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光噼里啪啦跳动,白持盈脖间掐痕又隐隐作痛,针扎似的一阵疼过一阵,她抬手欲摩挲过那掐痕,却有人先她一步抚上痛处。
肌肤一阵清凉,一侧目,便是辜筠玉病白的指尖沾着些药膏,轻柔而细致地按着淤青。
他垂眸,长长的睫毛叫月色洇湿,上下翻覆着,叫人看不清情绪。
“不必……”白持盈来不及思索他哪儿来的药膏,刹那便心如潭石入水,一片静波惊起涟漪,她忙侧过身子要躲开,却被虚掐着下巴捞回了那人怀中。
这人总是这样,润物细雨般侵入旁人的生活,待发觉这雨的厉害时,身边儿的花田早已被浸透。
“姑娘可还怨我方才唐突?”
白持盈感到耳边一阵温热。
辜筠玉靠近她耳侧,嘴上说着抱歉,手上动作却半分不马虎,揉捏过那两侧掐痕。
“未曾……”感受着耳边阵阵气息,白持盈心上如雀羽轻擦,赶忙趁着他松手间隙溜出这人指下,一边儿摸着自个儿酥麻仍在的脖颈,一边儿斜瞧着辜筠玉。
破庙风声乍停,袅袅月光如薄纱覆地,寸寸略过窗棂,莹亮床边人半面眉目。
辜筠玉抬眸,淡淡对上对面女子复杂难安的目光。
他一笑,将拿在手中的那一小瓶药膏抛起,稳稳扔到了白持盈手中。
“抱歉。”辜筠玉眨眼垂眸,在倾盖月光下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偏正正落在白持盈眼中。“是我不好。”他看了白持盈半晌,看得直叫白持盈受不住错开目光,才重新坐稳,情绪不明地扇着火。
兴许他真只是觉着抱歉呢,反正他似乎什么也不记得了。
这念头一起,白持盈便啐了自己一口,恼自个儿又存烂好人心思,她该着这人是个不安好心的,却又叫他瞧着有些委屈的样子蒙骗了一瞬,实在是不该。
老伯此刻也睡下,阵响阵息的鼾声扰动静林,白持盈定下心神,收起那难得的药膏,又从包袱中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打定决心不再理辜筠玉,拿出支毛笔,就着稀墨簌簌落笔。她让自己纷乱的心绪静下来,提笔记下今儿的所见所闻。
自再睁眼起,她便每隔几日记下些东西来,从前只写自己薄命一条,如今她填上两笔,有关破落的庙宇、成堆的难民和沉默的暴行。
在盲女那几行字下勾画上一笔重重的墨痕,白持盈瞧她像瞧零落在尘泥中的花骨朵,不禁叹了一口气。
“还不睡?”旁边静默着看了她很久的辜筠玉忽然出声,他音调并不高,却在沉寂的破庙中格外明显。
白持盈写东西写得心中有些难受,此刻有人和自个儿说话,先是吓了一跳,辨出是谁来才带着些询问意味转瞧他。
辜筠玉拍拍身旁的草垛,往旁靠了靠:“夜深寒凉,姑娘若睡不着,不如一同瞧瞧月亮?”
这一席话倒岔开了白持盈几分落寞心思,指尖着实生凉,寒意丝丝沁入肺腑,她迟疑过一瞬,恰巧摸到那人扔过来的药膏,便将薄书册放回包裹,轻轻靠往那人身边。
左不过他再做些出格事情,自己就给他一刀,将他扔回那窄桥边!
