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文惠帝没有往旁处想,将谢呈奉做为大昭指路的明月。
但林彦的事情一出,文惠帝遽然对周遭所有人都生出提防之心。
疑心像悬在他脖颈上的利剑,让他夜不能寐、食难下咽。
仿佛能与天命感应的谢呈成了他头一个怀疑的对象。
这世上怎么会有无瑕的人呢?文惠帝越想越觉得心惊。
当然,他之所以怀疑到谢呈身上,还有更为确切的缘由。
那日他醒来时,便被守在榻边的柳院使告知了所谓的他昏迷的真相。
他们说他是被淑妃下了毒,毒发而昏倒。
远在临丰塔的谢呈卜算到了他有此血光之灾,将破解劫数的法子教给了贾得全与柳院使。
两人因此齐心演了出戏,骗得林彦露出马脚,又护得他周全。
这几日文惠帝回过神来细想,发现谢呈的本事着实通天,竟将手伸进了前朝后宫,他的近身。
谢呈若仅仅是通晓地理天文的谪仙,那么文惠帝可以供着他。
但倘若青年意图涉入皇权之争,文惠帝便万万不能留这样深不可测的角色,以铲除祸患。
是以今日他叫谢呈前来,打定主意要对方现出真身。
一念及此,文惠帝弯起唇瓣:“国师不若猜猜,朕为何要你来此?”
“亲眼见到陛下圣体安康,谢某的心便也能放下来了。”谢呈的回答风马牛不相及。
文惠帝由此确认自己猜想得不错,旋即换成阴沉面容道:“谢呈,你干涉政事,可否知罪?”
“假使谢某不出面干预,今时坐在龙椅上的人便该是三皇子,”谢呈安然不动地顶着他的威压,稀松得好像在同他闲聊天气,“谢某是陛下亲封的国师,有护国之责,于此关头挺身而出,反遭陛下斥责,何其冤枉。”
青年一脸无害坦荡,仿佛他才是那个不讲道理的人。
文惠帝瞧着谢呈那极具迷惑性的脸,一时失语,连带着气势也削弱了不少。
趁此空当,谢呈勾起一抹虚渺的浅笑:“陛下以为世上之人便都向往权力吗?”
“庆平大师是,我也是……但其实真正为权柄患得患失的是陛下自己。”
他果然没有那么简单!文惠帝听出他话里有话,诘问道:“你还知晓什么?”
“陛下想问谢某的罪,正好谢某也有一笔旧账想要与陛下谈谈,”谢呈眼尾压出长线,“您贵人多忘事,可还能记起庆平大师的音容笑貌?”
没等文惠帝回答,他又说:“您记得他是如何死的吗?”
文惠帝不可置信地蹙眉:“你竟知晓此事?”
回过味来的他嗤笑出声,看向谢呈的眼神愈发凶狠:“怎么,你想替他复仇吗?”
“朕想要他死,阎王殿便得来收他的魂,”文惠帝摩挲着指腹,威胁道,“你也是一样的,朕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蝼蚁,轻而易举。”
“谢某若想要帮大师复仇,陛下如今便不会安然立于此。”青年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无端叫文惠帝感到几分砭骨的寒意。
谢呈轻叹了口气,不知是为了谁:“陛下背负的人命多到连您自己恐怕都记不清了吧,其中哪些是无辜之人,哪些是错杀之人,陛下还能分辨出来吗?”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杀孽压身,煞气深重。陛下夜夜能否安寝?”
“我身为天子,降生时便受天命眷顾,阳气丰盈雄厚,哪里会惧怕邪煞魑魅。”文惠帝好似不为所动,仅有他自己知晓心紧了紧。
“陛下若有这等开阔的胸怀,自是最好。”
谢呈顺着他的话讲:“庆平大师常年居于临丰塔避世,静心为百姓与大昭祈福,更有从龙之功,声名显赫。谢某实在想不通,他究竟是犯下了怎样的过错,使得胸怀开阔的陛下甚至不愿让他安度晚年?”
