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洺似是发现了什么乐子,一直恹恹的神色突然来了点兴致,挑眉道:“李学究教的?”
煌封被放了下来,他说自然。
薛洺哦了一声,他打量了煌封不久,说:“安静了不少,懂礼了不少,那爹爹得好好感谢下李学究了。”
“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煌封:“开头不好受,可,可……”
薛洺示意他直说。
煌封闭了闭眼睛,挺不情愿地说了一句:“是母亲的妹妹,她准备的那个包袱,有用。”
煌封的母亲是明玉,母亲妹妹,自然就是意玉。
煌封不乐意叫意玉母亲的。
薛洺的嘴角压下。
不是是因为煌封提到了薛洺触之即伤的明玉,还是因为他提到了薛洺一直厌恶的意玉。
他对意玉的感观没那么差了。
也对,毕竟是明儿的妹妹,再差,也差不到哪去。
或许,她也有点可取之处。
*
宴会时,最懂得察言观色的意玉,早早觉了梅氏的情绪不对,梅氏眼眶微红,眼睛里蓄着泪。
但还是假装了一副宽容大度的模样,保持着一副端庄大妇的模样。
见薛洺和儿子煌封坐一起,父亲怀己和平妻明莲心坐一起,而梅氏挺着腰板,身边无一人。
意玉垂下头,朝着梅氏走了过去。
为何父亲会同如夫人(明莲心)①一起?
意玉一直知道如夫人和父亲恩爱,可平时也会因礼数同名义上的正妻梅氏坐一起。
今日这个举动,像是……像是要撑腰,父亲刻意施压给母亲一般。
她才浮起了这念头,下一瞬,明玉的亲生母亲,也是怀己的平妻明莲心,在席面上当着众人的面,说起了最敏感的话头:
“明玉近日要追封诰命夫人了,这还得多亏了洺哥拿剿匪的军功给明儿向圣上求得,我这个做亲生母亲的,在此向洺哥敬一杯。”
“说来还真是抱歉,意玉那日正巧新婚,洺哥却为了剿匪没洞房……可真是,唉!瞧我这嘴快的。”
在场都静了下来,就连整日为自己亲生母亲明玉打抱不平的煌封,都知道这时候说这事不妥,皱了皱眉头。
下意识看向了意玉。
意玉只是把头埋得更低。
只有梅氏,害怕她听了这话闹小女子脾气,偏头对她低声嘱咐:“你毕竟做继室的,提到原配极为正常,你大度点。”
意玉只是点头,温顺地称好。
梅氏反而大度又带着骄傲地说:
“确实多谢薛将军,明儿才能得此殊荣。”
“明儿是个出类拔萃的孩子,我眼皮子看着长大的,自然会出席受封诰命,还会在老家族老上族谱时,好好夸夸明玉,主持着办场盛大的席面给明儿。”
意玉只是静静地听着,显得极为安静。
明莲心本来还担心在这场席面最有立场让她闭嘴的梅氏,会出声袒护意玉,现在一瞧……
她心中不免嗤笑。
她没了顾及,薛洺因着她是明玉亲生母亲,对她有尊重,也就回了酒,放下酒杯,她接着话头,继续道:“过些日子,明儿便要受封了,可宴席主位,也不好两个母亲都去……”
梅氏心头一跳,果然,明莲心转头看向她:“姐姐,毕竟明玉不是您亲生的,受封的场合,包括后面回夫君的老家给明儿上族谱诸事,您不好去啊……”
“就当姐姐可怜可怜明玉,这些场合,让妹妹和夫君我们两个做亲生父母的去,也好给明玉个圆满,不用受世俗的桎梏啊!”
梅氏原先还为明玉骄傲着的脸色,瞬间垮了。
她如鲠在喉,直接气蒙了,一口气不上不下的。
她想说话,想反驳。
明玉虽不是她亲生的,可是她看着养大的,是如珠似玉疼着长大的,倾尽了多少心血?就连成亲的十里红妆,都是她给添置的。
如今却要被一句不是亲生的堵回。
她看你明莲心,不是为了给明玉圆满,而是为了自己脸上有光,想在老家上族谱,面前众族老耍威风,越俎代庖她这个正妻吧。
告诉他们,她虽是正妻,可却没你个平妻威风。
谁料才动嘴皮子,便被她的亲夫君怀己给止住了话头,护住了明莲心:“说的也是,这事便这么定了,毕竟明玉是你亲生的,不好叫别人来插手。”
梅氏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她坐在那里,努力平复心情。
最终为了在怀己面前留下个贤妻的模子,努着嘴。
好半晌,说了句:“嗯,自然该如此,有什么该添置的,和我说……”
这事一解决,宴席便要散场。
然而,意玉在万般身影幢幢间,只看到了梅氏眼圈的红。
她抿了抿唇,竟出声,叫住了怀己和明莲心,站了出来:
“世间亦有零落儿女,亦有良善养父母,若不顾养恩只顾生恩,非愚孝也?”
