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要分别,那真宁郡主却不乐意了,她许是知道自己讲长话要叫人笑话,便也不多舌,只拦在白持盈一行人要离去的路上,结结巴巴着一个词一个词蹦出口来:“我……跟、跟你们走。”
“郡主!”那小丫鬟登时急了,一双淡眉竖倒,命令两卫士左右开弓就要将郡主架走,引得郡主挣扎不已,头上戴的小帽掉在地上,好不滑稽。
可她一边儿挣扎着,一边儿却哭了。
“都、都怪你们,若、若不是你们不、不叫我、我与旁人玩、玩儿,我怎、怎会连话、话都说不清。”
侍卫和丫鬟一时皆愣了,真宁郡主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一头乌黑的青丝散落,哪儿还有个郡主样子。
“郡主!郡主!你快起来呀!若让王爷知道了可如何是好!”
“那我、我不如、如死了算了!死了干、干净!”
真宁郡主伤心上头,起身便要往柱子上撞,白持盈连忙一闪身拦住了她,两个人额头撞在一起,疼得白持盈眼冒金星,可见这郡主是使了真劲儿想要寻死的。
见人额头起了通红的一片,辜筠玉脸色一沉,将白持盈捞起,掐着白持盈的下巴仔细查看她额头上的伤。
郡主也惊住了,她没想到白持盈会突然出来拦住她,捂着自己额头连忙上前想要也看看,却不料被辜筠玉沁了冰一般的眼神吓了一跳,差点儿又哭出来。
白持盈额上虽通红一片,却觉着肯定没自己耳根红,她从辜筠玉手中躲开,眼神落在道路旁被车马行人行走磨得光净的鹅卵石上,半点儿也不敢看他。
这人怎的总这般随意自然,倒显得她十分忸怩。
但容不得她再多思,那丫鬟“扑通”一声跪在一旁,“咚咚咚”给郡主磕了好几个头,哽咽着道:“主子啊,您有什么气儿且尽管向我们撒去,作践自个儿是个什么法子,您去了叫老主子怎么办……呜呜呜……”
堂内众人被士兵拦在屋内无法出来,却也是被外头的声响吸引了目光,纷纷二二三三探头来望。
辜筠玉手中转着扇子,心中诸多不耐。
见那小郡主呆呆跪坐在月光下,白持盈先将那丫鬟扶起,开口道:“我与郡主说两句话可行?”
丫鬟实在是别无他法,只得点点头。
白持盈蹲在那小郡主身前,先将她满脸的泪珠都揩干净了,才笑着开口:“我们真宁怎么还跟个小猫似的。”
真宁郡主呆在原地,愣愣看着她。
“哎呀,你看姐姐这身衣裳,好看么?”
真宁郡主点点头。
见人缓过来些,白持盈上前凑到她耳朵旁,低声道:“偷偷告诉你,我不告诉旁人,这身衣裳,我攒了好久的钱才找人做的呢,我外祖母以前最喜欢这个样式的衣裳了,可惜她再也没机会看见我穿了。”
听了这话,真宁郡主一惊,支支吾吾半晌也没说出个完整句子来。
白持盈拍拍她的头,将人从地上扶起。
“今儿就先回去可好?咱们俩这也算是结过义了,等我安顿下来,就去安王府找你玩儿可好?”她指指额头上的伤,看着眼前的局促不安小姑娘忍不住笑了出来。
月色渐渐被薄云擦去一角,白持盈和依依不舍的真宁郡主招招手告别,那小姑娘走了好长一段儿路,还回过头来问:“姐、姐姐,我改、改日再来找你!”
辜筠玉瞧着白持盈在月色下挥手,显得十分快活的样子。
真是叫人费解。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辜筠玉抬头,望着那轮月亮一点、一点地被渐积的云层吞吃,最后剩下一个囫囵的影子。
额角一阵剧痛,辜筠玉却只眯了眯眼,神色淡淡地低头,侧目看着姑娘被月色和灯火一同照得盈亮的脸颊。
忽然很想仔细瞧瞧她。
于是辜筠玉伸手,掐着她的下巴迫使她转头看向自己。
因为惊诧,白持盈鸦羽般的睫翼上下忽动,眼睛因瞧着他而一时盛满了影子,被睫毛一扫,就沉了下去。
“……我看看额头上的伤。”辜筠玉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和她解释这一句,他隐隐感到有些什么东西像檐下刚消的积雪般,一滴,两滴,落在心上。
抬手揉了揉自己红肿一片的额头,白持盈忙向后躲开道:“多写公子关心,小女并无大碍。”
辜筠玉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指尖和白持盈仓皇向前的背影,勾唇以笑,觉得心情是从未有过的畅意。
真真的有意思极了。
*
三人走了约莫有两条街的路程,小盲女今儿显然兴致起来了,三句两句地和白辜二人搭着话。
“今天真气派……”
小盲女低着头,拿着棍子将路前滑落的积石扫开,声音微弱蚊讷。
白持盈伸手戳了戳辜筠玉:“这可得全靠好、哥、哥。这位好哥哥,你真不记得自己名姓吗,每日这么戳你也不成体统。”
将那当做摆设的扇子一收,辜筠玉拿扇骨撑着下巴认真道:“我是真真不记得了,不然此刻咱们早不必在这大街上游荡了。”
安王赠的银子可供用些时日,可总不是个长久之法,白持盈抛起那荷包,思索着几人该往哪儿住去。
大道的雪早化了,只踩到路边时才有咯吱咯吱的声响,辜筠玉和白持盈对过眼色,纷纷停下脚步。小盲女跟听得二人顿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有人跟着咱们。”
洛阳城的夜是极安静的,足以辨别出任何响动,辜筠玉大致听出了那人在个什么方位,随后两声“簌簌”之音果然再起,鬼鬼祟祟不可言道。没耐心再与贼人周旋,辜筠玉拾起地上一不大不小的石子,看着那影子,瞄准了向身后巷子一转弯处扔去。只听得“哎呦”一身,咕噜咙咚,一人从暗处跟个水桶一样顺滑地滚了出来,又迅速被一块儿大青石止住。他刚想爬起身,竟一脚踩空,又被积雪滑倒跌了下去。
……这贼人好像有点蠢笨。
二人正要上前瞧瞧他是什么货色,步还未行,却先听那贼人声音颤抖着大喊一声:“二位大侠手下留情!我……我不是小偷,也不想谋财害命,没有任何便宜打算,我……我是来请你们来我们客栈讲书的!”
