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情,李茵早就猜到了。
只是有一点不同,在皇都,没有人能永远置身事外操纵大局,执棋之人,也会有被当做棋子的那一刻。
夺嫡之中,太子、福王、肃王……或者更多的人,他们又何尝不是借势而为?
“你想要的一切都已经实现了,想要报复的人,也得到了应有的处罚。”
李茵的眸中冰冷,“你如今来我面前说这些,又是在盘算着什么?”
沈慕之往前走了半步,那股茉莉清香更加浓郁。
李茵心中的怒意又涨起来。
他像往常一样低下头,眉间一片温柔。
“周家这件事情,你说陛下一开始到底有没有察觉到?究竟是秉公执法,还是蓄意为之?”
“阿茵,你就这么相信他?他真的完全不在意我们的过往……”
话未说完,李茵一巴掌干脆利落地甩上了他的脸。
一般人惯用右手,皆因写字作画用膳等日常习惯让右手更加灵活。
可她用的是左手。
为什么用左手,沈慕之再清楚不过了。
在慧明寺遭人暗算,她的右手,裂骨错筋,一个年头快要过去了,却仍未痊愈。
这伤,有他一份功劳。
被打的那半张脸微微肿起来,他却没有半分恼怒,反倒像是得偿所愿一般。
他跪下去,“请求皇后娘娘,赐微臣一死。”
他跪得极其坦然,仿佛今日走入坤宁宫,来激怒她,所求就是一死而已。
还是要死在她的手下。
李茵揪起他的领子,死死盯着他,“你以为本宫不敢?”
他闭上了眼睛,眸中的一切神色都被覆盖,“求皇后娘娘,圆微臣夙愿。”
手下的触感丝滑,那是上好的锦缎,李茵不自觉地想起在云溪村的那些日子。
白衣玉冠,谦谦君子,温润恍若天成。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个样子?
又一阵恶心涌上来,她蓦地松开他的衣襟,“滚。”
“我不要再看见你。”
沈慕之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向一侧栽倒而去。玉冠磕在地上,鬓发微微松散,复起身时,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狼狈。
他嗫嚅着嘴唇,还想说些什么,可李茵已经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了。
从坤宁宫出来后,融融日光照在他的脸上,光影在精致的容颜上跳跃扭转。
他的一生,为家族而计,为沈氏复兴而奔波,如今,已经够了。
几日之前,陛下已经下旨,重新赐予沈首辅谥号——文正。
这是对于一个已经逝去的文臣,最高的褒奖。
而这一切,来得这么顺利,与李茵息息相关。
他的余生,只剩下一个愿望,就是死在她的手中。
然后,求她记得自己,记一辈子。
*
人们常说多事之秋,以此感慨时局动荡、变故丛生。
可是,这个春日,也不安宁。
就在沈慕之离开后不久,刑部传来消息,孟松云自认罪大恶极,在牢里自戕了。
他死之前,咬破手指写下了一封血书,只有一句诗——
“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
这是他从前的志向,寒窗苦读十数载,为的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为的是献良策安社稷,为的是黎民百姓……
走错了歪路,要在临死之前,纠正过来。黄泉路上,才不会再度迷失方向。
李茵只觉得心里堵得慌,一个一个,都在离自己远去。
宋念柔、明珂、崔燕、秋月、周清棠、孟松云……
曾经的仇敌、曾经的好友,都渐渐离去,只留下她一个人。
她坐在矮榻上,用手捂住了脸,失声恸哭。
泪珠像是断了线似的,水漫金山般涌了出来,剜心蚀骨的痛蔓延了全身。
可是,这不是她的错,天意弄人,一步一步,把她们逼到了这个地步。
“阿茵。”
忽然,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像是浮在柔软的云端。
萧澈紧紧抱着她,抚着她的后颈。
李茵忽然升起一阵恐慌,会不会有一天,萧澈也会离她而去。
她的人生,先是被迫接受抛弃,再是被迫接受分离。
她把头埋在对方的臂弯中,拼命抱紧了他,“你不会走的,对不对?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直到白发苍苍、死亡来临,躺进同一个棺椁之中?”