文惠帝不自觉地切齿道:“朕想要处死谁,不需要缘由。”
“我早就知晓会有这一日,圣上他终究还是为前尘所困。”谢呈阖上眼睛,复述庆平大师平生道出的最后一句话,脑际不禁浮现那夜他窥得的景象。
于谢呈来说,那是令他终生难以忘怀的一个夜晚。
他素来睡得浅,蜷缩在床沿,侧身让脸朝着屋门,就是为了应对随时发生的危险。
彼时庆平大师睡在与他相邻的房间,一墙之隔。
哪方动静稍微大些便会被另一方听见。
谢呈没有同庆平大师说过,进临丰塔的第一年,他就在墙壁上凿了个豆大的孔。
平素没待在屋内时他会用砖泥堵上,两人各处各屋时,谢呈时常会透过那个小孔暗暗观察对方的言行。
后来谢呈猜测对方大抵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毕竟老者连天命运势都能洞悉,何况是他那拙劣的伎俩。
第113章 他需要权势,他需要用权势来制定人间公道。
那夜谢呈誊抄完经书已接近亥时末, 熄灯上榻后他尚未放松神思,便听得外头有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因为不清楚来者的意图,他赶忙阖眼假睡, 缩在被褥中的手伸向枕下放着的匕首。
触碰到锋利的寒刃,谢呈的心方才踏实了些, 屏住呼吸去听动静。
紧接着,似远似近传来屋门被打开的细响, 听起来应是在隔壁屋。
对方并非冲着他来的,而是要对付庆平大师!谢呈心中有了隐约的猜测。
果不其然, 他听见一道尖细的男声:“庆平大师, 咱家奉陛下之命来送您上路。”
阒静之中沉默显得尤为深邃,庆平大师极深极重地呼出一口气:“我早就料到有这一日, 圣上他终究还是为前尘所困。”
尖细到有些刺耳的嗓音再度划破虚空, 对方催促道:“庆平大师, 陛下念在您为大昭立下了汗马功劳, 特赐金杯鸩酒, 此酒毒性极强, 未入肠胃,已绝咽喉1,大师走得也可轻松点。”
闻言,谢呈收紧两颊的骨骼。直尝到喉头涌起的血腥气,他终究克制住以卵击石的冲动。
那是文惠帝的意思,对方派了不少人来!假使他此刻冲出去, 只会白白送命。
庆平大师却未有反抗,接受得极为平静:“好……有劳彭公公替我转告陛下, 多谢他的恩典。”
他应是接过了那杯送命酒,对面的太监启唇道:“大师可还有旁的话想说, 咱家会一并上达天听。”
“庆平此生得以见太平人世,得以览千山万水,幸甚至哉,无事可憾,”老者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喟叹说,“生死总归得孑然一身,孤影自怜亦算是风流事。”
死局在前,他的语气反倒轻快起来,依稀叫人窥见他昔日倜傥潇洒的俊影。
庆平大师交代道:“待我去了,烦请公公将我收拾得干净些,以免叫塔内众人看出端倪。”
“少时看花是花,看木是木,觉得来日善终时定能坦然道出‘来去无牵挂’,真临其境方知能豁达者寥寥……”
“碎言碎语,让公公见笑。”庆平大师意识到自己多言,骤然收住了感慨。
许是被他的话打动,太监也觉得有些不忍,闷声回答:“大师且宽心,便是您不说,咱家亦会让您体面地离开。”
事实是为了掩人耳目造出他寿终正寝的假象,太监本就得洗净他的遗容。
“最后一句,便祝海晏河清,黎民安康。”
话音刚落,谢呈的心脏或有所感地揪紧。
随着这股钻心的疼痛向四肢百骸蔓延,那边有重物落地发出“咚”的一声。
声响不大,但訇然砸得他思绪一片空白。
痛苦与不甘化为漫天齑粉,有那么一瞬,谢呈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但他无法掉以轻心,因为脚步声旋即向他所在的房间逼近。
门开了……月华似水一般漫上床榻。
几道身影悄悄地立在距谢呈不到一尺的地方,炯炯的目光齐齐盯着假寐的他。
一人刻意俯身来探查,吐息抖落在谢呈的面庞,叫他几欲作呕。
得益于从前假睡应付庆平大师的经验,谢呈分外娴熟地控制呼吸。
“哟,他倒是睡得挺沉,”对方撤开身子,戏谑说,“也罢,算他走运,捡回了一条命。”
另一人应道:“快走吧,不要节外生枝。”
听着他们离开后,谢呈才在黑暗中睁开眼。
生怕对方去而复返,他不敢妄动,攥着匕首轻手轻脚地移向那个小洞。
视线被聚拢在狭小的孔中,只一眼他便看见庆平大师的脸。
幽冷的光照得对方全无反应的面色青白如覆霜,彰显著这位平素和蔼温暖的智者已经逝去。
对方眉宇舒展,仿佛真是在睡梦中宁静圆寂。
谢呈眼睫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却对他适才经历的痛苦感同身受。
鸩酒入喉,断肠绝命,死亡的刹那该比鞭笞要痛苦数倍。
谢呈浑身不自觉地颤抖,眼前男人的脸跟着变得模糊。
谢呈又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庆平大师时,当时他的身量才及对方的下巴。
凛冬时节,对方朝他伸来有些粗糙但温热的大手。
谢呈抬眸去看人,雪花恰巧降落在他的睫羽,即刻化为沁凉的水,濡湿了他的眼。
透过那层水雾,庆平大师的脸也同今时一般有点模糊。
谢呈记得更清楚的是,那时的男人看起来很高大,而非眼下倚着榻边、佝偻着腰的瘦小老头。
可算起来,时间仅仅过了四年,他便已长得高于庆平大师,轮到对方仰面来看他。
无边的恨意席卷谢呈的心头,他恨权势又夺去自己的一位亲人,恨往常自己不曾向庆平大师认真道过感激。
更恨他轻微如蚍蜉,就连自保都勉强,何谈护住身旁在意的人。
前世谢呈靠着冰冷的墙坐了一夜,未阖双目。
翌日他假作与众人一起发现庆平大师的离世,得以近距离端详对方的遗容。
谢呈于是想明白了一件事,他需要权势,他需要用权势来制定人间公道。
此后,谢呈主动联系旧部、扶持林彦,步步为营趋近皇位,踏上他最厌恶的争权路。
换言之,促使谢呈做出谋权抉择的契机正是庆平大师的死。
忆罢往事,谢呈眨了眨眼,将满溢于胸膛的仇恨压下去。
可惜这一世他堪堪重生回二十二岁,不得改变庆平大师的结局。
前世叫文惠帝被轻易毒死,不免太便宜男人。谢呈心道,此次他会叫对方用下半辈子的忏悔来赎罪。
听见这句分外耳熟的话,文惠帝不禁心里发毛:“你究竟还知晓什么?”
