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意面色也不好看, 可还是和好友实话实说道:“半月前,我们同去圜丘祭祀,回来后, 陛下忽然提到了从前太子在时,祭祀办得比现在热闹妥帖,还将老三老四老五都敲打了一番,当时老四脸都黑了, 满殿的人没一个敢说话, 包括我。”
说罢,她指了指自己。
萧承意在作为皇帝唯一的女儿,向来在这些时候承担着个调解气氛的作用,况皇帝又向来宠她,她非要学哥哥弟弟们开府封地皇帝都应了, 连她都不敢吭声, 可想当时情状之惊心。
一个皇帝,一个正值壮年且曾经文武兼备的皇帝,忽然在长子谋逆死了六年之后再提起他的好来, 没人知道他到底心里想的是什么。
“两天以后,我正在书房与驸马对弈,陛下却突然叫奉春来, 说有一事要我去办。”
“我心中大为诧异,忙出去接旨,才知是叫我去寻淇儿。”
白持盈彻底愣站在原处不说话。
废太子伏诛自尽六年,皇帝也未新立储君,只是从来偏宠贵妃所出四皇子,朝廷皆心道老四该是内定的储君,却不料皇帝忽然来了这一套,叫那些每每上疏新立太子的大臣立时不敢吭声了。
他似乎又想起了当一个慈父,开始念叨长子如何如何好。
那她爹娘呢?
当年因为太子谋逆案而死的那么多人呢?他们的命又该如何还?
白持盈这话不敢与萧承意说,只得站在原地,黯然发呆。
“持盈,我知晓你心中所想,如若因为这事儿有芥蒂,我便也不会来找你了。从前我就与你讲过,在我心中,你与先生是父女,我与陛下却是君臣,这君臣父女相处之道,是大大不同的。这事儿太大了,我拿不准主意,此次来,是想问你——”
“可要回长安?”
白持盈深吸一口气,扶住那桌子才堪堪站稳。
“让我想想……”
回长安,回长安,她倒是想回长安,可那不仅仅是个烟柳繁华地,金粉富丽都,更是个龙潭虎穴。
况且她怕她见了辜筠玉就忍不住捅他一刀。
将桌上茶盏转过好几圈儿,萧承意才再开口道:“……这事儿你先想想,不急,我不是来给你添堵的。”
“只你这几年不在京城,若回去了,可万万要当心一个人,你应当未曾见过,可这人实在是不好揣度——”
白持盈心上一跳。
“此人便是镇国公世子辜筠玉。”
白持盈脑中一直绷着的弦乍然被人挑断,震得她耳鸣眼痛,头皮发麻。
她知晓现在自己脸色一定难看极了,但还是颤着声问:“他如何?”
萧承意见她摇摇欲坠,心上一惊,忙要上前搀她,却见白持盈摆摆手,让她继续说。
她见好友坚持,便思索过将自己从前在京时的经历一一理顺了,说与白持盈听。
“其实全京城的皇子公主,除了我,剩下的人都应当……应当还挺喜欢他的。”
“我与你实话实说,若论这人与我有什么过节,这倒是没有,但是你晓得的,我这人看人向来准,我总不喜欢他,从第一眼瞧见就不喜欢。”
“这念头原来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毕竟我也不能揣度什么,直到几个月前,秋猎回来,我亲制了糕点给陛下送去,陛下留我研墨,你知道我父皇当时说了什么吗?”
二人相见这样长时间,她头一次听萧承意叫那人父皇。
“什么?”白持盈将她紧攥着的手一点儿一点儿摩挲开来,又握住,发觉萧承意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他说——如若你砚珣哥哥是他亲子,如今哪儿还用听朝堂上那些老头儿日日的念叨他立储?”
白持盈一惊,彻底不知怎样讲话了。
“若是旁的,还可当是陛下与我这个女儿谈笑,可这立储的事儿,自打太子哥哥去后,陛下哪儿还和旁人说过?陈妃前些年试探着提了两句,惹得龙颜大怒,禁足了整整三个月,他什么时候这样与陈妃生过气?”
“我怀疑陛下此番敲打老四正是与他有关。”
“而且——这人实在是太挑不出毛病来了,你晓得的,和氏璧尚且有瑕,一个人一旦像块儿无暇的白玉一样光洁,便瞧着是个假人了。”
他哪儿是白玉无瑕,他浑身都是墨里捞出来的。
白持盈忽然面无表情道:“那他失踪了好几月,陛下没有派人寻他么?”