感受到她的崩溃,萧澈抚着她的脊背,温声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只要你不推开我、厌弃我。”
“当初,是我先一步在青州找到了你,却因为废太子的阻挠而耽搁了时间,等我找到你的时候……”
他顿了顿,似乎与她一样有些哽咽,“你已经救下了沈慕之,和他在云溪村的矮屋中,相处了许久。”
“我嫉妒得要发疯,却不敢贸然动作。”
他顾虑良多,若直接带李茵回了国公府,必定会将她卷入京城纷争之中。
可是,沈慕之将她带回沈家后,却迟迟未有动作,把她藏在竹林苑中不闻不问。
“我不管沈慕之有什么计谋,只要是与你有关,只要你能永远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在乎。”
哪怕刀山火海,他也愿意去赴。
第61章 李氏(一) “假意受伤,倒在你家门口……
“我……”
李茵从他怀中抬起头, 脸上泪痕点点,胭脂被泪水混得斑驳,却衬得这张脸好似烟雨朦胧中的一枝海棠。
“对不起, 我……我只是忽然有些崩溃……”
“你从来都不需要和我说对不起。”
萧澈用帕子帮她擦了泪,又仔仔细细抹去那些胭脂,“周家的事情,还会有办法。那些如今分离的人, 也一定还会有重逢的那一日。”
李茵愣愣地看着他,眼中还有泪光,一时之间, 她有些说不出话来。
萧澈叹了口气,复又将她拉入怀中。
“大晋的兴盛并非一朝一夕而成, 在南宛与北胡虎视眈眈的情况下,能够多年太平无战事,文臣武将相互配合, 缺一不可。”
“周家领兵镇守北疆, 乃是威慑北胡,这既是将功折罪的机会, 也是安邦兴国之策。这一点,沈慕之必定也知道。”
说到底, 他还是大晋的子民,个人恩怨在家仇国恨面前, 还是要退让一步。
他今日发了疯一般来找李茵, 比起报复,更像是自虐。自述罪孽深重、机关算尽,所以只求一死,好像这样, 就能在与萧澈的博弈中扳回一局。
他以为,死人会永远被铭记。
“阿茵,这一切都不是我们的错。”
“我知道。”
怀中,传来闷闷的声音。李茵的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上,仿佛,这样可以借到更多的力气。
“不过,说来说去,好像还是错在了最初。如果我没有救下他,就不会有后来这许多事情。”
萧澈低低地笑起来,他知道李茵是在开玩笑。那是一条人命,即便重来一次,她也不会见死不救。
“如果没有救下沈大人,你就要先一步遇见我了。”
“让我想一想,如果真的是这样,我该以什么模样出现在你的面前。”他佯装思索一阵,“说不定,也要假意受伤,倒在你家门口,让你把我捡回家。然后,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求你回京与我在一起。”
明知这不过是假设,可李茵竟然真的幻想起来,如果,一开始遇见的就是萧澈,一切会是什么样的。
大约,也逃不过国公府那一段劫数。
不过,这点虚幻的影子,却让她的嘴角忍不住翘起来。
“你的过去,是什么样子的?”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为什么会喜欢她?为什么许多年过去了,仍执着找回她?
“小时候,我是个很古板无趣的人。如果你现在遇见了小时候的我,只怕会躲得更远。”
“可是,皇祖父当年替我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却很不一般,一点都不怕我。非但不怕我,而且还敢指使着我做事,送给我的穗子,也是旁人不要的。”
在那个万分压抑的时候,能有一个人自万千规矩中跳脱而出,那样张扬明媚,谁能不为之心折?
