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温柔,也和煦,曾经以这样一副面孔哄骗了白持盈也哄骗了她们。
直到那日争吵之后,辜筠玉冷着脸从房内走出,一声不吭却直直吓哭了石小七,她们才仿若当头棒喝,跟着白持盈一起从美梦中惊醒。
照夜自洛阳驰出,石当家的站在金玉堂门口,看着因雨而寂静的街市,心中却一片滚沸,如何也静不下来。
*
三日又三日,白持盈从一顿扒拉两口白饭到扒拉半碗白饭,气色恢复了些。
不是她乍然就忘了辜筠玉,而是实在是不想再让石当家的姐妹几个担心。
每每看着小四小七巴巴地捧着碗饭等她吃,她便觉得自己罪过忒大,只好强撑着振作起来。
这日石当家的正与她讲着当年如何捡到的石小四又如何捡到的石小七,她讲得有趣,白持盈听着也浅浅笑了。
“小四这孩子从前吃了不少苦,为了捡一条命养成了爱偷鸡摸狗的坏习惯,我只好见她犯一次打一次,说教根本没用……”
她正海天胡地一番,试着转移白持盈的注意力,却不想言语中人忽然推门而入,急急忙忙跑到了二人跟前。
“姐姐!白姐姐!有人找你!”
石小四挥动着极长的手臂。
“不见,说有事。”牛饮过一海碗水,石当家的才皱眉回了石小四。
“可是……”石小四怕极了又被骂,畏畏缩缩半晌,才“哦”了一声转身要辞客。
不料这没礼貌的客人已行近了里堂,人未全至,声先行过,清脆如环佩叮当。
“持盈!”
白持盈猛地抬头。
面前女子碧衫红短束口裤,容色甚丽,端的一副光华贵丽的天成模样。
她显然是刚下马,发丝还有些乱。
乃是南国公主萧承意。
第29章 旧学堂曾飞过王孙燕,新州府今见得故人颜^……
姑娘已经与记忆中的模样大不相同, 少了几分娇柔,添了几分英气。
却还是从前那般鸦鬓垂鬟,衣不需奢, 便已仪态万方。
白持盈未搭话, 她也便不再出声, 良久,白持盈败下阵来, 拍了拍旁边的矮凳道:“来,坐。”
萧承意自然不肯坐,她本有一肚子的话想对白持盈说, 却在看到姑娘消瘦的面庞时,话语转圜几遭,都吐露不出来。
她咬牙道:“你这个没良心的,若不是沈是此遭探寻到了你的消息, 又恰过洛阳行事, 我哪里知晓你还活着!你是不是准备……准备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呆在这个地方,生老病死的,与旁人皆无干系!”
白持盈沉默了。
她寻不出话头来驳萧承意,因为她每句话说的都是对的。如果没有沈是千里奔袭来洛阳探看, 没有兜兜转转又救回辜筠玉, 她估计不会想着再和长安有什么联系了。
毕竟她其实还是,罪臣之女。
白持盈低头转着手中的帕子,长长的睫羽忽闪, 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
“你!”萧承意快被气死了。“你这个人,从小被旁人说最省心,其实心里憋着一堆的坏, 如今真坏了,你怎又真‘省心’起来了?”