“谁告诉你他失踪的,他不是一直在洛阳么——”
萧承意忽然愣住了。
“白持盈?!”
姑娘垂眸不语。
“你……你不会……”
白持盈将她抬起的手摁下,点了点头。
“……我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你怎会与他搅和在一起?”
“这下好了,不用我费心与你诉说这人如何心思深沉了……你……哎……”
萧承意忽然起身,握住白持盈的手腕。
“此人绝非善类,实在是我又来迟一步,若早些找到你,也不至于如此……罢了,过去的方让其过去吧,你若愿意与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儿,我便听着,你若不愿意,也便罢了,白白折腾得你又难受。”
白持盈轻轻将下巴搁在她肩上,沉默着没有开口。
就在方才,她脑中霎时闪过许多碎不成篇的片段,沉重得她难以呼吸。
但她不想让萧承意担心,只得咽在肚子里。
是夜,白持盈又入了梦,此梦真切,正是她重生以来不记得的那段光阴。
银红的蝉翼薄纱坠成帷幔,上头并无什么纷繁花样,只素纱数帘,平日里见了也不过是一般的纱帐,却其实消等到日头晌午高照亦或银月泄光时,其中机妙方才得见。
原是光烈了便是红多,艳艳的如同火浪飞动;光柔了便是银多,融融的如同雪浪翻涌。
十二个时辰每时颜色皆不同,流光旋动,宛若银蛇。
可无人在意这些华贵之物,只因殿内阵阵银铃声动,叮铃,叮铃,极有节奏地响着。
借着一痕洒下的月色和昏昏跳动的红烛,勉强才能看清那帐中景色。
姑娘一身衫子尽褪,只留下绣着百花穿蝶图样的抹胸,四方角坠着的小铃铛随着她身子的前前后后的晃动而微微作响。
而她身前之人一身玄色常服都未褪,眸色晦暗,若不是二人挨得极近,又不时有姑娘两声娇哼泄出,旁人怕是以为他在批阅什么朝廷公文。
“你不是要求我吗?继续。”
辜筠玉抚着她纤细的脖颈,唯有眼尾红痕透出一二分情动来。
白持盈护着小腹,气喘吁吁地靠在他怀中,心中一派绝望,却在对方一个深弄下惊叫出声。
“放……放过承意,只要你放了她,我什么都愿意做。”
男子掐着她柔软的腰肢的手乍然收紧,一个翻身将人压在榻上,一时腕上、臂上、衣物上的铃铛齐响,搅扰得氛围更是一片浓丽。
辜筠玉忽然笑了一下,只是这笑中含了太多白持盈看不清的东西。他拿一方软枕垫在姑娘腰下,一面抚摸着她满是青红痕迹的后背,一面托起她身子来,摸索着吻她,像是孩童终于寻到了自己丢失已经的饴糖一般,狠狠地含住了她的唇。
这次没有迎来白持盈的挣扎。
“盈娘,你已经许久未和我说过这么长的一句话了。”
他眼中满是被压抑得几近扭曲的情绪,掐着白持盈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与他对视。
“为了萧承意,你竟然愿意如此这般来讨好我。”
他一指勾起姑娘抹胸细细的系绳,轻轻一挑,银铃声动,最后一件儿衣物也落在了狼藉的锦被上。
“好,如你所愿,继续。”
他仍是那副端正的君子之姿,看着她有些生疏地抬起腰身,又缓缓坐下。
白持盈觉得自己现下的样子一定和春朝楼里的姑娘没什么两样。
费尽心思用这一副好皮囊换来对上位者来说微不足道的东西。
可她已经没有旁的东西可以再交给他了。
老二流放,老三伏诛,老五自缢,只剩下个还牙牙学语的老七,被贬为庶人永囚掖庭。
承意呢?承意该怎么办?