不想辜筠玉真做回了了君子,只靠在一旁,静静仰头望着窗外的月亮。
“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①。”辜筠玉声如冷泉,悠悠地念了一句诗。
白持盈原有些困倦,听他一开口,霎时清醒了过来。
破庙外的月亮娆嫋地叫浓一块儿淡一块儿的轻纱似的云裹住,渐渐、渐渐散开,散成不甚清明的一团银。
那是朔宁二十六年的冬天,她离开陈家庄,被养在京郊的别院中,未再见过别院主人。
她身子因为试蛊并不大好,故而即便在不那么严寒的冬末,也裹着厚厚的白狐裘。
婢女说,她是世子这么多年来,带回来的头一个女人。
白持盈只淡淡一笑。
辜世子不来这儿,来了也不见她,她每日作作诗弹弹琴,正乐得清闲。
“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①。”
姑娘刚在侍女的哀叹声中爬上墙头,挂好为亡故家人祈福的红结,眉间盈愁地吟了一句叹月诗时,身下一滑,重心不稳就要掉落下去。
她暗道不好,心想着这下要摔个散架,闭眼之时却落到了一个檀香阵阵的怀抱中。
那人抱住跌落的他,一身绣银流云纹的月白衣袍,轻笑答她。
“尘匣元开镜,风帘自上钩①。”
自此她再也没有在寒冬受过一点点凉,从京郊别院到花萼相辉楼,凡她所到之处,皆是一派和暖。
白持盈如今也颤声回着他,在这个破庙中泪滴如珠串乍断,滚落满面。
为什么偏偏又是这首,为什么偏偏又是这个人。
她有些恍惚,呆呆看着辜筠玉的侧脸。
辜筠玉显然没料到她忽然落泪,竟罕见地不知做何动作,只发愣着将她眼泪揩去,可那泪却大珠小珠接连滚落,愈落愈多。
他好像不怎么喜欢看这姑娘落泪。
白持盈却觉得这一切都坏极了,她在心中暗骂自己是个没骨气的,边缓着气边拍开他的手,骂了句登徒子。
眼前人见状反倒松了口气,他笑道:“大小姐,别哭了,我给你把这月亮蒸作馍馍吃如何?”
什么玉兔啊婵娟啊月宫仙子的,全一时打散,只留下一盘月亮滚做一个个白馍馍,咕噜噜滑落下来。
这个煞风景的。
白持盈不知怎的被他一句话逗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反驳道:“我不是大小姐。”
辜筠玉显然不信,但还是配合地点了点头。
最后见她眼泪止住,心情好些了,辜筠玉才摆弄过手中枯草,闭着眼将那两句诗念完,又是一派芝兰玉树模样,与方才白馍馍之流毫不相干。
这人总是这样。
白持盈缓过气来,眼不见心不烦,侧过身子不看他,在一席月光下思索着怎么和辜筠玉划清界限。
只是想着想着,一阵困意上涌,在熟悉的檀香中,白持盈睡了过去。
*
“我得先去寻周遭一富农家卸过酒,再盘算着进城,先别了,几位有缘再会。”老伯笑着将一车东倒西歪的酒理好,白持盈连上前搭手,此时竟生出几分依依惜别之感来。
行过一路,她看牛兄都比旁人多几分亲热。
白持盈还惑困在伤别中,老伯却已经调转车头扯过青绳长向远处行去,只摆摆手,留下一个略佝偻却慈祥的背影。
目送着老伯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茫茫青绿的庄稼地里,白持盈才回过神来,有人轻轻拍了拍自己肩膀,她瞧向身后。
衣衫破烂的失忆病号,衣衫破烂的可怜孤女——自个儿这满脸大粪的村姑,竟然是三人中最景况最好的一个。
城门外宽阔的甬道上还积着厚厚的雪,想来洛阳城前不久刚落过一场白雨,积雪混着黄土,被络绎不绝的行人车马踩踏成硬实的厚块。
“待会子进了洛阳城,我便将你俩一同领往官府去,也好先有个落脚的地方。”
渐高的日头打下一片昏昏的侧影,辜筠玉睫毛轻颤,目光歇落在白持盈眉目上,并未吭声。
几人跟着渐渐多起来的人群行进着,城门口的士兵一一盘查着过路人的包裹,有幼儿被吓得哇哇大哭,最跟前的妇女连连低着头道歉,却还是被那壮得如熊一般的士兵踹了一脚,踉踉跄跄地跌撞进了城中。
几个士兵头目样子的人在窃窃私语着什么,可惜白持盈耳力极好,只一句话也叫她听了个清楚,那话音里带着“长安”“世子”“下手”几个字,叫她心头一颤,回头去看脸色苍白、“失忆”病弱的辜筠玉。
她想都没想,习惯使然便抓起地上的黄土泥糊在辜筠玉脸上,将将把那朱砂痣盖了个彻底。
只是她下一步动作还未来得及继续,眼前人便一把捉住了她的腕子。
辜筠玉一双眼睛极黑、极沉,他原是面无表情的,在白持盈被捉住手后惊诧的一瞬间才忽然笑了一下。
“姑娘似乎认识我?”
