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了揉额头,萧承意冲着白持盈眨眨眼。
白持盈则一直在一旁安站,看着二人说体己话,低头不语。
“嗯……你便是白季卿的女儿?”
皇帝上句还与问着萧承意去洛阳的见闻,下句便忽然话头抛向白持盈。
“是,罪女白持盈,见过陛下。”
白持盈听人提到自己,便又行礼跪了下来。
“什么罪不罪的,朕不爱听,以后别说了,免礼,赐座。”
身后有人给白持盈提上半高的胡椅来,白持盈望了一眼,先未坐下,只是静静等着皇帝下一句话。
知天命之年的帝王把玩着手中的珠串,忽而来了一句:“你倒是不肖你父。”
心中惊雷乍起,白持盈不晓得皇帝说这话是有什么言外之意,便略一思索后回:“民女一介布衣,自不及公主得陛下龙姿凤章之色,只寻常而已。”
不料皇帝忽然哈哈大笑一声,指了指她身后的座椅:“坐,坐,你这丫头倒是机灵,若是你爹有你三分敏捷便好了啊,哈哈,坐。”
白持盈心中打着鼓,刚一坐下,便见皇帝半靠在金丝楠木半圈椅上,开口问:“那你觉得,朕这几个儿子,哪个最肖朕?”
背后冷汗彻底浸湿了里衣,白持盈额角突突地跳,只觉得心要跃出嗓子眼儿了。
这是什么要命的问题?
难不成她答,哪个都不像,辜筠玉最像吗?
这话一说出来,她和萧承意的脑袋便要咕噜噜皆落地了。
将受伤黏腻的汗揩干净,白持盈微微抬头,看了皇帝的神色一眼,见他还在与萧承意摆弄着那泥人,并无其他温恼神色,便僵着脊背答道:“臣女离京多年,因而与众位殿下并不熟识,难回陛下之美意,万望陛下恕罪。”
听罢她这言,皇帝并未回话,只是淡淡一笑,叫人取了新热的奶皮子来。
“这丫头能成事儿,果真不肖你父。”
他望着窗外太液池旁的垂柳,拿调羹引了半碗奶皮子,将盏子放下,才又道:“二十多年了啊,那时朕才十七八岁,就你们这个年纪,朕,与季卿,与玄琅,还带着楚之,也是这样瞒着太后跑去洛阳,在首阳山围猎。首阳山好啊,草肥树胜,那鹿腿,有半块儿金砖那么大。”
“也不用太多收拾,就那样直接烫了毛,放在火上炙烤,烤好了就喷香。”
皇帝的目光忽然缓了下来,白持盈猜,他现在眼前一定是策马奔驰的少年,
白季卿,少为帝伴读,后官至尚书仆射,兼太子太傅职,朔宁十八年,因涉太子谋反事,自缢于府中书房内。
宁玄琅,少为帝伴读,后承袭齐王爵,驻守边塞,朔宁四年,因拥兵屯匪阖家斩首。
宁楚之,宁家幺女,帝元后,自嫁于帝即专宠,今之陈妃比之犹不及其皮毛也,于朔宁四年薨逝,无子,未入帝陵。
这一刻,这位叱咤一生的帝王好像忽然衰老了很多,他忽然开始怀念起被他亲手杀死的故友和早逝的元后,怀念旧时的春种夏猎秋收冬藏。
白持盈没有敢吭声,萧承意也是。
就好像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将废太子唯一的孩子接回来一样,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在这一天提到这些事。
也许是他站在大明宫的最高处太久了,有些许的寂寞。
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白持盈只觉得汗如雨下,更不知如何作答。
但皇帝很显然也没有想让她回答什么,他只是眯起了眼睛看着外头静静西落的太阳,令人将遮光的帘子放下了。
后来是怎么离开那个沁着丝丝凉意的宫殿的,白持盈并不记得了。
她只觉得一切都很荒唐。
就像她此次重生一样,好像改变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没有再坐马车,她与萧承意走在被落日余晖光照的汉白玉石路上,两相无言。
小太监忽然上前叫住了萧承意。
“公主,陛下另有事相商,请吧。”
萧承意一愣,看了一眼白持盈。
“无妨,你去吧,我在此处等你即可。”
萧承意一步一回头地跟着小太监走了。
左右宫人皆大多退下了,只剩一个小宫女跟在白持盈身边儿,她不说话,那小宫女也不敢说话,二人便这样围着太液池转悠,转了好一会儿,萧承意也没出来。
白持盈便拿出个帕子将池边的大青石擦拭了一番,拍了拍,示意那小宫女也坐下。
“奴婢不敢。”
小宫女瑟缩这低下头,偷偷抬眼看了一眼白持盈,又赶紧把头低下了。
“没事儿,来,坐吧,我也不是什么贵妃诰命,说不准日后便再也不进来了,没人会在意这一遭的,来,你们一般不是也会坐么?”
