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持盈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扯着笑与萧承意搭腔:“无妨, 近日来本就身上不大舒服,这儿确实不知怎的有些热,我在外头看见了好些人呢。”
萧承意坐到她身边, 忽然问:“哎?持盈,你的斗篷呢?怪不得面色这样不好看,怕是又吹着了吧。”
她这话问得白持盈心都快停跳了。
姑娘摸了摸光泽淡雅的珍珠耳坠, 笑道:“呀!方才出去确实有些燥热,我便将外衣脱了给了那两个丫头,此下怎的反倒不见她们人了?”
萧承意才想起来自己府上那两个丫鬟不见了,伸长脖子一望,却也未见着人。
“哎?哪儿去了呢?不应当呀,她俩素来稳当,我才叫她们跟着你的,怎么回事……”
话正说着,却忽然被拍了拍手背,萧承意一转头,恰撞进了白持盈满含深意的眸子里,便知晓是有事发生,立马噤了声,坐下拍拍白持盈的手背,与她耳语:“听你的,回去说。”
白持盈低下头将酒盏中剩下的一底酒缓缓洒在袖子上。
过了一会儿,袖子边儿的颜色果然变了变,开始有淡白的小点儿沉积,只是不明显,若不是有心,绝瞧不出来。
白持盈心下凛然,眸光暗了暗。
这酒如果没有记错,正是皇帝给的。
宴到后头众人皆有些醉了,皇帝却一反常态地没有离席,反倒是目光淡淡地梭巡过满堂人,最后望向了辜筠玉那个空荡荡的位置。
辜筠玉一直没有回来。
白持盈手中转着那酒盏,心绪始终无法安定下来。
她脑中开始不可抑止地回味着方才在假山旁见辜筠玉时的场景,他说不会有事的。
辜筠玉手眼通天,不会有事的。
可他该怎么处理老四?
自己方才那簪子确是情急之下刺的,下了十足十的狠手,若是老四运气不好,此刻应当已经见了阎王了。
那辜筠玉又如何推脱这些事情?
白持盈开始坐立难安,她心想,自己死了便算了,左不过是老天爷瞧她可怜多给的一条命,可自己造成的烂摊子,此下却遭难了辜筠玉。
她方才临走时净识赌气之言,其实这事儿说到底,虽与辜筠玉有干系,却无直接干系,是自己运气不好,恰就在那天去救人,又恰在那天碰到了老四老五。
她有些坐不住,便不自主地站了起来,又在萧承意疑惑的目光下缓缓坐下。
更不能乱走了,白持盈呆呆坐在原处,木偶似地转头:“你晓得辜筠玉去哪儿了吗?”
萧承意本吃着桌上的甜瓜,听这言疑惑道:“不晓得啊,方才他连请辞都未,便急匆匆离开了清净阁,也就是他这样我父皇才没生气,换作别人早被训斥一通了。”
“皇上没有问他去做什么?”
“没有啊,就直接看着他出去了,问都没问,皇后娘娘也没说话,不过他们向来不大拘束他……怎么了?”
完了。
白持盈心想。
虽不知具体是个什么样子,但白持盈隐隐猜度出了这场好戏的幕后主使是谁。
皇帝仍然是那番淡淡的沉着样子,对上白持盈忽然投来的目光,未做出任何非同寻常的事儿。
还是那样如常地喝酒,如常地静坐,如常地扫过这满堂王公功臣。
为什么?
白持盈心中有个声音再也压抑不住,探出无数密网,询问了一声,只是不知在问谁。
分明已值春末,白持盈却依旧觉得气候实在是太冷了。
“为什么长安的春天与冬天并无太大区别呢?”
白持盈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萧承意正捏着一块儿酥饼吃,一时没转过弯来,只没头没脑地回了句:“不呀,我觉着今日很热了呢,都出了一层薄汗……”只是她话未说完,看向好友时却蹲住了。
白持盈面上一片空白,愣怔地看着前方,而前方什么都没有,只有灵活飞动的舞姬在莲花灯池旁轻唱,随着鼓点飘摇。
萧承意忽然吃不下去了,她默默将那酥饼放回了盘中,张望着四周,寻找着什么。
“你……你到底和他怎么回事儿啊,如今回想,我才记得方才见他走得挺急的,不是去找你去了吧……”
“没有。”白持盈看着周围晃晃的人群,并不敢多言,只一口否认了。
若再掺和进辜筠玉来,这局面还不知要如何混乱。
皇帝看起来有些困倦了,皇后一直低着头,也不与旁人交谈,只偶尔应下几句贵妇人们的问安。
实在是太奇怪了。
宴会接近尾声,歌舞婢子渐渐退下了,白持盈才送过一口气,以为这下是有惊无险,至少明面上糊弄过去了。
便在此时,皇后忽然开口道:“其实此遭本是为了老五婚事来的,贤妃妹妹方才求了我,要陛下做主呢,见大家伙儿的都齐了,便再提起这事情一遭,也算是全我们姐妹之谊。”
五皇子不知为何有些懵,他一脸茫然地巡视了一周,目光落在了白持盈身上,微微皱了皱眉。
一阵惊雷自白持盈心中炸起。
怎的是皇后忽然提这事儿?
