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姐姐!白姐姐醒了!”她喊过一声后,屋外传来噼里啪啦一阵响动,白持盈知晓这是石当家的不看路带倒了院中的矮凳。
石小四自她睁眼的那刻便双眼含泪,此刻更是哽咽着喘不过气来。
“婆婆,婆婆说你不想醒过来……都快探不到你的鼻息了……这是怎么了哇……我们还以为、还以为……”
说罢,她再也忍不住,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幸好你没事儿……公子说你被人绑架了……那个杀千刀的杨惊生!我……我……”
听她这话,白持盈脸色霎时变得更加苍白。
她头一次觉得一个人连代称都如此刺耳。
本来以为已经做足了准备,可再从旁人口中听到辜筠玉这个人时,白持盈还是手指尖儿都疼地不能屈申。
脑海中回荡着辜筠玉那句凉薄的“我确实很喜欢她,也不过是喜欢她罢了”。
短短一句话,震得她肺腑如同渗了碎石搅动一般疼痛,糊成稀烂的一片,满地血肉狼藉。
无论再重来多少回,她只要碰到辜筠玉这个人,便都不得安宁。
如果说,她没有前世的记忆,只是洛阳城里一个普通的姑娘,经此一遭也不过褪一层皮,受个话本子里哀叹的情伤;可她是重新来过的,她深知、比任何人都深知辜筠玉这人的心机深沉、骨血凉薄。
她为什么还要往下跳?
到底在希冀着什么?分明知道枕边人是一条会生吃人骨血的美人蛇,却还为何要飞蛾扑火?
那么天真、那么愚蠢,辜筠玉在一旁看着时,是否会像在观赏独唱宫调的丑角?
如果那夜在破庙中,能有一把匕首,她想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送入辜筠玉的心房。
一腔的烂心烂肺。
如今对辜筠玉的恨意,真真切切地渗在白持盈每一次呼吸里,融进泥塑的凡胎,丝丝缕缕是刻骨铭心的疼痛。
她伏在床边不言不语。
良久后,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白持盈以为是石当家的来了,一抬头,却恰对上一双沉凝如墨的眸子。
白持盈僵住了。她重新掉进了冰湖里似的,浑身血液一霎冻住,一颗心乍然收紧,恐惧自脖颈蔓延至心房。
仿若一切都没有发生般,辜筠玉面无表情,手上稳稳端着药膳碗,缓步而入,不留一点儿音响。
“先吃些东西。”他的目光罕见地没有停留在白持盈身上,而是盯着药碗的豁口看。
白持盈支走了石小四,冷冷看着辜筠玉并未言语。
辜筠玉想上前将药碗递给她。
忽然,姑娘抄起手边儿的茶盏,直直向他扔了过去。
“咚”一声,那茶盏砸到辜筠玉白皙的额角,滚落在地,碎成一片狼藉。
他未躲,只微微侧脸,生生挨了她一下。
辜筠玉摸过额角被砸出的血迹,并未理会,只神色不明地开口道:“……没想到杨惊生敢动手,出了意外,是我思虑未周,对不住。”
他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认真,白持盈却只想笑。
她绝望地再次发现根本和这人说不清什么话,他眼中没有活生生的人,只有可利于他的物件儿、无利于他的物件儿、暂时的朋友、永久的敌人和交换的筹码。
譬如这遭,把她献祭出去,用她两世爱人的勇气换来三张破信,在他眼中,最对不住的竟然不是欺骗和辜负,而是自己没有算到杨惊生敢动手。
她是不是还得谢谢他,夸赞他筹谋地巧妙,受难一遭也只是挨了一个巴掌,换作旁人还不知要经历什么?
“我确实很喜欢她,也不过是喜欢她罢了。”
那句话还在白持盈脑海中盘旋着,时刻提醒着她——她的愚蠢、天真和可笑。
于是她也就笑了出来
她笑得辜筠玉头皮发麻,心像是猛地被人攥紧,四周皆褪去了颜色,只剩灰白一片。
笑到最后,白持盈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伏在床边住不住地咳嗽半晌,才在这凝滞的气氛中抬头,眸中满是死寂。
她一字一顿道:“辜筠玉,你能不能去死啊?”