意玉为了在众人面前的礼数,也第一次叫梅氏母亲:“意玉虽愚笨,可牲畜尚且知春暖冬寒,意玉是眼睁睁见过母亲对长姐的好,也切实感知着的。”
为何男人娶了两个夫人被视为极其正常,两个娘因为同一丈夫共同抚育女儿。
女儿因为父亲有了两个娘,却是不行的呢?
但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意玉只敢在心里说。
谁都没料到懦娘子意玉竟然会出面,她往常一直是明哲保身,明白自己的悲催处境,早早不可能也不会给自己揽事。
明莲心只是微微愣了一瞬,没想到凭意玉的性子及地位,她会出头。
不过旋即便稳下心神,想出了对策。
她似是对人心极为熟稔,不甚在意地施压:“哦?那意儿,那姐姐到底是对你这个亲生的好,还是非亲生的好呢?如何做到不偏颇?”
这话一出,意玉便难办了。
如今讲究不要露怯,尤其如今席面上还有薛洺,是属于外人,属于婆家。
意玉只能说梅氏对她更好,不若一旦露怯,意玉便会被传娘家无依,谁便都能来踩她一脚了。
而且把从小的伤疤当众揭开,谁都不乐意。
但一说梅氏对她这个亲生的好,梅氏便更不可能跟着去瞧明玉的诰命受封了。
但很明显,意玉并没有顾及,她不在乎其他的,她只想护住母亲梅氏,给其撑腰。
她很平静地娓娓道来:
“如今正直宴会,不免想到自小凡有宴席,母亲皆会带着长姐出席,带着长姐广交人脉,视若亲子。而意玉从未出席过,是因为母亲为给长姐挑个好人家,防我顽劣,抢了风头。”
“冬畋猎,七岁的我和姐姐被困,面临动一人则树枝塌陷的情况。”
“因着姐姐自小体弱,母亲有情有义,便率先救了非亲生的姐姐,我从雪地里困了两天,眼瞅着便要撒手人寰,最终是被狼叼回来的。”
“一切不过因为意玉愚钝,物竞天择罢了。母亲极为公正,既然做出舍亲子换忠义的行为,又如何不能算有情有义,付诸如此,都且不能算对长姐有爱?”
她说得极为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
讲宴席,是因为今日参加给煌封接风洗尘的宴席联想到的。
讲舍亲子换别家孩子,是为了贴曾经看过的故事,故事里,一父亲便拿自己的孩子,换了没罪好友的儿子,是为忠义。
其余的遭遇。
意玉低头。
她都忘了。
说完这话,全场寂阒,只有零星几个人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各自眼中的不可置信,落到意玉身上,有讥诮,也有震惊。
薛洺瞳孔微震。
他在意玉身上,又看到了小时候救下的那个高烧的小妹妹,一个可怜的小萝卜头,在后宅高烧不退,呢喃地叫娘。
卑微,无助,脆弱。
黑白无常随时能收走那个脆弱的生命。
他心中升起点奇怪的东西。
第15章 薛洺的心,有晃动
意玉这次并没有向往常一般,卑微无趣地站在最后,等到人都走光了,再默默无闻地离席。
而是为了遮掩什么一般,她低着头,拖起裙摆,加着紧密着步子快步离席,仿佛后面有洪水猛兽在追。
薛洺一直在关注着她,看了眼她的身影,皱了皱眉,忽然追了上去。
薛洺身量壮,步子也就大,没几步就追上了意玉。
他用单只臂膀拦住了意玉那股快速逃离的劲头,后用手把意玉拗着的胳膊攫住,把瑟缩着肩膀的女子转到了自己跟前,下意识冷着声音问了一句:“没事?”
这话才出口,余音还未绕尽,低头间,便瞧见了意玉浅浅的眼圈的红印。
他动作一滞。
过后,声音都轻柔了:“嗯?哭了。”
“委屈?”
意玉只是静静地用泪眼看他,下意识摇了摇头。
可却又意识模糊地点点头。
她这是第一次收到这种关心,不知道该用什么情绪去回应他的好。
摇头是不想让人担心,点头是怕拂薛洺的好意。
薛洺从没见过她这样。
记忆中,她都是一副卑微的模样,无趣,且没有情绪得像个木头。
看着那张和明玉相同的脸,他觉着,他此时的怜惜,应该就是因为这张脸。
他冷着的脸,柔和了下来,声音再次放缓:“哭吧,来我身后,我帮你挡着。”
“方才明莲心的话,我一兵营里的男人听了都刺耳,更别说心细如发的女子了。”
“受了委屈,当然要哭。”
他给意玉递了手帕,“新的,用吧。”
意玉盯着那手帕。
她接过。
她抬起自己压的很低的头,看到薛洺压低了冷厉眉梢的神色。
是对她的关怀吗?