皇帝面色还是如常,似乎没有这满堂的客人,只是二人私下里闲聊一般回了句:“哦?看上哪家姑娘了?”
皇后起身跪地,伏在软毯上,声音沉着,几不见阴谋痕迹:“便是与这白家姑娘。”
皇帝未言,倒是五皇子跪了下来。
“即如母后娘娘所言,儿臣倾心白家女数年,经年再见,实属不易,万望父皇成全。”
白持盈见状,只得也跟着跪了下来。
萧承意“唰”一声自圆椅上站了起来,两步上前,同跪在大堂中央,却是冲着老五阴阳怪气道:“哼,持盈在外头生死不明那么多年,你若是个有心的,早与我一起寻她,如今出落漂亮了、你见着了心猿意马了,倒是想起来旧时之谊,你这想得真是及时又靠谱啊!”
老五叫她一顿训斥,脸上已很不好看,却还强撑着道:“从前力所不能为,如今便想着要弥补些什么才好,南国,你误会哥哥了。”
萧承意本还要骂他,却听皇帝一声咳嗽,顿时噤了声。
皇帝将手中的念珠又盘一圈儿,才忽然想起白持盈似的,开口问道:“啊,那个谁,持盈是吧,你意下如何?”
白持盈双手抖着,背后冷汗阵阵,她这几日都闭门不见客其实已经能见态度,本想着能就这样直接拖过去——如何直接将拒绝皇子这话说出口,皇帝好面子,老四老五两个也是极好面子,此遭她若直截了当地拒了,日后日子怕是不好过。
况且方才那一遭若真是皇帝所为,那很显然他是想让自己答应老四或者老五。
究竟为什么呢?
白持盈琢磨不清楚,可也明白自己不能再拖了。
大不了一死。
她闭眼,心下决定,正要颤抖着声音开口,却见沈是也跪了下来。
“罪臣沈是,万望陛下恕罪。”
少年清朗的声音回荡在清凉阁大堂,像一剂镇心剂,缓缓抚过白持盈心头。
“哦?沈爱卿何罪之有啊?”
沈是目光定定,并不见仓皇神色,反而远远地瞧了白持盈一眼,仍声如冷泉泻玉:“臣幼年与白家妹妹有过婚约,当时年少不知情为何物,如今再见才想起从前点滴,近日来白家妹妹每每躲着闭门谢客,便是因为……因为与臣旧日情谊在。”
“臣虽曾降烈马、斗北蛮,却是在这情之一字上唯诺数年,如今一想,实在是不为大丈夫所为,故而此番,怕是要与五殿下碰上了。”
“臣请陛下,为臣与白家妹妹赐婚,此后两姓结谊,共缔鸳盟。”
本还有些嘈嘈切切之声的清净阁,忽然真的静了。
老五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沈是一眼,沈是不为所动,还是方才那副样子,只沉静地望着皇帝。
皇帝一笑,将手中的念珠抛下,声如洪钟。
“朕允了。”
*
一直到走出清净阁,白持盈还在方才的要命关头上神游着。
沈是缓缓地跟在她与萧承意身后,也未言语,就只这般静静地跟着。
白持盈将今日来的事儿一一捋顺了,才咂摸出点儿不一样的东西来。
估计沈是早有此念头,可是他怕她不想嫁给自己,便也一直没与自己说。
其实仔细想想,这是唯一的、好的解法。
皇帝本就防着将军府,与旁的世家贵女结亲,又遭皇帝猜忌,可沈是这样的身份,又不是能寻常应付个亲事的,故而这档事其实很难办。
若让自己嫁给他,一来能消解了皇帝的猜忌,二来又全了故交之恩,其实最为妥当。
最重要的是——
白持盈转过身去,看着亦步亦趋跟在后边儿的沈是,忽然落了泪。
最重要的是沈是还喜欢她。
“哎!怎的又哭了,此计实在是不得已为之……阿盈,再过个数载的,你若想和离,咱们便去写份和离书去,大江南北的,你想去哪儿去去哪儿,我知晓你志不在□□,必不会勉强于你……我……”
“阿是,谢谢你。”
白持盈擦干眼泪,上前轻轻抱了一下他:“从公主府走时,你是不是就想说了?”
