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周棠推进室内,迅速关上门。
警官们抓捕犯人时也不见得有这么干脆利落。
周棠满心疑惑,盯着骤然合拢的门看了几秒,才皱着眉转过头, 目光在室内快速地扫视了一圈,落在了窗边。
隔离室是全封闭的空间,窗子只是模拟影像,如果离得太近,光敏感应灯会变得暗一点。
现在就有一道阴影落在上面。
为减少光线刺激,室内只亮着一盏小灯,除了光圈笼罩的区域,其他部分都一片昏暗,无论谁走进来,目光都会被吸引到灯光的聚集之处。
一个单薄又冷清的剪影。
裴寂容坐在窗边的桌子旁,低着头,右手撑着前额,腰背依然挺拔,安静得和病人一词搭不上关系,线条流丽,像是一尊精雕细琢的塑像。
他的左手搭在膝上,一动不动。
眼睛适应骤暗的光线后,周棠才看清那只手正极用力地攥着,指骨的形状明显,如雕饰过度的白玉。
周棠悄无声息地走过去。
起初的紧张很快消散,最终留在心里的仍是疑惑。
所以……她究竟该做什么?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中间却仿佛隔着一层模糊的厚玻璃,声音和情绪都无法传递,裴寂容始终保持着极度的安静,纹丝不动。
流动,融化,灼热的安静。
令人紧张。
按照医生的要求,周棠也迅速地拟出了一篇可以用来“安抚情绪”的口头作文,但眼下情况特殊,不知道裴寂容能不能听进去,何况她根本不知道这个情绪问题的症结所在,能讲的全是套话。
“进去就知道了”——根本不。
裴绮——裴寂容的母亲——在周棠抵达之后,就因事离开了医院,任何细情都没说,只留了句听医生的安排。
所以到底为什么找她来?
靠谱、亲近、合适……可就算是最优秀的心理医生,也不能用几句话就解决一个正在发热期的Omega的情绪问题吧?
周棠一边在心中质疑,一边把想好的句子又在脑海里快速地过了一遍,俯身去确认裴寂容的状况。
撞上那双漆黑的眼睛时,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空气仍旧安静。
裴寂容虽然低着头,但并没有闭上眼睛,细密的睫毛微微发颤,被遮住小半的眼瞳一片昏沉,仿佛暴风雨前的天空,混乱,晦暗,失焦。
即使周棠将手指放在他眼前晃动,裴寂容都没有注意到的迹象,表面上的平静,看起来全靠本能维持。
情况和医生说的一样严重。
这真的是说两句话安慰就能解决的吗?
抱着徒劳无功的心理预期,周棠靠着桌子蹲下,微微仰头,从下方直直盯着那双眼,轻声唤道:“哥哥?”
没有回应。
这在意料之中。
周棠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但收效甚微——实际上根本一点儿效果也没有,人就在眼前,说出的话却像扔进废弃邮筒的信件,杳无回音。
果然行不通。
她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会儿,轻轻拍了一下裴寂容的手指,说道:“我先走了,哥哥。”
先去找医生汇报情况,看看他们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吧。
反正,她是完全看不出问题到底有多严重的。
对一个Beta来说,要读懂发热期的情绪问题还是太困难了,这是张连题目都没有的空白试卷,甚至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周棠不抱期待地站起身来,但是下一秒,她的手就突然被抓住了。
力度极小,说是抓住,其实更接近于轻轻碰了一下,几根手指虚虚环绕着她的手,模样上是个想要握紧的姿势,但却力不从心。
“别走。”
裴寂容轻声说着。
……
周棠心头一跳。