第28章 冷厉言出卿卿唇齿,恨厌语过娘子口舌 ……
辜筠玉瞳孔兀地睁大, 睫羽微颤着。
他将白持盈的泼天的恨意全然收入眼底,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上来。
太难过了,比刺客狠厉的断刃、陈家庄沁毒的湖水、长公主忽然的谩骂都要难过。
他甚至将生身母亲的离去与之衡量比较, 却发觉自己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这颗筹码。
十多年来, 他都太习惯于精心地算计每一件事的价值, 生怕一个不测便叫呕心沥血、铺满人命的前功尽弃。
如今耳边儿却回响着顾英朝的话。
“砚珣,此事后果远不止你所精细量算的那般。”
“有些东西丢了是换不回来的。”
他好像是弄丢了什么东西。
半晌, 辜筠玉才忽然抬眸,盯着白持盈苍白的面颊道:“可以的,但不是现在。”
白持盈心中一跳。
“生和死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我现在还有事未曾做完。”他难得没有带着那一副跟面具般的笑颜,用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白持盈。“如果你真这样恨我,就来长安,再杀了我。”
“很多人都想杀了我, 但是他们都死了。”
“你不一样, 我不会让你死的。”
这几句话在白持盈脑海中揣摩停留过几个来回,才终于堪堪停下。
她满腹留给辜筠玉的恶毒之言就这样停在嘴边,如何也吐不出来了。
白持盈终于相信,和这人说什么他都不会明白的。
姑娘忽然又笑了一声。
“辜筠玉,怪不得长公主要杀了你, 你就是个怪物。”
最亲近的人总是知道最锋利的刀该往哪儿捅。
她从前竟然把他当个普通人对待, 日复一日地与他讲着那些古书经文上的醒世道理,妄想着有朝一日他能幡然明白。
其实也不能怪她,这人太能装了, 任谁第一面见了都会觉得他温柔和善、朗月清风、莲骨天成。
更何况上辈子他陪着自己演了几千个日夜的戏。
演天成眷侣,演琴瑟和鸣,演此生唯一。
他陪着她演, 她就傻傻信了,甚至在咽气的前一刻,什么都记不清的时候,还在想着人生若只如初见。
白持盈忽然脑中一阵剧痛,有什么东西要破开那层层迷雾而出,却最终没一只巨大的手掌压了回去。
到底为什么,她记不清最后两年在花萼相辉楼的事儿?
忽然有什么断了的线缓缓连上,白持盈脑海中闪过许多片段,最后停留在辜筠玉苍白的脸上。
“滚吧。”
白持盈闭眼,躺回了榻上。
她实在是太累了,累得一个字也不想和这个人多说。
一时寂静无比,没有风吹的声音,门也未被推开。
她能感到辜筠玉在走向自己,兴许是不喜于自己方才的话,可她什么都不想再思索了,尤其是为了这个人。
只是辜筠玉忽然俯下身来,吻住了她。
姑娘眼睛蓦地睁大。
他怎么敢!
白持盈一口贝齿都快被咬碎了,她未做犹疑,狠狠咬在了这人唇上,一时血腥味儿弥漫在二人鼻尖,辜筠玉却未松开。
实在是提不起力气了,不然白持盈一定再赏他一个耳光。
她有点儿后悔将那茶盏扔出去了,不然自己还能漱漱口。
现在被他亲了和被狗啃了有什么差别?
狗还尚且懂得护主,辜筠玉哪儿比得上?