他一脸泰然,缓缓吐出的话却带着三分凉薄之意。
第4章 医馆前门槛高千丈,旧院内桃花盛数年 ……
白持盈冷汗涔涔,看着那静如沉潭的眸子,霎时思绪回束。
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何有那样讨人厌的下意识。
白持盈恨不得转身就走,也好过在这人侵略的、探究的目光中被审判。她该和他如陌生人一般,相见也体面非常,不应当是现在这个样子。
其实这人若是她弥留最后两年时的样子,她大概早离得远远的,毕竟二人那时连话都说不好几句;可偏这是刚及弱冠的辜筠玉。
还很有个人样的辜筠玉。
不愿再看他,白持盈辜趁筠玉愣怔的瞬息,把腕子从他手中挣出,拉着小盲女朝城中走去。
辜筠玉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忽然很难过。
捉不住的念想飞呀飞呀的,落下来就枯成了叶子,风一吹,散在他脚边。
白持盈抹抹脸,踉跄着向前走去,一滴冰凉的泪珠在脏污不堪的脸颊上滑落。
她讨厌自己总动不动就流眼泪,小时候这样,二十好几的人了还这样。
再没人出声,辜筠玉跟在她身后,也不上前,只静静跟着。
二人便沉默着走了许久,那盲女怯生生缩在一旁,兴许也是觉出了几分不对劲,遂结结巴巴开口问道:“……我娘从前跟我说,夫妻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姐姐、哥哥能不吵吗,你们都是好人……”
于是辜筠玉便看着白持盈一愣,长而翘的睫毛上下翻飞过一阵,后驳道:“我和他没关系,也不想有关系。”只是她话音刚落,小姑娘似乎以为自己被训斥了,忙瑟缩着又把自己藏成一团,不再吭声。
心下晓得自己似乎是吓着人了,白持盈有些不知所措,便先上前拍了拍小丫头的肩,见人慢慢转向自己来,才松下口气,温柔地笑了笑:“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你今天与姐姐讲话,姐姐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我与他……我与他没有吵架。”
说罢,她拿胳膊肘戳了偷偷靠过来的辜筠玉一下,只听得这挨千刀的“噗嗤”笑了一声,猛地咳嗽半晌,好不容易停下,才缓缓道了声嗯。
白持盈又使劲戳了他一下。
小姑娘一席话倒是叫二人怪异的气氛和缓许多,白持盈秉着送佛送到西的念头,顺着记忆里洛阳城的街道格局,领了二人向这儿最大的医馆“回春堂”走去。
到底是东都,洛阳的医馆瞧着气派许多,一个门头占了其他铺子约三个的大,瓦片也是锃亮的,像是新修缮过,有股子生人勿进的冷漠。门庭竟瞧着有几分“冷落”,连个百姓的人影儿也不见。
实在是与白持盈记忆里的医馆子差别甚大。
心中有种不安的预感,但瞧着辜筠玉苍白的脸色,白持盈还是上前一步,想带着二人踏进那医馆,却不料脚还没迈进去,人先被堂门口的小厮拦了下来。
“哎哎哎,哪儿来的叫花子,去,去,去,一边儿去。”
白持盈柳眉微皱,不悦开口:“你们这儿不是医馆子吗?”
