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整个破庙中只剩寂静,没有人敢动弹,辜筠玉眸色沉沉,只愣了一瞬,便好似未感觉到一般,伸手想将白持盈抱在怀中。
白持盈连连后退,躲开了他。
好像认识了这个人很久,又完全不认识这个人。
从哪一步开始把自己算计进去的呢?是从在客栈见到杨惊生起,还是在陈家庄前为她挡那一箭时?是在她满心欢喜地说喜欢他那一刻,还是昨日飞花楼中,一箭击灯的刹那?
一定在昨日前。
因为这人从一开始就是把自己当做诱饵,叫杨惊生慌不择路下劫持自己,然后借她跟踪杨惊生,以拿到那几封信。
白持盈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前世那些寒冷的冬天,她忽然非常累,累地有些睁不开眼。
她不想计较那几封信是做什么的,也不想计较杨惊生为何也会有前世记忆,更不想思索有关辜筠玉的任何事。
只想久久地睡一觉,一觉醒来,父亲母亲还在,舅舅刚从塞北策马而归,她与表兄表妹一起去青要山踏青。初春的露水沾湿衣襟,表妹从树梢拿下丛小鸟窝来,喊着她来接。
然后她就跟着他们去大山里吗,去湖泊边,离得这人远远的,这辈子都不要相见。
大脑清醒的最后一瞬,白持盈感到自己像天边的飞鸟一样,灵魂挣扎着要荡向天际。
*
金玉堂又歇业了许多天,石当家的问郎中婆婆要了方子抓来药,将药材认真装进药锅里,唉声叹气地和郎中婆婆诉着苦。
“婆婆,真这不是我心中想得太多,你说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东西盯上我家姑娘了?不然我家姑娘这么好一个人,怎的每日里不是生病就是犯难受,这下好,莫名其妙就被人绑了去,还活受了这么些罪。”
她一边儿说着,一边儿看郎中婆婆用熟鸡蛋给白持盈揉着脸,那原本跟春桃一般的脸愣是肿起一大片儿通红的痕迹来,看着很是瘆人。
“你说说,这都昏了整整三日了!看着没啥事儿,就是醒不来,急死我了真是……”
见婆婆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石当家的霎时压低了声响。
“她不愿意醒过来罢了。”婆婆给白持盈揉完脸上的红印,又湿了条布子给她敷上。
石当家的掀眼偷偷看了一眼,几经犹豫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还有……那个……为什么不让公子进来啊……他在不是更好吗……”
“阿弥陀佛,孽缘啊。”
手中的佛珠被转过一圈儿,婆婆摇了摇头。
石当家的不作声了。
她近几日其实也不是很敢和辜筠玉说话了。不知为何,自打几日前这人从洛阳外破庙将白持盈抱回来后,石当家的总觉得他跟变了个人似的,分明还是从前那副淡然温柔的模样,可石当家的和小四小七,皆不大敢凑近问些话了。
如果说从前那个辜筠玉像是老君山顶的一柸雪,虽清冽,但融在眼前仍是圆静柔和的水;现在这个辜筠玉却像是寒潭一般,浑身都散着一股子阴寒。
尤其是他换了一身墨色的锦袍后,愈发让人不敢靠近。
可分明他看起来还是从前的样子。
他也不进去,只站在门外,站了一整夜,任凭露水沾湿肩头。
石当家的再笨也该看出这两人之间出了问题,可能出什么问题呢?白持盈几日前还是辜筠玉抱回来的,无论如何她都想不出这两人能出什么大矛盾。
毕竟她也未曾喜欢过什么人,只觉得天底下的良配都该像辜筠玉一般,面面俱到、事事周全,常看到些她们决计看不到的细微处,一点儿一点儿给白姑娘妥帖地收拾好。
这两人变扭起来就已经足够怕人,更别论如今这灰败的气氛,只叫人觉得一呼一吸都沉重地难耐。
这究竟是怎么了?
石当家的想了三天都没想出来。
梦中是旧日风雪,白持盈浑身都沉,沉得她连眼睛都睁不开,像被人绑在巨石上动弹不得,后又重重沉到湖底。
柳净识死了。
死在一个风雪交加的雨夜,柳府参与四皇子谋反事,满门抄斩。
成年男子皆斩首,□□流放,女眷充入奴籍。
在大牢里关了数天,柳净识不堪其辱,一头撞在墙上决绝地去了。
京郊落了一场厚雪,白持盈听着荷衣兴高采烈地与自己分享着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愣愣地望着远方。
“姑娘你说这四皇子在想什么啊,好端端的皇子不做,非要也谋逆,私匿什么龙袍,真是想不开……”
“还有这柳家,哼,从前那么嚣张,如今还不是死的死散的散,落了一片干净!尤其是那柳净识,装个什么清高样子,还不是破草席一卷就没了……姑娘?姑娘?姑娘——”
白持盈还发着呆,被她凑在耳朵跟前一喊,霎时回了神。
“怎的啦?”