她有点儿僵硬地回头看,却发现裴寂容仍是刚才的姿势,只是撑着额头的右手放下来搭在桌面,眼眸依旧垂着,似乎只是伸手阻拦她就花费了所有的力气。
与平日相比,他的体温高了不少,手指不再冰凉,温热得像是一个引人沉迷的梦境的引子。
周棠回过神来,又俯下身去看,发现那双眼睛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昏沉,没过多久,就抬起来看向她。
像是从梦里看过来的一样。
裴寂容又喊她一声:“周棠。”
周棠没有应声。
刹那之间,她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只是静静地与他对视,试图抓住她的那只手很快就无力地松开,顺着指尖慢慢滑落。
裴寂容微微抿起了唇。
正处于发热期,他的双颊被体温烧得有点泛红,揉在雪白的皮肤上格外惹眼,像晕在雪地里的零碎花瓣,与此同时,原本坚固的心理防线也脆弱了太多,仅仅几秒没有听到回应,他的眼眶就迅速地红了起来,没有流泪,但已经水雾弥漫。
“周棠。”
又是一声意义不明的呼唤。
但他的模样实在可怜。
“嗯。”周棠终于给了个简短的回应,“是我。”
……居然有一天能在裴寂容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在法院查卷宗的那天,气氛弄成那样,他虽然也流了眼泪,但到最后都像是一只紧紧闭合的蚌。
就算做了让步,姿态卑微,一副予取予求的模样,但到最后也没表露真心,只是顺着她的话讨价还价。
连一句“我希望你不要走”都没有亲口说出来。
到了现在,却像是很好撬开一样。
发热期对一个Omega的影响,竟然大到这种程度?
周棠感觉有点头疼。
她没忘记自己不久前说过的那些话,但此情此景,即使再不合适,再越界,她也实在没法狠下心转头就走,把裴寂容一个人留在这里。
……况且,如果真能做到,她今天根本就不会来。
“谁惹您生气了?发热期还这么惦记。”周棠没忘记来这里的职责,询问道,“愿不愿意说给我听?”
听见这个问题,裴寂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没有……”他低声说,“没有谁。”
不行。
周棠想,果然还是谈不下去。
“您把我叫过来,却又没话想说?”她感到长久积累的疲惫又翻涌起来,叹了口气,“那就先让医生来看看吧。”
裴寂容下意识拉住她的衣袖:“不,等等,我……”
他没什么力气,手指颤得很厉害,却固执地攥着那一小片布料,看起来分外可怜;漆黑的眼睛被水汽包裹着,像透亮的烟水晶,下唇因忍痛而被咬了很久,浮起薄红,如冶艳鲜嫩的花瓣。
周棠对裴寂容的好相貌早有充分的认知,但这时才突然觉得他漂亮得令人心惊。
她大概是被这种漂亮打动了,心又软下来,反手握住那几根发颤的手指,撑着桌面俯身靠近,安慰道:“慢慢说吧,我会听。”
裴寂容又抿住唇,眼睛很快地闭了几次,像是废了极大的力气调整情绪,然后才慢慢说:“我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
周棠耐心地引导:“愿意什么?”
裴寂容很细微地蹙了蹙眉。
发热期的眩晕、恍惚、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只要闭上眼睛,就感觉眼前一阵阵发黑,无形的蛛丝牵拉着神经,将他往下拖入淤泥般的深梦。
合不合适……应不应该……后果如何……
全都没办法思考。
裴寂容凝望着周棠,那双夺魂摄魄的眼睛也正注视着他,鲜活的生命力和灼热的情绪随着视线传递过来,黑焰跳进他的心脏。
“也许你已经改主意了,但是……”
他的呼吸声轻到微不可闻,心跳却剧烈如轰鸣,在血液敲起的鼓声当中,他仰起头,在周棠的唇边落下一个极浅的吻。
“我爱你。”
第30章 30 我该怎么向你证明?
用于思考的神经似乎同时短路。
等等……
……什么?