“当年先生与夫人去后,你家烧成那样,黑黢黢的一片,我……我还是不死心地偷偷跑过去找了整整两天两夜——然后我没有找到你,还被父皇责罚,在蓬莱殿前跪了一夜,白持盈,你若真是个有良心的,这六年怎么能一声也不吭,就……就……”
她说到最后,眼眶通红,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白持盈彻底坐不住了。
她赶忙上前抱住萧承意,拍了拍姑娘后背。
“好了眷娘,是我的错,别哭了啊。”
她该怎么与萧承意说呢?无法一言尽说在二婶子家叫天天不应的六年之苦,无法一言尽说上辈子在陈家庄的三年蛊毒酷刑,更无法一言尽说与辜筠玉那纠缠不断的孽缘。
其实人活着就已经大不容易。
“事情太多了,没法子和你一言说完,先坐,我给你拿些零嘴去。”
白持盈拖着萧承意做到矮凳上,给她满了盏茶,又转身进了屋子。
石当家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与萧承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
白持盈端了一碟子鸳鸯酥,又端了一碟子玉露团,搁到石几上,款款坐了下来。
从前父亲还在时,二人就常这样坐在白府的后院儿,一起吃樱桃酪子。萧承意不爱吃樱桃只爱吃酪子,故而每次都把樱桃给她吃,她便把酪子挑给萧承意。
公主母妃乃是当今圣上的四妃之一——周德妃,德妃出身清流饱学之门,其兄曾与白大人谒拜过同一名士,有淡淡君子之交,后来白大人成了太子太傅,萧承意不愿去学绣画女工,偏要跟着一起念书,圣上宠爱这个唯一的女儿,故而也便由着她去了,二人自此相识。
萧承意看不上她那一群浑身泥臭的哥哥弟弟,偏偏每天跟混着跟白持盈玩儿,持盈长持盈短的。
白持盈那时跟着白父到宫中讲学,就坐在书案的后面,腿短脚短身子也短,只能露出个来,滴溜溜地转着眼睛看这一堂各做各的皇宫贵族,觉得有趣极了。
太子肖似徐继后,知礼守礼,博学雅正,父亲布置的书目都早早温习过过又诵熟,一派贤能储君之相;二皇子先天有疾,一堂课下来咳嗽声比念书声多了许多;三皇子……三皇子不记得什么样子了,其母乃元后宁氏殿中一奴婢,不得盛宠,连带着三皇子也常低声下气,唯唯诺诺;四皇子不好诗书好刀剑,一堂课数他被奚落地多;五皇子年纪尚小,咿咿呀呀跟着父亲念书。
她坐在案几后,与萧承意对视一眼,晃晃手中拿的红果子,两个人都偷偷一笑。
就像现在这般,她坐在案几前看着好友,便又忍不住笑了。
只是再也没有父亲拿折扇轻轻敲她的头,而她与萧承意都已经长大,从前需要两只手捧着的果子,如今放在手中也只小小的一只了。
“怎的瘦了这么多,看着怪可怜的一个人。”
“刚受了情伤呢。”
石当家在一旁小声说,边说还边打量着白持盈的神色,见人没因着这话又发呆,才放下心来。
萧承意抹了眼泪,缓过气来,先向石当家道了谢,又知晓自己方才不问缘由地一阵问责冲着白持盈了,便低声道歉道:“……我方才一时心急,不是故意要凶你的。”
白持盈这人有种神力,叫每个和她讲话的人都想放缓调子,温温柔柔地谈上两句。
当然有人除外。
“我当然晓得,你这几日行走劳顿,估摸着也累了,先吃点儿东西,我们再细细说道。”白持盈拉着她的手抚了抚,眼睛还是和从前的一般微微弯着,眉目一派柔和。
只是萧承意知晓她如今的笑不过是勉强——她眼中淡淡地蒙上了层她看不清的情绪,她说不上来,只瞧着心中难过。
“正巧,我出去与小四给你们买些东西,晚上咱们好好吃上一顿,也给这位小姐洗洗尘。”
石当家“透话”的目的已达到,料到二人有话要讲,便寻了个由头出去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白持盈心中感激万分。
其实这姑娘看着大大咧咧,心思却细腻。将来一定好好报答她。
白持盈在心中为石当家添色一笔,转头望着萧承意。
院子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白持盈笑着笑着有些想哭,她嘴唇颤动半晌,然后见萧承意伸开了双臂。
她扑在她怀中,时隔多年还是哭得像个孩子。
不晓得发生了什么,白持盈竟然完全想不起来上辈子她被救出陈家庄后的那几年,萧承意是个什么样子。
她只记得自己似乎见过萧承意,也是像今天一般抱着她痛哭了一场,然后就是一片白茫茫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老实和我说,方才那姑娘说的是什么意思。”
萧承意有些严肃的询问惊醒了她。
白持盈一愣,伏在她怀中不动了,有些想逃避。
“白持盈,你这招对我可没用,那姑娘既然提醒了一句,那必是最严重不过的事情。你如今不愿意和我说,我也不逼迫你,只是有一句你记住了——天底下会讨你欢心的男人多了去了,你若是愿意,我现在就能在洛阳城给你寻一个长得又好嘴又甜的,保准伺候得你满意,骨头带着心都是酥的。”
白持盈忍不住笑了。
时隔多年,二人之间并无隔阂,还是从前那般模样吗,她很高兴。
“这什么和什么呀?你在公主府和驸马也是这副模样么?”白持盈轻轻推了她一下,抹掉了眼泪。
萧承意歪了歪头:“对啊,我养我的面首,他好纳他的美人,日子不都是这样过的么?”