“你看看你,又不听我说话了,最近怎的总发呆,还老困,一天快睡十个时辰了!”
换作一般,白持盈早与她推推搡搡着玩闹了,如今确是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满脑子都是柳净识自尽那消息。
她是不喜欢那姑娘,可她也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白持盈知晓自己这话说出来,荷衣定又要说自己滥好人,故而未言语。
又听着小姑娘叽叽喳喳了半晌,白持盈才忽然问道:“那她从前与辜筠玉的婚约是真的吗?”
荷衣摆动着的手一停,忽然低头不说话了。
那就是真的了。
柳姑娘来这庄子上寻她麻烦,是合情合理。
毕竟在旁人看来,她就是辜筠玉藏在金屋里的娇娘。
白持盈忽然有些累,她说她想睡一会子。
荷衣赶忙上前来搀她,小声问道:“姑娘要不和世子说一声,寻个太医来瞧瞧?”
白持盈摇摇头。
“算了,你陪我出外面走走吧。”
“可天大寒……”
“我要走走。”
“是。”
最后白持盈站在这山庄外,看着山脚下一片寂静的苍白,良久未语。
只偶尔有柴夫穿行于天地一色间,须臾又没入苍茫。
她摸了摸自己藏在胸前的信,那是昨日沈是回京后飞鸽传书给自己的。
“世子什么时候回来?”白持盈忽然开口问道。
“啊?哦……不知道……没说……”
白持盈轻轻护着自己的小腹,知晓该离开了,她不能有任何犹豫。
辜筠玉喜欢她么?
可能吧。
但绝没有自己从前以为的多。
昨儿是柳姑娘,明儿就可能是赵姑娘李姑娘。
没有什么区别。
朔宁二十八年,四皇子谋反,柳家满门抄斩,皇卫司东副使一职最终落在了一个久不见经传的小官身上。
那个小官姓许,两年前自洛阳入京。
第27章 端的心似已灰之木,怎奈身如不系之舟 ……
又起了一场春雨, 远山颤开雾蒙蒙的一片,淅淅沥沥中苔藓之息迂回。
洛阳地牢最深处有一处审讯室,已废置许久, 如今被重新拾用, 荡起一阵阵积灰。
沉锁铜镣吊起, 被审讯之人赤条一身,一长锁链穿过肩胛骨, 与血肉拧作一团,时而发出些微金属之声。
滚烫的烙铁钉入脊背,忽听得原奄奄一息之人一阵凄厉惨叫, 而后发出不明的“嗬嗤嗬嗤”之声。
辜筠玉手中拿着方江南茶道总局新供的天青冰裂纹茶盏,慢悠悠地呷了口茶。
仿若这是洛阳最精贵的天字号雅阁,他不过在与二三好友品茶。
“辜筠玉……你杀了我……求求你……”
男子却恍若未闻,轻轻挥手, 让毕方换了套刑具。
他淡笑, 将那茶盏一抛,滚烫的茶水便全浇在了杨惊生新痕覆旧伤的脊背上。
辜筠玉缓缓站起。
“是哪只手打的她?”