她依稀记得上辈子时,便时不时瞧见偷懒解乏的小宫女们三三两两坐在不引人瞩目的太液池青石上,聊两句天儿,待到该换班的时候,便又小松鼠似的匆匆离开。
“我有个姐姐从前也在宫里当过值,便晓得这些了,来,坐吧,没事儿,这处一般不会有人来的。”
那小宫女也是忙碌了一天了,此刻见白持盈对这些事儿知晓得清楚,又和人,便犹豫半晌坐在了她身边儿。
白持盈也不和她多说话,只静静坐着,感受着四周的风缓缓地流动,带着春日的暖气拂过眉目。
其实说来,两世年月,她竟然都没有这般在大明宫静坐过。
不过有多少人能在大明宫静静坐着呢?他们都有太多事要做,这样看起来有些幼稚的想法,便不那么重要。
但白持盈觉得,一辈子难能有个这样的时刻,其实也不错。
二人就像坐在普通的邻家后院一般坐在太液池旁,等日头又移了一度,忽听不远处一阵呼救声起。
“救、救命啊——”那声音断断续续,听着是有人落水了。
白持盈赶忙回头,却见一池子里,约莫四五岁的小孩儿掉进了太液池中。
但他周围并无其他宫人,此处又偏僻,他扑腾半晌,也未有人发现并搭救。
小宫女在一旁叫喊了一声,急得团团转,白持盈将要跑上前的她拦住:“你会水么?”
姑娘咬着唇摇摇头。
“那便是了,你去就近的地方找人来,我去救那孩子。”
“姑娘,你……你可以吗?”
小宫女毕竟是萧承意叫来看顾着白持盈的,现下见要丢下她一个人,一时便踌躇着不敢行动。
“快去吧!不行也得行吗,放心吧,我有分寸。”
若年纪再大些,她估摸着就捞不起来了,可那小孩儿看着只有四五岁,又在近岸边儿,她水性不差,将人救起来肯定没问题。
小宫女含着眼泪点点头,飞快地拔腿跑开了。
白持盈将头上的珠花玉簪都拔了扔在一边儿,迅速跳进了水中。
这水果然不深,她下去尚且能够到底儿,只是那小孩儿实在是太小了,故而有溺水之患。
她游到他身边儿,将那小孩儿一点儿一点儿带到了岸边。
天色已经开始擦黑了,白持盈见那小孩儿还呵斥呵斥喘着气,刚给人将水排出,不远处便有声起,是一队人马来到。
“晟儿!”
一贵妇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晟儿,是这孩子的名字吗?
有阵风吹过,白持盈冷得打了个寒战,小臂一阵刺痛,才发现是被岸边的礁石划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她脸色发白,正要起身查看自己的伤口,却冷不丁身上一暖,裹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白持盈还没来得及吃惊,便被脸色十分难看的辜筠玉抱在了怀中。
她这才发现,那小宫女叫来的,何尝只是就近的侍卫太监。
而是叫来了一群人。
辜筠玉刚接了皇帝的诏书,叫他们今夜都来含凉殿议事,不知皇帝心中又在盘算什么,辜筠玉只得收拾行装进宫。
不想刚下了马车,便碰到了也接到诏书前来的老四老五。
几人嘘寒问暖地打过招呼,便一同相跟着入宫了。
老四近来显然过得不怎么好,自打上次祭祀被皇帝敲打了,他已半月未曾单独与皇帝说上话,此次进宫本想就春祈一时进言一二,可不想没见到皇帝反倒见到了老五和辜筠玉。
辜筠玉看着他一副牙疼的样子,心情好极了,便应下了老五“盛情”的邀请,几个人抄着小路去含凉殿,顺带赏赏这太液池旁的春柳。
不想路刚走了两步,便听到一阵躁动声响,正是阁老夫人程氏身后跟着一群丫头太监,往湖边跑去。
原是这阁老府上千盼万盼得来的小孙子,一个不留神没看住,落了水。
这程阁老是朝廷里有名的“两不沾”——不涉立储,不涉党争。可偏偏此人三朝元老威望甚高,在朝中军中都声誉极好。
老四老五哪儿能错过这个关心程阁老家事的机会,便想也没想就跟着去了。
辜筠玉本是不欲掺和这些事儿的,可秉着来都来了、又不能走开的心态,便跟着几人一同去了。
幸亏他去了,得亏他去了。
辜筠玉拿外袍将浑身湿透的姑娘的抱在怀中,没有理会愣在原地的一群人,带着人便去了暖阁。
方才来时,白持盈刚把那孩子救上来,浑身都湿透了,还正趴着喊那孩子。
她今儿本就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裳,方才为救人又将最外边儿的衣袍脱了,故而叫水一浸湿,剩下的衣裳贴在背上,影影绰绰地显出内里鹅黄的抹胸来,姣好的腰线更是起起伏伏、不盈一握。