今日,她原本是不想哭的,那些事情,她都忘得差不多了。
不该被过去绊住手脚。
可她不知道为什么,提起幼时那些事情,她竟止不住眼眶中的涩。
正是因为知道别人看到她眼里的泪光,看轻了她事小,更多的,会被人嫌烦。
而薛洺,却是这般举动。
意玉攥紧了手帕,心脏被抓了一下。
回府时,意玉跟在薛洺后面,一前一后,她的裙摆影子拖得长长的,和薛洺交融在了一起。
意玉上了前面的那辆马车,薛洺就在后面静静看着她的背影。
瘦弱不堪,腰肢就只有他的手掌一般大,被绦带系着。
很可怜。
往往一个结果是由多种原因制成。
可能是因为她对煌封的细心,也可能是因为她那张和明玉一样的脸,让他实在恨不起来,还有可能是因为她可怜的经历。
都让薛洺,对她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薛洺似是心神不宁,他抬步,腰间悬挂的宝炉玉罕见地晃了晃。
宝炉玉外有玉壳,内有石头,虽同铃铛的形式差不多,可却因薛洺武力高强从不会动。
现在……
薛洺微讶。
随后拧起了眉头,深思。
*
梅氏最终得以参与明玉的诰命受封。
自上次见识梅氏的处境后,意玉把梅氏被明莲心欺负到头上这事记在了心里。
原先以为梅氏最起码能得到尊敬,看见她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女儿会觉着烦,所以也就尽量不让自己出现在梅氏面前。
如今一瞧,得另做打算了。
于是,平日里便常常会来侍奉梅氏,体贴入微,不辞辛苦,兢兢业业。
不仅是为了侍奉尽孝心,更多的,是她想梅氏若是再遇到事情,能多一人撑腰。
她在护着亲人时,是从不软弱的。
看着她不计前嫌的忙碌,梅氏心头没由来地升起一股愧疚。
梅氏这些日子,受了她的好,相处得多了,头次把目光放在这个她自己瞧不上的乡下女儿身上。
衣裳很干练,厚度也能有暖意,她的自理能力很好。
可梅氏却总觉着这衣裳好像很单薄,就类似于在冬猎天,意玉被舍下的那日一般。
也是头次关心这个女儿。
她靠在床榻,看着意玉在熏炉旁忙碌着给她热清火的药膳,突然想和她亲近亲近。
仆役只是差遣,用心还是得自家女儿。
其实还带有一种试探的意味在其中。
但意玉却受宠若惊,那般卑微上不得台面的姿态,看得梅氏眉头紧蹙。
终究是比不得明儿。
还是这般小家子气,不给她争口气。
梅氏把那股愧疚的爱怜压下。
罢了,先这样吧。
梅氏只简单寒暄了几句,生疏僵硬得可怕,但也比之前好多了。
意玉已经习惯。
她的照顾,让梅氏彻彻底底感受到了什么是被尊重,她在梅氏与明莲心这些日子争斗中的袒护,让她明白了什么是儿女绕膝。
等怀家设下开春宴,车马辐辏。
各家夫人一瞧见她,都直直夸她容光焕发,追着问她寻了哪个宫廷老太医。
梅氏摆手笑着说哪有什么太医不太医的。
不过,说不触动,肯定是假的。
只是埋在心里,她的认知还没有改变,等着爆发的那个时候。
宴会散去,梅氏单独同自己的闺中密友张氏闲唠家常。
这闺中密友可唤作张氏,是薛洺好友盐铁司使郝辛的母亲。
张氏生得同郝辛如出一辙,都是浓眉大眼凶煞样子,可却热心肠得紧,看着就豪爽。
她细细听了带有梅氏主观情绪的宴会全程,在梅氏对明玉和意玉二人的颠倒黑白中仔细分辨出正确消息。
她好在是个明白人,很快便拼凑出了真相,直接瘪嘴骂了句瘪犊子。
她先是给两人对比了下:
“你那个非亲生的女儿明玉,连受封个诰命都不让你去,而你那个活着的小女儿呢?你这般对她,她都护着你,你为了个死人对她这般,怎么这么拎不清呢?”
梅氏咋舌:“你别这么说明玉,也不是她能决定的。”
她顿了顿,最终还是说:“而且怀意玉性子便是软弱的,是个有气的木头,不是对我有什么天大的亲情才不发作。”
张氏哂笑:“我可不这么认为,我觉着她就是对你有亲情,不然她完全可以不给你撑腰。不过,姐姐我在这提点你一句,就算再软弱的人,亲情也总有耗尽的一日,你再不珍惜,将来后悔都来不及呢。”
她这个妹妹,可是最糊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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