这几个字落在杨惊生耳中,不亚于阎王爷的判决书,他伏在地上费力地哼哧哼哧喘气,却在辜筠玉轻轻一抬脚的动作里, 声音乍然变得尖利。
他右手指骨竟被生生踩了个粉碎。
知晓自己最后不得轻松一死, 杨惊生忽然不再歇斯底里地挣扎,他如同死狗一般伏在地上,看着辜筠玉冷僻凉薄的眉眼, 而后笑了出来。
“你、你和我又有、有什么区别?嗯?世子殿下。”
“不、不过都是没人要的亡家之犬罢了哈哈哈哈——”
他恨恨地看着辜筠玉,用尽了毕生气力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竟然用她引我出来,呵、呵呵——你会后悔的, 可惜我看不到了,看不到了哇——”
一口鲜血喷到了辜筠玉的银缎短靴上。
无人敢出声,只有杨惊生艰难的喘息之音断断续续抽搐着。
“别让他死了。”
辜筠玉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血迹斑斑的鞋面,心中一阵嫌恶,转身走出了地牢。
*
白持盈做着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太多沉得叫人喘不过气来的东西,但她还是不想醒来,故而只能在这白茫茫一片天地内游走。
她好像是一盏灯,又好像是一只鸟,半响落了地,才摔作一颗树上的红果。
等到最后快要腐烂在泥土里时,被人拾起,放在了一处窗棂上。
她终于得以看清这是何处。
神霄绛阙,丽甍绣闼。
花、萼、相、辉、楼。
天旋地转的窒息之感袭来,白持盈陷在重生后不长不短的时日里,被辜筠玉编织的蜜饯儿一般的谎言套困住,每每不禁为他从前的行止做推脱,光阴总是会悄悄地晕色旧事,只有重新回到原处,才能觉察出当时的阵痛。
她在陈家庄困了三年,又在花萼相辉楼困了三年。
可这三年的记忆白持盈有些记不清了,兴许是人总希冀着忘却最苦痛难当的回忆,她勉力想要思索,却只是徒劳一阵。
只有无尽的红绸与檀香,她与他从一开始的两相争执歇斯底里,到最后的心作尘灰相顾无言。
至于为什么争执,为什么心死,桩桩件件,皆不记得了。
她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愣在原地,附身的这具小小的、圆滚滚的身体就困在窗棂上一动不动。
这太奇怪了,从前自己做梦也多是梦见又回到了前世,如今何故附在一颗红果子上?
白持盈只能用自己极狭窄的视角看着周遭的一切。
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处皇家居所。
她打量了半晌,忽然身体悬空——被人捏了起来。
勉强一移眸,白持盈看清楚了这人。
是荷衣。
但与记忆中灵巧活泼的小姑娘模样大不相同,荷衣长大了,更加清瘦高挑,身上多了几分老成持重在,面上却不再见笑颜。
她手上戴着串儿白持盈从前给她的珊瑚珠子,和果子一样红得夺目。
白持盈见她一直不停地摩挲着那串珊瑚珠。
这不是她见过的荷衣,也不是她见过的花萼相辉楼。
“姑姑。”
几个小丫鬟如同灵活的尾鱼儿一般贯入,齐齐向荷衣行了礼。
荷衣清了把嗓子,厉声呵道:“今儿的日子你我皆知,是万万不能出一丁点儿差错的,皆提着脑袋打起精神来做事。若惊了娘娘清眠惹得陛下不悦,你们全家的脑袋加起来都不够算的,听见了吗?”
“是。”
小丫鬟们皆低着头回道。
她看不清她们的面容。
良久,久到白持盈又要靠在描金荷叶边儿的果盘里睡着时,才见大门轰然打开,大太监安得意高声宣着些什么。
一地盘坐着念经的清规弟子,白持盈这次听了却不觉昏昏欲睡,他们愈是念,白持盈便愈觉得自己要从小红果子中出窍。
没有那人。
为首的是个看不清面目的老尼姑。
她宝相庄严,一身银白袈裟,仿佛披了一身月光。
白持盈感到那老尼姑瞧了自己一眼,想看清她模样,不料刚一动作,咕噜噜,红果子自托盘滚出,滚到了案几的手抄佛经堆中。
这佛经有淡淡的铁锈血腥之气。
白持盈皱了皱眉。
而这些佛门清修子弟中,只有一人左顾右盼,四处打量着花萼相辉楼。
看这满殿金椽玉梁。
那两竖戒疤原一直背对着白持盈,终于在古钟敲响的第三声时,转过身来。
露出一张熟悉的让人一眼记不住的面孔。
杨惊生!
那同样看不清面目的老尼姑一直未回头,却忽然开口呵斥道:“慧通,你心不静。”
和现下的杨惊生像又不像的人一惊,讪讪坐回了原处。
她才发现案几之前,是一巨大的、剔透晶莹的长方状物。
在白持盈如巨浪般滔天的惊骇中,眼前熟悉的景物团作一团被揉皱的宣纸,最后被无缘之火焚烧殆尽。
哪儿有什么红果子绿果子,入眼是金玉堂熟悉的房梁。
白姑娘在被绑后的第四日醒了过来。
石小四原趴在床边儿,见白持盈几番挣扎后睁开了眼睛,一时惊喜得手脚都不知何处安放。
21/54 首页 上一页 19 20 21 22 23 2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