他明显地觉察出一旁四皇子的呼吸变了样儿,嘴里喃喃着“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目光从白持盈湿漉漉的侧脸划到半隐半现的后背再划到起伏的臀部。
此赋名为洛神。
而陈妃近些日子恰巧在为他物色侧妃。
待到暖阁时,值班的宫人都吓了一跳,连连给辜筠玉行礼。
“拿身姑娘穿的衣物和包扎的药来,满了热水,再煎副姜汤来。”
那太监宫女皆不敢抬头,匆匆出去了。
看着怀里还在发呆的白持盈,辜筠玉忽然一股莫名其妙的恼怒漫上心头。
“白持盈,怎么,刚回京你就想当庄王侧妃吗?”
他知道这怒气不该对着白持盈来,可他就是忍不住。
幸好今天来了。
白持盈被他紧紧锢在怀中,听这言一愣,心中不免疑惑。
什么和什么这是,辜筠玉在说什么东西?
她方才还未回过神来便被辜筠玉裹在了怀中,根本没看见四皇子和五皇子,故人现下并不晓得辜筠玉在发什么疯。
“每天不是勾|引这个就是勾|引那个,你就这么欲求不满么?嗯?先是沈是,又是萧行铮,还要有谁?”
这人将自己囚在怀中,几乎要叫她闭过气去。
“你……你放开我,辜筠玉!你发什么疯!谁勾|引人了!”白持盈挣扎了两下,却发下自己还是一如既往地挣扎不开,反倒被这人掐起下巴,吮上了侧颈。
“你做什么!”白持盈惊道。
这可是在宫中!
辜筠玉却恍若未闻,一路向下吮吻着,甚至撕开了她肩头本就薄薄的、湿透的衣裳,狠狠在她肩上咬了一口。
白持盈简直惊呆了。
“你发什么疯!”
觉察出这人还要往下探,白持盈使力挣出一只手来,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辜筠玉终于停下了。
他呆滞了一刻,才终于清醒过来似的,也未理会自己脸上的伤,只冷冷道:“盈娘,先洗了吧,不然你该伤了风寒了。”
说罢,他向外面的太监宫女说了一声,不一会儿便满好了水,他将白持盈放进那浴桶中,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渐渐和缓了过来。
白持盈未看他,而是低头虚虚喘着气。
他伸手,将她那搭在外头的手拿起,给人清理了伤口包扎好。
白持盈想挣开,可是她太累了,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半晌,等到辜筠玉在旁边沉默地又将她从桶中抱出来时,她才有气无力地开口:“辜筠玉,不是谁都和你一样的。”
辜筠玉心中一阵刺痛,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离开,但是他找不到,也寻不回来。
他只能接着沉默,在白持盈起身咳嗽时,才开口:“方才我与老四老五一同来的,你日后小心着些他俩,尤其是老四。”
白持盈一惊,转头看向辜筠玉:“什么?”
“我、与老四老五一同来的,老四看上你了,想和你同床共枕的那种看上你了,盈娘,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我什么意思。”
白持盈本因着刚从浴桶中起来有些困顿的脑子霎时清明了。
“我已经找人去叫萧承意了,她应当一刻钟就能过来,我的人现在在外头看着,她来了你再和她一起走,趁着我们都被叫去含凉殿,现在、马上回公主府,并且想想怎么摆脱老四。”
白持盈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万一真被四皇子看上收进府中,那她还不如现在就一头撞死在这暖阁。
可她看着辜筠玉黑沉沉的面色,忽然心中说不上的快意,原本就要说出的话突然拐了一个弯儿咽回了肚子里,白持盈扯出一抹讥讽的笑来。
“世子,我被人看上了你紧张个什么?难不成你还放心不下我这么个物件儿?放心,我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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