杏树枝上滑落滴露水,恰巧滴在萧承玉颈子里,顺着衫子滑落进里衣。
白持盈赶忙拉起她来要换个地方坐,却被萧承意摁了回去。
“怕什么,天地恩泽呢,坐坐坐。”她捏起一块儿玉露团,几口就吃掉了。
白持盈知晓她向来是个心性豁达的,便也坐了回去。
二人一桌之隔,她仍等着她说话、
白持盈叹了一口气。
“……此事实在是一言难尽,将来若有机会,我再与你细细说来,不过此遭我算是彻彻底底明白了你从前说的话——”
“什么话?”
“男人除了想那档子事儿,心中便再没有旁的东西了!”
白持盈一拳重重垂在那桌子上,震得碟子带着糕点都颤了两颤。
听罢这言,看着白持盈深深吸气又呼气,萧承意一愣后哈哈大笑。
“你看,对吧,我什么时候说错过话?”
她垂眸将那乱晃的碟子抚稳后又转过一个圈儿,才正色开口:“持盈,此行我来,来看你是头等事儿,却也还另有一件大事儿要与你讲。”
白持盈将那酥饼掰开,正咬着一半儿,听她此言回过神来,一口将那酥饼吞了。
“嗯,你说。”
萧承意眸色一转,开口吐出的话却是撼得白持盈“唰”地站了起来。
*
行至越州,已是三日之后。
辜筠玉面色铁青地推开越州刺史送来的美人,吓得越州刺史差点儿晕倒在地。
夜风如刀割面,英招毫不掩饰的笑声尤其心烦,他回身淡淡看了英招一眼,少年立时不敢再动作了。
好烦。
与洛阳不同,越州有护城河两道,因向了北些,草色还未尽绿,水中有莲荷枯枝,一片瑟瑟之意,仿若光阴阵退,一下子又步回寒冬。
这处也不比洛阳繁华,夜里多是漆黑一片,只偶尔有两三灯火浮过,是打更人行路。
辜筠玉站在城楼上,东风吹拂起他的衣摆。
近来总少眠多梦,梦里是一望无尽的苍茫大血,白凄凄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梦见幼时的破庙,梦见敲木鱼的老住持,也梦见母亲。
但这些东西都像受潮的墙皮一般剥落褪色,到最后只有一个人的身影是清晰的。
梦见她正为家人挂祈福的红结,不甚将要从树上墙头滑落,而他恰好经过,接住了她。
那一刻他竟然觉得,其实大雪也没有那么差劲。
这梦太真实了,真实得叫人生怕。
辜筠玉垂眸,将眼底晦涩敛下,再抬眸时还是旧模样。
“寻到了吗?”
他问道。
此行他不立时回京,反来这穷僻的越州,一是为了见越州兵马使,二是为寻一人。
英招虽对他此为一头雾水,却还是点了点头。
“寻到了。”
“回吧。”他最后看了一眼向南的地方。
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也不会看到。只有一片山石枯寂之姿,巨大的树影蛰伏在黑夜中。
毕方英招二人奉命寻回来的是一名女子。
准确来说,是名容貌姣好的女子。
这任务太奇怪了。
那女子如今正低着眉,身虽着素,却自是一番楚楚之态。
“公子。”女子见了辜筠玉,娇娇娆娆地行了一礼。
“谁让你们把她带进来的?”
辜筠玉脸色更差。
毕方愣愣认罪:“是属下思虑不周,请主子责罚。”
英招则眼疾手快地将人领了下去。
辜筠玉始终未正眼看那女子,只轻轻握着一方锦囊。
“此女有大用,带回长安。”
“是。”
英招与毕方齐齐回道。
夜色愈浓,辜筠玉将手中一直攥着的香囊收起,静默着站在窗边。喉头一阵铁锈味起,他却面色如常地将涌起的鲜血咽下。
此夜越州雨落,浇湿打更人的火把,城中彻底静寂了。
第30章 一榻红锦满堂铃动,漫天风雪别庄心凉 ……
“陛下将淇儿接回来了, 现下养在清心殿。”
“什么?”
白持盈起身太快,身后木凳被掀翻,“哐当”坠地, 尘土肆飞, 惊起枝头鸟雀。
萧淇, 乃是废太子幺子,也是废太子唯一还活着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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