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确实是死了,只是不知这可惜从何处而来。
李茵不解其意,只能猜也许是感叹他不过弱冠之年,却误入歧途,犯下的错需要以命相抵。
谁知,瑶娘的下一句话却是,“死得这样早,看不见大晋的昌明盛世了。”
“当然,没了他,大晋的昌明盛世可能会到来得更快些。”
“他那个人,心比天高,对自己生在穷乡僻壤心怀不满,妄想一步登天,却要踏着人命做他的垫脚石。”
瑶娘摇摇头,“不可救药。”
这姑娘看着柔弱,说起话来气势却不输明珂,就像是青州那川流不息的江河一样,蕴着力量。
明珂早已见怪不怪了,她在学生的作业上写下朱批,头也不抬地道:“既然是旧相识,那不如去叙叙旧?”
“走,李姑娘,”瑶娘过来携了李茵的手,“我带你去看看学堂里的学生。”
绕过几块历经风吹日晒到发黑的矮墙,从碎石子路上走过,复行数十步,学堂便在眼前了。
低矮的房屋之中,正传来老夫子低沉而无力的声音。
瑶娘拉着李茵放轻了脚步声,一步步挪到窗户前,往里面看去。
请来的老先生拿着书,正摇头晃脑地一字一句诵读,读完,又引经据典,一一讲解。
今日所讲是《论语》,作为学子们的启蒙书,老先生已经一点点掰开揉碎了讲给这些孩子们听。
可是,坐在底下的学生却手段百出了。
前两排的竖着书册,双眼无神地看着上面的方块字,明显已经神游天外。
最右边的也如法炮制,高高竖起书册,趁着老先生不注意,还往嘴里塞了两块糕饼。
最后的两个孩子隐在角落中,睡梦正酣,还是不是砸吧砸吧嘴巴,估计是梦见了这条街上的有名的烧鹅店。
真是,各有各的招数。
李茵看得直皱眉,“这些,明珂从没在信中提过。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瑶娘无奈地歪歪头,“因为,咱们这里有朝廷的拨款,明大人宁愿让自己节衣缩食,也不收这些贫苦学生的束脩。久而久之,大家都觉得既然是不要钱的买卖,自然是不要白不要。”
百姓们都只把这里当作一个送走调皮孩子让家里清净的所在,因为用不着花钱不会肉疼,所以更加肆无忌惮。
更无理些的,明明自个儿都嫌儿子性情恶劣,丢在学堂里不闻不问一个月,还要来反问为何自己孩子没能学富五车。
李茵听完,彻底沉默了。
这与她预想中的不符,恐怕与明珂心中所期盼的更加不相符合。
她希望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做一些改变,却没想到,自己的力量竟真的微薄至此。
见她脸色都白了三分,瑶娘安慰道:“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急不来。”
“他们都会看人下菜碟,比如,若是明大人来上课,就绝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明大人不怒自威,看着就犯怵。”
李茵的眼睛从这一排排学生中扫过去,他们一般无二穿着粗布衣服,脸上稚气未脱,对于玩乐的渴望牢牢压制着心中的求知欲。
除了一个例外。
坐在最左侧的那个孩子,一身粗布衣衫打了好几处补丁,握着书卷的手黑黑的,手背上还有几道伤口。
浑身上下都透着狼狈,唯独一双眼黑白分明,坚定万分。
整个学堂,也就他一个人记住了老先生所传授的知识。
还没看够,老先生已经放下书,让这群调皮孩子休息片刻了。
那个最认真的小郎君等所有人都跑出学堂玩乐去了,他才拿着书走出来。
他比李茵矮上一个头,才不过十四五岁,却板着一张脸像个小大人似的,一板一眼地向她们问好。
“在下陆晏,见过老师。”
李茵眼中一亮,原来,他就是陆晏。
等他走远了,瑶娘才道:“这也许就是咱们这里,以后最有出息的一个孩子了。只是他可怜得很,父母早亡,家中只有一个祖母,与他相依为命。”
坎坷的身世,不屈的灵魂。
若此地再多上一些这种人,也就不用明珂烦愁了吧。
李茵在心中叹了口气,一边随着她继续转悠一边道:“还未问过,令尊与令慈可还好?”