白持盈找准了方向,想一把将这人推出去,却发现辜筠玉忽然松口,两滴滚烫的泪水流进了她的颈窝。
“我不是怪物。”
绝对不能听这人在自己耳根子旁再多说一句花言巧语。
猛地一用力,白持盈推开了他。
她满心戒备地望着他。
辜筠玉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要被抽干了。
他好像有点儿懂顾英招说的话了。
男子摸了摸唇上被狠狠咬下的血口,那儿还往出洇着血,让他的下唇在白皙的肤色映衬下显得更加灼艳,红成了与眉间朱砂一般的颜色。
在白持盈愤恨的目光中,他又喃喃了一句:“……谁都可以说我是怪物,但是你不能……”
白持盈冷笑一声。
“我和他们没有什么差别。”
辜筠玉不再说话了。
他揩走唇上最后一抹血迹,凝神看着姑娘道:“我等着你来杀我。”
白持盈将桌上最后一个茶杯扔出,堪堪碎在他脚边。
“滚。”
她下了最后一道逐客令。
*
再醒来的时候,又过了不知几何时日,白持盈浑身乏得跟没有骨头一样,每一根手指尖儿都捧酥,轻轻一捏就碎了。她不想强迫自己起来,便躺在榻上呆呆地望着房顶。
缝隙大的日光穿过破了的窗纸挤进来,白持盈忽地发现那上面有道一指长的裂痕。
从前未曾注意过这些,如今觉了,才发现有风穿进,叫人寒凉战战。
以前辜筠玉会把这些都拾掇妥当,如今他走了,自然没人再管这个。
屋外是石当家的教训石小四的声响,她一声刚出,忽然想起屋里有人睡着似的,陡然压低尾音儿,窃窃叨叨了两句。
又静了下来。
白持盈躺在床上,分明身上脸上的伤已早早痊愈了,人却还跟大病着似的,蔫巴巴,昏沉沉。
她闭上眼想再睡一觉,门却被石当家的“吱呀”一声推开了。
瞧见白持盈醒了,石当家的十分欢喜,忙将手中洗好的红果子放了,在裤边儿上擦擦水,耸着肩做到了床旁的矮凳上。
那矮凳还是辜筠玉从前为了方便她在榻上吃东西放碟子买的。
“果子洗好了,要尝尝么?”
白持盈摇头。
“我还有刚买的豆糕,热乎的呢,要尝尝么?”
白持盈又摇头。
石当家的算是彻底泄了气。
“我的姑奶奶……你……你究竟怎么了哇?”
自觉太过冷淡,白持盈勉力起身,向石当家的道歉:“对不住……石姐姐,我实在是没有气力吃这些了,且让我静一静吧。”
石当家的总归是担心她,见她没再一动不动地像个人偶一般,便也放下心来,只长长叹过一口气。
“他已经走了。”
白持盈重新躺了回去,拿被子蒙住了头。
“唉……虽然、虽然我不知道你俩发生了啥,但是总不能因为个男人就一蹶不振了吧!你可是威风凛凛地站在回春堂门口大骂贪官歹医的白持盈啊!”
石当家的实在是憋了好几天,如今好不容易有个空儿见到白持盈,左思右想还是把满肺腑的言语都掏了出来。
“我、我也不是凶你,我就是觉得、觉得……”
听着石当家的有些磕磕巴巴的话,白持盈冷了好几天的心忽然回暖了些,她探出头来,拍了拍石当家的手背。
“我没事儿,过两天就好了,别担心我。”
“唉……你这不是能叫人别担心的样子啊我的姑奶奶……”石当家的抓了抓头发,歪着嘴道:“小四说的果然不错,长得好看的男的贯会骗人……算了,不给你添堵了,你想吃啥?我叫那丫头出去给你买点儿。”
白持盈微微笑过,虚声回着她:“白粥便可,吃点暖和的养养胃。”
石当家的忙点头。
“这个不用买,一会儿我去给你熬一锅去!”她站起身便要离去,却在走到房门跟前时,忽然折了回来。
“别难过了啊,为了一个男的多不值得。”
白持盈勉强回了她一个笑容,点过头,算是应下了。
*
此后几日,白持盈还是不大有胃口,却也不想再叫石家姐妹担心,便多多少少吃了些东西。
都如同嚼蜡一般。
石当家的看她走折子戏一般沾了一筷头青菜又沾了一筷头豆腐,在心中默默叹气,面上却不敢显些什么,怕拂了白持盈面子。
便先如此吧。
*
辜筠玉离开的那日,洛阳又落了一场雨。
草非枯草,反生了新绿,密密地铺展开,吞天接地。唯有偶尔一寒鸦飞过,惊起枝头新叶。
石当家的知晓二人日前在房中大吵了一架,故而未敢上前相送。
她心里毕竟最念着的还是白持盈,如今二人生了嫌隙,她心中偏帮白持盈是自然的。
最要紧是,白姑娘一眼就能看出来一副好心肠——她太容易懂了。
真诚,温柔,坚毅,这天下没有人会不喜欢白姑娘。
可辜筠玉呢?
她与他也算是共事了好几个月,却始终看不出这人为人做事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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