠臣模样做得太好, 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
“娘娘此刻,应该很心痛吧。”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
“娘娘如今,能够理解我的痛了吗?”
他的话如同利箭,直直钉入李茵心中,而语气中的理所当然无异于火上浇油,让她本就无法平息的怒火腾得涨起来。
她起身,一把甩开珠帘,站在了沈慕之面前。
“我为什么要理解你的痛?”
“祖父死后,沈家一蹶不振。几房的叔伯都将希望寄托于北疆一役,幻想着六叔父随军凯旋,说不定能升官入阁。”
“可是,”他看向李茵,“这一切都被毁了。”
风花飞有态,烟絮坠无痕。
周家与王家扶摇直上时,沈氏却门庭冷落,如坠絮堕泥,了无痕迹。
可是,这一切又与李茵有何干系?
她直视对方,弯弯两眉蹙起,“所以,这一切为什么要我与你感同身受?”
“你从一开始就在利用我!你凭什么要求我像个傻子一样跟在你的身边?”
谈起当初,李茵瞬间有了更多的话想要说,那些积攒在心中,长久压抑的苦痛。
“我问你,当初在云溪村,我救下你,当真只是偶然吗?!”
沈慕之的脸扭曲了一瞬。
他的手颤抖着抬起来,似乎想要去抚李茵的脸。
衣袖摆动,带起一阵花香浮动,是他腰间的荷包中散发出来的。
李茵一下子就闻出了不对劲,那不是淡雅的青竹气息,而是一种花香。
是茉莉花。
这股气味萦绕在鼻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你别碰我!你怎么还有脸带着茉莉来找我?”
那一蓬蓬洁白的花朵,是二人之间最后的体面与眷恋。
他的手一僵,又缓缓放了下去。
“从一开始,我要做的事情就是重振沈家,遇见你,真的只是一个意外。”
月山县巫蛊一事,起初便十分蹊跷,他派出去的探子只隐约查出与太子及福王都脱不了干系。
这是个一箭双雕的绝佳机会,他绝不容许自己错过。
为了查明真相,他选择亲自前往青州,却在传递线索时落入圈套,被人追杀。
在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他跌落在泥坑中,身受重伤无法自救,只能静候死亡。
可是,有人从天而降,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以天神之姿降临,她就像是人间的最后一捧春。
他说:“阿茵,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多么荒唐啊!
李茵觉得他简直是疯了,“救命恩人?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只好来日,以命相酬。”
那浅色的眸子中,有一种平静的疯狂在熊熊燃烧。
李茵却已经不想去深究他的话是真是假,“难为沈大人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可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她已经不是那个随便几句温言软语就能哄走的姑娘了,在见识过他的手段后,只觉得恐怖。
哪有什么翩翩浊世佳公子,不过是一个疯子。
“至少,那些过往曾经是美好的。”
“这些年我将京中权贵的私事查得干干净净,遇见你之后,见到那块玉佩后,我就知道你可以被利用。”
“祖父暗中将遗诏给了国公爷,求他有朝一日,匡扶大厦之将倾。这或许就是国公爷一直不接你回京的原因,在一切尚未定论之前,接你回来,就是找死。”
“所以我要把你带到他的跟前,让他为了亲生女儿不得不去阻挠废太子与福王,不得不与肃王站在一条线上,让我沈家,沉冤昭雪。”
京中这盘大棋,人人都是他的棋子,唯有他是执棋之人。
54/62 首页 上一页 52 53 54 55 56 5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