他抱紧了李茵,“你的出现,就是我人生的全部意义。”
*
光阴流转,时光飞逝。
眨眼间,芳菲四月已过了大半。
明珂抵达青州后,曾传书一封回京城。
所言之物,是在青州所见所闻,那里的风土人情与京城不同,为了摸清当地人的底细,她还在暗访中。
除此之外,还有一桩喜事。
四月底,萧子秋与王知微将在燕王府完婚。
据说,是燕王爷亲自带着萧子秋去常州老家下定,才将这门婚事挽回。
从前他厌恶读书,在旁人眼里是个不习正道的纨绔子弟,王家其实早就对他不满了。但如今王尚书获罪,两个年轻人又情投意合,再续良缘也无不可。
说起来,这是李茵与萧澈在京中为数不多的朋友了,他们自然不能缺席。
前往燕王府的当日,新科状元顾怀川也随他们一同而去。
红妆十里,锣鼓喧天,送亲迎亲的队伍比迎娶王妃还要壮大,京城之中,几乎万人空巷。
燕王爷与王妃坐在堂上,看着面前拜堂的新人,笑得嘴都合不拢。
王知微一身凤冠霞帔,大红喜帕盖着头,却隐约可见金冠上用珍珠串成珠花,流苏垂下,随袅娜步伐轻摇。
大红喜服的边缘钉着贝珠,金线密密织成石榴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夫妻对拜——”
喜娘拖长了调子的声音传入众人的耳朵,只见堂中新人转身相对,萧子秋一脸喜色,目光落在喜娘喜帕上时,那浓黑的剑眉快要扬到天上去了。
他与王知微一同拜下去,手中紧握的红绸将二人连接起来,永世不分离。
“礼成——”
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与观礼者的掌声混在了一起。
拜完堂,新娘子被送入精心布置的婚房,新郎官却还要一一敬酒。
萧子秋从前的狐朋狗友不约而同迎上来,纷纷恭喜——
“恭贺萧世子喜得良缘。”
“萧世子与王小姐真乃绝配。”
“这大喜的日子,萧世子不多喝几杯,说不过去吧?”
萧子秋心情好,来之不拒,就这么一杯接一杯的下肚,眼中神色却还算清明。
他还记着,不能喝得烂醉了再去掀盖头。
夜幕降临,王府之中却歌舞升平,袅袅笙歌悠扬,传至天边。
有一个着朱服的干瘪男子走过来,先用那贼眉鼠眼瞧了一瞧,而后凑到萧子秋身边悄悄道:“这王小姐究竟有多美啊?萧兄你怎么还吃回头草?”
萧子秋面色一凛,推开他递过来的酒盏,“朱兄莫要如此,我爱慕世子妃,只因她品行端正,明辨是非,与旁的无关。”
“冠冕堂皇证词,无趣。”
朱公子摆摆手,端着酒又晃走了。
萧子秋看着他像个纸片人似的飘走了,心中却忍不住地唾弃。
什么人啊?自个儿泡在烟花柳香就算了,如今还敢来教训小爷了?
“萧世子?”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萧子秋转身,立刻敛了神色,恭谨地道:“皇后娘娘。”
李茵微微一笑,也如同旁人一样举起斟满了酒的白瓷杯,“恭喜。”
“还要多谢娘娘不计前嫌,成全我们。”
“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们能走到这一步,全是自己的造化。”
李茵将手中酒杯往前递了三分,“就以这杯酒,祝萧世子与世子妃,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多谢娘娘。”
随后,萧子秋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夜色渐浓,已是亥时。
天上明月高悬,倦鸟归巢入眠,唯有院中大红琉璃八角灯高挂,婚宴之前,推杯换盏,灌得新郎官脚步不稳。
李茵穿过喧闹的人群,想要去找萧澈。
新科进士入仕,不少人怀揣着赤胆忠心,想要成就一番事业。方才,陛下被几个新入翰林院的翰林缠着,要献上自己的计策。
这段日子,朝廷深究贪腐,将废太子那盘根错节的势力一一清除,从前被压着无法出头的清贫有才之人,终于有了可用武之地。
这局势一好起来,陛下自然更忙了。
“娘娘。”
李茵正独自往前走着,忽闻身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妇人之声,话中带着点犹豫。
她转过身,唤道:“母亲。”
许久不见,宋夫人憔悴了不少,那保养得当的容颜仿佛一下子苍老下去,眼角与面中,均多了不少皱纹。
见李茵停步,宋夫人立刻走近了些,关切道:“娘娘近来可好?”
“承蒙陛下不弃,一切安好。”
她封后时,国公夫妇一个为臣子,一个身有诰命,自然也在列。大礼册封后,他们也是见过面的。
只是自宋念柔一事彻底闹掰后,就有好一阵子不曾会面了。
这根刺,一直扎在彼此心中。
有时候,李茵也说不清他们到底是无情还是有情。若是无情,那为什么还要替宋念柔求情?若是有情,为何又在宋世安死的时候对一切不闻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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