“一切都好。母亲早年有咳疾,如今已好多了。”
“李姑娘一切可好?”
“我……辗转许久,如一叶孤舟,终于归途。”
她这话说得委婉,瑶娘却懂了。
“那真是太好了,恭喜李姑娘,只是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转着转着,她们又回到了明珂的屋子前。
李茵思索片刻,正欲回答,却听见身后传来崔燕的声音。
“明大人,有一个男子,说要来咱们这里当先生。”
李茵回头一看,就见崔燕领着一个人大步走来。
那人身姿颀长,剑眉星目,很有一番美男子之姿。
他路过李茵时,微微侧目,目光轻轻在她身上一点而过,仿佛猫爪不经意从衣袖间一带而过,却勾得人心间发痒。
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了上来。
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很像萧澈。可理智又唤醒她,萧澈在远隔千里之外的京城,忙于政务,绝不可能分身来青州。
她只当自己是思念成疾,可这分离不过几天,是不是有些夸张了?
如此想着,她忍不住抬头去看那个人,可那男子早已收回了视线,跟着明珂往学堂去了。
那个人青衫玉带,风姿秀逸,如湖岸边的疏柳。
崔燕留在这里,冷不丁一句,“你在看什么?”
“你想他了?”
李茵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没有,你别胡说。”
崔燕冲她做了个鬼脸,拖长了调子,“我胡说。”
*
青州的夜,好像比京城更黑更暗一些,层层密密的树林直冲天际,枝丫盘根错节,织成天然的网。
好像,也更冷一些。
明明已经六月份了,晚上躺在屋子里,却觉得背上渗起一阵阵寒意。
李茵住在崔燕的屋子里,两个人盖着薄软的被子,先胡乱聊了一阵京中的事,又提起皇家秘闻,才扯到学堂上来。
“阿茵,不瞒你说,我来此之前就对如今的情况有所预料了。”
“所以,我看见这些的时候,一点都不惊讶。”
她翻身趴在床上,支着头,一点一点跟李茵掰扯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在这里,小孩子被拐卖的事情一直都没有断过。早些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现在都成了天方夜谭了。在这样的一片土壤之中,百姓会被巫蛊迷惑,不过迟早的事。”
“陛下钦点了青州的桑葚作为进贡之物,这是好事。但是……”
她犹豫了一下,“也有可能会适得其反。”
不用她多解释,李茵已经明白了。
且不说此地官员们可能会为了讨好圣上而压迫百姓,迫使家家户户出人出力栽种养护桑葚,那些百姓,他们真的懂得“人生在勤,不索何获”的道理吗?
他们中的许多人,宁愿相信“神”的指示,一头扎进巫蛊的陷阱中做白日梦,也不愿意回家事农桑。
田园荒芜,鱼塘干涸,等不来打理它们的人。
“为什么会这样呢?从民风淳朴人人勤劳的曾经,变成现在这个模样,总要有一个原因吧?”
崔燕叹了口气,“这就说来话长了,历史久远,得从头讲起——”
“崔姑娘!崔姑娘!”
话未说完,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呼唤声。
崔燕立刻起身开了门,瑶娘正站在外面,满脸焦急。
“不好了,陆晏不见了。”
第65章 青州(三) 宽阔的身影将她笼罩其中。……
漆黑的夜里, 伸手不见五指,站在院中向外看,只觉仿佛有鬼魅夜行于天地之间。
学堂之前, 明珂正拉着一个声泪俱下的老婆婆,再三劝慰。
她赶来时,穿戴整齐,层层叠叠的衣衫一丝不苟, 腰间玉佩并未取下,显然是劳累至深夜还未歇下。
“明大人,今日学堂放学后, 陆晏到现在都没有回家,他是最乖巧听话的孩子, 绝不会和那些不学无术的子弟混在一起,他一定是……”
老婆婆哽咽了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事情一般, 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这是陆晏唯一的亲人, 是他的祖母。
积年累月的劳作与贫苦比年迈更能摧折人,风霜雨雪在她的脸上刻下道道深若沟壑的皱纹, 那一双手既要栽种粮食又要洗衣缝补,已经微微畸形。
“明大人, 我这半截入土的人,就只剩下陆晏这一个念想了, 若他有个好歹, 我也不活了。”
陆婆婆跪下去,因常年劳作而佝偻的腰弯曲着,匍匐在地上时,像一座矮矮的坟茔。
“求明大人救救我们。”
老人的声音带着无限凄苦, 仿佛即将熄灭的残烛,“老婆子我求你,求你救救我。”
“婆婆您快起来。”
明珂双手握住老人的双臂,用了点力气,将她扶起来。
“麻烦您再与我详细说说这些天的情形,陆晏他为何会忽然失踪?”