那小厮压根儿没有睁眼瞧他,伸出手来剔了剔满口黄牙,翻过一个白眼嗡嗡道:“是啊。”
“那为何不叫我们进去?”白持盈今儿自打来了这洛阳城就没有好气过,音调不觉拔高了许多。
哪晓得那小厮“嘿呀”一声,指了指头上的牌匾,嗡里嗡气拍桌一吼:“瞧瞧!识字儿否?这是哪儿啊?”
白持盈秉着最后的修养冷冷回道:“回春堂,一个看病的地方。”
“哎呦呦!识得这字儿啊!那还不快滚!”小厮朝着白持盈破烂不堪的衣裳“啐”了一声,咧出一个极不屑的笑容。
“你!”白持盈哪见过这医馆子不叫人看病的道理,上前一步就要与他理论个一二三四,却不想被身旁沉默半晌的辜筠玉扯了扯袖子。
“别生气。”
“别生气个什么!这洛阳城现如今还有王法吗?病人在门口候着,还偏不叫人进去了?”白持盈拍开他扯着自己的手,一时只觉得荒唐无比。 “别说你这小小的医馆了,便是太医院我从前也是闯过的!”
那小厮上下打量她一番,突然哼笑了一声。
“你这叫花子还充上能了?还太医院!也不撒泡尿照照看自己是什么样子!”
白持盈叫他一吼,霎时冷静了下来。
是了,她早就不是什么什么千金万贵的世家小姐了,她如今是一个身上只有一把铜钱可用的孤女。
见她情绪不对,辜筠玉忙上前揽住她,轻声安慰道:“真别生气,你瞧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挺好的吗?我给你再念首诗,念什么呢,就这个罢!‘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①……’,说不准我之前是个什么状元探花的呢,光记得诗了。”
白持盈头一次见这人一口气说这么一大堆的话,本想笑一声回她,却不想一张嘴,呜咽声就忍不住溢了出来。
她觉得丢人,忙要把眼泪揩去,却被眼前人揽进了怀里,轻轻拍了拍后背,一时那股子熟悉的香味儿又绕在了鼻尖。
“那在下给姑娘唱首调子如何?唱得不好也不能怨我。”比他高快一头的男子轻轻一笑,他眼尾有些上挑,和眉间朱砂一同给玉人似的气质平添了几分风月。
白持盈擦着眼泪,锤了他一把后把人推开。
她得和这人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不然太容易、太容易落进他一点一点编织的圈套里了。
见人终于缓了过来,辜筠玉挑挑眉,安分站在一旁当回了君子。
一旁的小盲女早已被过身去,听着远方的鸟叫,心中数过树上有几只麻雀飞起。
小厮也没想到白持盈会哭成个泪人,先是愣在一旁许久,回过神来一边觉着愧疚,一边又不得不摆手赶人。
他低着头叹了口气:“姑娘,这真不是我为难你们,如今谁不知道这回春堂的新掌柜是刘大人和咱们王大人一手提拔的,只看贵人‘巧病’,不看穷人穷病,你们啊,不如找个行病郎中去看,走吧走吧,也别过来了啊!这儿不是你们能来得起的地方。”
何时这从前的平民医馆子看病也得分个人的三六九等贵贱有无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白持盈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她已不复方才失态,整个人沉静地如同青松上刚落下的新雪。
姑娘婉然一笑,越过小厮朝着回春堂堂内方向站定,沉声开口道:“诸位且等着吧,迟早有一日,我要把回春堂这门槛子撤了,所有人都能高高兴兴地来这看病!”
说罢,不理睬愣在一旁看热闹的众人,白持盈便一手拉着辜筠玉,一手拉着小盲女离开了这荒唐的回春堂。
回春堂,回春堂,不知道回的哪门子春。
“咱们先寻户人家问一下,看看哪儿能找到行病郎中。”白持盈心中虽多了些东西,但还担心着辜筠玉身上的伤,她探头望着小巷间,寻找着行病郎中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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