在突如其来的阵阵茫然中, 周棠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过了好几秒,她才找回思考的能力, 将刚才听见的三个字原原本本的默念了一遍。
镇定之后,更多的困惑和迷茫浮现出来。
周棠下意识地做了个监察官内部讨论时常用的暂停手势,但仍感觉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只好握住裴寂容的手腕, 询问道:“抱歉, 您刚刚……”
这句话一起头, 裴寂容眼尾的薄红就迅速晕开,仿佛将要滴出水来, 像被揉碎搅散的花瓣。
他似乎完全被情绪裹挟,没办法静下心来听完后续的话, 脸上是一副有点委屈的表情。
周棠感到一阵头疼。
进来之前,医生已经快速的向她描述了大致情形,为了引起重视,某些部分很明显的夸大了, 但她仍没有多么放在心上。
Omega在发热期时通常情绪脆弱、需要安抚——这是社会共知的常识。
裴寂容在几乎所有时候都保持着冷静、理智、得体,绝没有被情绪裹挟的时候——这也是周棠人生中的常识。
两者被放在同一个天平的两端时, 她理所当然更偏向自己亲眼见过、非常熟知的后者所以没有认为“安抚裴寂容的情绪”是多么困难的任务。
但现在看来, 她的认知显然有误。
必须重新梳理思路。
……爱?
大概是神志不清时的呓语。
周棠没有把这句话当真。
她定了定神, 告诉自己冷静——这里不能再有第二个不清醒的人了。
考虑到医生的要求, 短暂的思考后, 她将已在嘴边的质疑咽了回去,顺着裴寂容的话安慰了他几句,说道:“没事,放轻松, 您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裴寂容低头不语,一截脖颈从头发从露出,大半的皮肤仍然白皙如常,但有一小块格外红肿,有注射后的针孔痕迹。
在这个时候,他看起来只是一个虚弱、苍白、柔软的Omega,除了格外漂亮之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尤其是,不会再有清醒状态下给人的那种压迫感了。
周棠拿起桌上的纸巾,为他擦去颊边滑落的泪珠。
脆弱的表现就是这样?
她观察了一会儿,觉得裴寂容此刻很像是某些家教过严、不被允许哭泣的孩子,经历了某些特殊的情况,封锁太久的闸门就会爆发。
正常来说,旁观者这时应该保持安静。
但周棠进来是为了稳定他的情绪,不是促成爆发。
她思考片刻,没想出最近有什么值得关注的消息,想安慰又毫无头绪,只好说了几句很没用的问句:“哥哥,您遇到什么麻烦了吗?为什么这么不高兴?”
裴寂容慢慢抬眼,漆黑的眼珠透亮水润,如同宝石,眼尾的颜色已经蔓延开来,薄唇很红,有一点点咬伤的痕迹。
漂亮,脆弱,像一触即化的冰。
他仰起脸来静静地看着周棠,下一秒,毫无征兆地伸手揽住她,鼻尖几乎贴上她的侧脸,透亮的泪珠则不断滚落下来。
周棠屏住呼吸。
这已经越线到犯规了……太出格……就算她对裴寂容的感情已经逐渐归为平静,面对这种情形,也依然感到心跳在本能地加快。
“你对我没有兴趣了。”
裴寂容轻而笃定地说着,接着,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问道:“是吗?”
滚烫的气息在二人之间流动,周棠不得不按住他的肩膀,防止之后可能会有的过度接触,做出这个小动作的同时,被她握了一会儿的手指忽然开始发颤。
周棠下意识松开手,紧张得像第一次触碰活物的幼童。
“我……”
在最离谱的想象里,她也没幻想过类似现在这样的对话,只开了个头就不得不停下来,思考后半句话。
……总之,先顺着他说,把情况稳住。
其它想法留到事后再解释。
“您怎么会这么问?”周棠注视着他,低声说道,“我当然……当然爱您,哥哥,别想太多。”
这些话并没有产生期望的效果。
察觉到周棠话语中的犹豫,裴寂容倏地收紧了手指,搭在她肩头的手不自觉上移,滚烫的指尖触碰到她的侧颈,仍然在细微地发抖。
明明没有任何伤人的话,他却像是无法承受痛苦一样闭上了眼睛,长睫遮住瞳仁,如遮挡风暴的翅羽。
“我想听你的真实想法。”裴寂容喃喃道,“你是不是……”
他止住了话音。
周棠等了等,追问道:“是不是什么?”
裴寂容的呼吸急促了点,咬住了下唇。
他没有周棠以为的那么不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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