沈是一愣,呆呆地点点头。
“那你怎的不早说?咱们今儿一来便与皇帝讲了,还不用拐这么大一个兜子。”
沈是很显然没有想到白持盈会这样说,他愣了好久,最后结结巴巴道:“我、我以为你不愿意的,从前你家遭难时,我没能帮上忙,父亲母亲也很是过意不去,此遭……”
“没什么帮不帮忙的,阿是。”白持盈松开他,将他耳边的碎发揩起。“人与人之间怎么可能算得这么清楚,真的很谢谢你。”
沈是这才终于回过神来似的,眼睛里有了光亮:“你、你愿意的吗?”
白持盈眼眸弯弯,在渐渐西下的日光里显得更加柔和:“我有什么好不愿意的?前儿还听闻尚书家的二小姐和忠敬伯家的县主刚为你扯了簪子斗了嘴,我若不愿意,岂不是太没眼力见了?”
这处宫道已离清净阁很远,没什么人走过,只有萧承意在背后咳嗽的声音显得分外清晰。
“咳咳咳!我就说,肯定能成功的,你还说什么君子不能乘人之危,再不说持盈都要叫旁人抢走喽!”
她朝白持盈眨眨眼,逗得沈是耳根飞红。
白持盈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怎的忽然脑海中闪过辜筠玉沉沉的眸子。
她心上剧痛,却还是扯出一个温柔的笑来:“好了,这下我真得回去了,替我向伯父伯母问好,改日有机会再去拜访。”
沈是连忙点头。
回宫的马车咕噜噜响在车行道上,白持盈一面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一面确实无法言喻的酸楚。
此时一切尚早,辜筠玉还未全然握住京城的兵防大权,虽不知日后会如何,可这一刻,似乎二人的交集戛然而止了。
她望着渐渐上了灯火的长安城,忽然想起还有老四那码子事儿。
见她脸色霎时苍白,萧承意歪头问道:“怎么了?看着忽然不高兴了。”
白持盈握住她的手:“眷娘,你能叫人去打听一下辜筠玉去哪儿了吗?”
“你怎么还想着他?你气死我了……”
“不是,方才在宴会上我不好说……出去的时候碰上老四了。”
“什么?”萧承意因为气愤而有些倒竖的眉毛忽然拧在了一起。
白持盈方才在宴会外事往简要里给她讲了一遍。
萧承意深吸了一口气,怔然靠在了马车壁上。
“那……那他要怎么去掩盖这个事情?纵然、纵然他是皇上宠臣,可老四毕竟是个皇子,而且陈妃有得宠了这么些年,不瞒你说,连我从前都打心底觉得这皇位恐怕是要老四来继承了,如今来这么一遭……”
白持盈没有说话,天色彻底暗了,远处枝头惊起鸟儿,看不清是喜鹊还是乌鸦。
*
一切都风平浪静。
白持盈担心的事儿并没有发生,宫里没有任何关于四皇子被刺的消息传出,只是他称病在府中修养数日。
据说只有在宫中的陈妃一夜两鬓斑白,像是老了十几岁。
白持盈心中惴惴,拉着萧承意的手在院中发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喃喃道,并没有理会落到肩上的嫩叶。
萧承意面色也不甚好看:“我近日来明里暗里都递了帖要去拜访,却都石沉大海,我后来悄悄问了歇阳他们,也都没进去四皇子府的大门……所以他究竟是有事还是没事?辜筠玉到底干了什么?”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原是沈是拿了一屉子蒸露圆来,白白粉粉,很是好看。
“估摸着你又没吃午膳,便叫府中姑姑新制了茶点,也给南国带了,一同来吃吧。”
白持盈看着沈是,不知应当不应当把这事儿与他说了。
最后还是良心过不去,将这是简单两三句告诉了沈是。
沈是果真沉默了一瞬,倒是没说别的,只问:“那日他伤到你了没有?”
白持盈摇摇头:“只是掐疼了些,后来搽了药膏便也好了,只是阿是……那日情景慌忙匆乱,一时竟不知先担心哪个,便把这事儿与你漏说了……实在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剑,不晓得何时会落下来……莫要牵连了沈府……”
见她似乎又开始责怪自己,沈是拉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白持盈身子一僵。
“无妨,沈府那日头上不是悬着一把剑,不在这一事,只便不叫他登上大宝,这事儿便是个极小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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