这些日子辜筠玉恨不得上朝都带着她,那日被迫与他在太和殿的桌案上胡闹,自己一转头,便发现那未来得及批的折子,头一个便是上书要辜筠玉清理前朝余孽的。
辜筠玉也没想到随手放在这处的东西头一个竟然参的这事儿,当场脸色就变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拽着白持盈的脚踝,重新覆身上去。
“……你、你这个混账……你小心点儿……”
白持盈在阵阵情潮中落下两滴冰凉的泪水。
她呆呆地望着窗外,灰背的雀儿无精打采地停在枝头,一动不动。
这时她已有孕四月有余,如果一切平安的话,孩子会诞生在第二年的春天,正是万物有灵的时节。
白持盈从梦中惊醒。
冷汗浸湿了她的里衣,如同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白持盈面色苍白,脑海间飞转过许多旧事,连着心带着指尖儿都抽动着一起疼,她痛苦地皱眉。
一是为了方便,二是白持盈不愿意再回那屋子,故而二人在紧挨着金玉堂的地方寻了家客栈住。
萧承意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便看见好友面如金纸,双手抱着头打颤。
“持盈?持盈?怎么了?你别吓我呀?”
白持盈却像被抽走了灵魂的破布娃娃一般,坐在榻上一动不动。
半晌,她才呆滞地转过头去,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呢?”
*
辜筠玉呕了一大口血,霎时雪白的里衣鲜红一片,直直从榻上滚了下去。
英招飞速翻窗进来,见辜筠玉伏在地上咳嗽,吓了一跳,以为是他旧伤又复发,将他扶起,后忙要去找泽漆来看病,却被辜筠玉抬手制止了。
“无妨,不要紧。”
毕方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
“……我哪次发病吐过血?”
但毕方仍坚持,辜筠玉只得由他去了。
看着人远去的背影,辜筠玉才慢慢回过神来。
他又做梦了。
梦里人还是同一个,梦境的内容却清晰而连贯,像工笔构成的大长卷。
那是朔宁二十七年的一个春天,有人为皇帝献上一女,帝大悦,将这女子封为昭仪,其圣眷之隆,贵妃当年比之犹有不及。
新昭仪封号为“楚”,据宫里的老人说,此女神似故人。
他隔着宫宴的幕帘忘了那昭仪一眼,看见那张真与故人九分相似的脸时,喉头一阵铁锈味翻滚,几欲呕血当场。
那日他饮了许多酒,抛下一堂的来日算计去庄子找白持盈。
他知道他不该来的。
现在皇帝身子大不好了,老二老五恨不得咬死对方,老三在背地里搅浑水,还有废太子党意欲扶持太孙上位——镇国的玉玺就摆在龙椅前,他不该来的,因为他一来便不想走了。
可他实在是有点儿想白持盈,想她温暖和人的怀抱,想她弯弯的笑眼,也想她柔声细语的慰藉。
想她这个人,想得一步也不想慢下来。
可当他来到庄子时,却听暗卫与荷衣皆说,姑娘近日常收拾行装,似是要走了,接下来的什么柳姑娘沈公子啊的,都嗡嗡然作废声,他耳旁只能留下白持盈要走这几个字。
好像又要被抛下了。
在长安京郊罕见的春日大雪里,他浑身血液一霎冻僵。
好冷啊,冷得像母亲去时的那个雪夜。
第31章 讨明诏公子随君戏,动暗潮娘子与谁书 ……
是夜, 客栈却灯火通明。
又换了盏烛灯,萧承意看着白持盈在灯下勾勾画画写着什么。她写一会子便要歇下一歇,揉一揉胀痛的额角, 再抬眼提笔, 速速地记下东西。
弄不清楚好友在干什么, 萧承意也不好打断她,只得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等着。
白持盈在记她想起来的前世旧忆。
一开始, 她并未将这当回事,重生已经是太惊世骇俗的东西,哪儿有旁的心思看顾其他。
可如今乍然惊梦, 白持盈才忽觉前世的最后几年,像是人为被蒙上了一层薄纱一般,飘飘袅袅地看不清楚。
她怕她又忘记,于是只能先写在纸上, 左不过自己写的隐秘, 旁人也看不出来她这奇怪的东西所表何意。
孩子……她竟然有过一个孩子……
白持盈握笔的手都在发抖,冷汗又浸了出来。
为何她此前竟全无印象?
旧时在堂中莫名其妙的昏倒似乎是有迹可循——那日辜筠玉抱着石小七翻花绳,一定勾起了她记忆最深处的某些东西。
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又怔怔停笔,暂且先将记得的事儿在心中捋顺一番。
那时柳净识千方百计地“恰巧踏青”见到了自己,自己也如她所愿知晓了辜筠玉的婚约之事。后来她再三试探询问辜筠玉, 却始终不得此事确语, 心绪灰冷凝涩,便联系了已回京的沈是,意欲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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