“好,明大人,我这就说与你听。”
陆婆婆被明珂扶着坐下,她愁苦着一张脸,冲着众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这孩子是个死心眼,他爹娘走得早,是我一手将他拉扯大的。这么些年,他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我的身边,哪儿都不去,就连上学堂,都是我再三逼迫,他才肯来的。”
“但是老婆子我知道,他其实特别羡慕那些在学堂里读书的孩子,只是咱们家穷,没法送他去私塾里读书,所以他一直假装不在意。”
“自从来了明大人这里,他时时刻刻用功,回了家还要读书,在帮我割草、放牛的时候,依旧不忘在心中默记先生所授诗文。”
“但是,”陆婆婆浑浊双眼中盈满泪水,从发皱的皮肤上流下来,“昨晚他忽然告诉我,今日下学后他要晚一点回家。一开始我问他去哪里,他死活不肯说,后来我不断追问,他才告诉我是要和学堂里的朋友一起去玩。我还高兴他终于有了玩伴,但是现在想来,一切都不对劲。”
听罢,众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
确实不对劲。
陆晏素来孤僻独行,他于诗文上越用功,学堂里的孩子们就越讨厌他。所以,他在学堂里求学这么久,始终孤零零一个人。
在那些孩子们心中,只要人人与他们一样堕落,只要陆晏不被夫子夸赞而被责骂,那父亲母亲就不会耳提面命逼着他们学习,也不会拿着讨人厌的陆晏做榜样。
若真有哪一个孩子忽然伸出援手与他相交,那多半是另有所图。
“他有说过,学堂里的朋友是谁吗?”
“问题就出在这里,老婆子我一时疏忽,光顾着高兴了,连追问他是谁都没有。”
这便棘手了。
明珂眉头紧锁,她细细想过陆晏可能会去的每一处地方,可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月山县山灵水秀,蜿蜒河流众多,不少孩子们喜欢成群结队地去溪边捉鱼摸虾。但这显然与陆晏无关,他下学之后,要么在后山上割草拾柴火,要么就是在温书。
谁会约他出去玩呢?他口中的“学堂中的朋友”,又真的存在吗?
明珂道:“陆婆婆,您先在这里坐着,哪里也不要去。陆晏的行踪我会派人去找,今夜,我们这几个年轻人也会一同出去找,一定会把他给找出来的。”
“好,明大人你可真是活菩萨一样的人,”陆婆婆抹着眼泪,“这事若是告到县衙,那县令也不会为我做主,只会糊弄我老婆子几句,而后就将我打发了。”
这样抱怨县衙的话,从明珂来到月山县,已经听过无数遍了。
明明阳奉阴违欺压百姓的陈松已经死了,可他的死没有半点杀鸡儆猴的作用,后来者越来越猖獗,手段也更高明。
她只能安慰道:“陆婆婆您别着急,我这就派人去找。”
老人家已经急得六神无主了,只会重复她的话,“好,去找,去找,我就坐在这里不动,等你们回来。”
*
月山县的街道并不宽广,石子铺成条条小路,在夜色中曲折着向前延伸开来。
街边商铺繁多,现下都已关闭门庭歇息了,只有百年古树屹立于道路边,投下婆娑树影。
此刻,乌云游走,月光渐渐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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