假使青年说出更紧要的内情,他便不会让人有走出这道门的机会。
谢呈看出他狠意中夹杂的怯意,嘲弄地摇了摇头:“陛下觉得谢某应该知晓什么呢?有关于您的前尘往事?”
文惠帝被眼前人戏耍似的态度惹恼:“谢呈,你不要挑战朕的耐心。”
“恐怕要让陛下失望了,在下所知甚少,”谢呈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让对方得以看清“陛下亲启”四字,“此乃庆平大师的绝笔,陛下可有兴趣一览?”
文惠帝抬手将那封信夺过去,先行查看信有无被拆过的痕迹。
信被采用方胜封法,由两块木板加盖封泥严严实实地收在其中,不曾被撬动。
谢呈静静地看着文惠帝拆信阅读,想起另一码事。
前世他一直都在查寻文惠帝赐死庆平大师的原因。
事关皇室秘辛,被文惠帝有意压下去,故而探听到的消息虚实相生,谢呈只能拼凑出大概的由来。
彼时先皇最宠爱的皇子并非中宫所出的二皇子文惠帝,而是宠妃瑶贵妃诞下的五皇子。
五皇子比二皇子年幼三岁,倒也确是天资聪慧、精通六艺,各方面的能力隐隐有超越二皇子的势头。
直至文惠帝过了弱冠,先皇迟迟未有立储的打算,引得群臣议论纷纷。
而二皇子与五皇子在朝中的势力分庭抗礼,呼声难分高下。
再然后,先皇早年征战留下的旧疾突发,病来如山倒,眼见得每况愈下。
皇后衣不解带地在榻边侍疾,这般深情感动不少人,却还是没能留住先皇的性命。
先皇驾崩那日,皇后协同当时的左大监朱阙取下先皇置于清晏殿“正大光明”牌匾后的传位圣旨,宣布二皇子克承大统,即位登基。
二皇子衣着缟素为先皇守灵十日,方披黄袍进行册封仪式,改年号为明成。
这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结果,是以仅有少数人生出微词。
更令人感到唏嘘的是,五皇子在先皇逝去不久后,因过度伤情郁郁而终,应证了人们常说的慧极必伤。
这夺嫡之事原与庆平大师毫无干系,坏就坏在先皇薨前最后宣见的是他。
结合庆平大师的遗言,谢呈不难猜到文惠帝的帝位来路不正,五皇子的早逝或也是他一手促成的。
文惠帝怀疑庆平大师知晓先皇定下的继位人选,却抓不住庆平大师的把柄,只得多让人活了十余年。
他在高位坐得愈久,疑心愈重,终究对庆平大师下了死手。
……
造化弄人,前世谢呈在架空傀儡新帝成为摄政国师后,某日整理庆平大师的旧物,发现有一只木匣里装着这封书信。
拆开一看,谢呈经年的猜测得到印证,并无二致。
庆平大师那日与先皇静心谈论的并非后事,而是故交旧事。
文惠帝将陈情信看完,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他当然清楚庆平大师缘何没在当时呈上这封信,因为那时的他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些说辞。
年岁无情亦有情,平等地抹去人间的悲欢怨恨。
故人留下的信笺已然泛黄,字里行间的温润却是睽违已久的熟稔。
指腹轻轻扶过末句“万望陛下身体康健,福寿绵延”,文惠帝鼻头泛酸。
这些日子的遭遇着实让他心力交瘁,此时此刻旧事重提,他不得不扪心自问: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谢某已照亡师意愿将书信交予陛下,”看见他的反应,谢呈勾了勾唇,行礼道,“如若陛下没有旁的事,在下这便退却。”
沉浸于情绪,文惠帝摆了摆手,暂且无心追究他适才的忤逆。
谢呈退出殿外,与立在外头的贾得全对上眼神,偏首示意人进去看。
*
是夜,明黄色的帷帐内,文惠帝猝然坐直起来,大口粗喘着气。
他额头上的冷汗尚未风干,抬目瞧见一位才出现在他噩梦中的人。
老者一手捋顺胡须,一手持着拂尘,对着他微笑。
“庆平……大师?”文惠帝几乎以为自己这是出现了幻觉,但揉了揉眼又睁开,对方没有消失。
第114章 他莫不是生怕旁人看不出他们关系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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