竟又是个姑娘。
白持盈一挑眉,跟着辜筠玉上前,只见那吃了一嘴泥巴的“贼人”挣扎着抬头起身,见二人领着个小盲女上前来一探究竟,也顾不上什么形容狼狈,赶忙拿出一张写着几个蝌蚪丑字的单子来给二人看。
“若是听月小筑从前叫洛阳一等酒楼,我们便是紧挨着它之下的第二等,每日是客人摩拳擦掌,衣决成云……”
“……也许是摩肩接踵、衣袂成云?”白持盈试探着纠正她。
“对的对的,就是这样,不要紧的,重要的是——你们若来了,便一分不花、包吃包住!”
这人实在是太奇怪了。白持盈虽不欲冷待生人,却也没心思对付个疯子。今儿又实在有些疲乏,见这贼人确是不成威胁一小子,白持盈暂放下三分心来,转身拉着辜筠玉和小盲女就要走。却不料被这人一把抓住了衣袖,死死拽在了原地:“你……你别走!我认得你!”
见白持盈皱着眉扭过头来,这人得意一笑,用极低极哑的声音飞快地吐出话音来。
“我认得你的。”
“你,是苏府那个表小姐,姓白,对吧?”
第8章 妹妹温言劝人劝事,哥哥灼火晃眼晃心 ……
如巨石落地而碎,白持盈一副心肝登时一颤,怔在原地一瞬,脑海里飞速想着怎么应对现下景况。
这贼女子瞧着还没自己大,实在是不应当啊。况她从前实则不常来洛阳,只年景里探看老爷子老太太二人一二,故而在这洛阳城也只露过几面,如今又六年光阴梭逝,怎生连城中老人都认不出来的,叫这贼女子认了去?
她思绪飞转过,低头看向那还趴在原地的姑娘,见她一副瘦猴模样,只一双眼睛极大极亮,滴溜溜如葡萄般转过两遭,嘿嘿一笑:“是吧!你就是吧!”
白持盈一眯眼,也不再靠近她,直直站起身来冷笑:“你待如何?”
没想着这姑娘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飞起,嘿嘿一擦鼻涕,叉腰道:“那天在医馆门口说要叫洛阳百姓都瞧上病的,也是你!”
她一副衣衫宽大,显然是不合身的尺码,风一吹衣料就呼呼作响,显得像衣服套在了麻杆上,连屁股都没有。衣料虽还算金贵,却一瞧就是穿了许久的,袖口都磨得起了些线头,瞧仔细了还能看见那宽大袖内的一片补丁。
这人一派滑稽,却仍自顾自言说着。
“嘿呦!许久未见你了!如今如何啊?苏大人家后头举家迁走了,也不见你来,倒叫咱们生分了。”她扬手摸摸自己的头发,从中抓出个虱子来,仔细瞧了一眼,才嘿嘿一笑弹走,并未问那日白持盈为何一番破落姿态。
白持盈确信自个儿未见过这人,这人却一副熟稔之样,难不成是舅舅从前结交过的大员之女?可瞧着也不甚像,白持盈愈看她愈是一头雾水。
那贼人叫瞧了半晌,也是不大能应付白持盈探寻的目光,只浑身不自在地摸摸手又摸摸脸,见人久久不答话,才蔫蔫道:“……不走就不走呗……”小贼人理了理自己的衣服,似乎在让自己瞧起来得体些。
“好,我同你去。”在那姑娘将要耷拉着一双极长的手闷闷时,白持盈忽得这样一开口,反倒惊了这人一跳。
“你……你同意了?”那姑娘麻利地站了起来,白持盈才瞧清楚,她的身材比例极不协调,手极长而腿极短,一派滑稽。
那姑娘见白持盈目光探寻,怯怯低下头嘟哝了两句话,白持盈未听清。
月光拉得极长,洛阳城一窝形色皆异的房子挤挨着歇在夜色里,抬头一望就能瞧见一折一折的黑山。时有一两声犬吠惊动树影,更夫在不远处扯着嗓子高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
白持盈立在那门头破落的茶馆门口时,先默了一瞬。
夜深了,风还呼呼吹着,吹得劲儿没收住,就“哐当”一声将这茶馆破落的门头吹落下来,惹得旁户的大娘在屋内一声骂。
那贼人姑娘也有些尴尬,她试图扯着嗓子解释,却被白持盈伸手拦住。
“咱们先进去吧,不带我见见你们当家的?”白持盈瞧了辜筠玉一眼,辜筠玉立即会意,“唰”地将那扇子一收,在手里转过一圈儿,备着一有异动便出手。
他在身侧偷偷比了个“三”,白持盈只能继续吃着这人情债。
怎不叫她重生回牙牙学语时,她必要去学个盖世功夫来。
她悄悄伸手轻拧了辜筠玉一把。
但那贼人显得有些紧张,将要领着三人入堂内,忽然扭头一问:“你怎知我就不是这当家的了?”
白持盈只淡淡一笑,未得理她。
这茶馆黑漆漆一片,白持盈走在那贼人姑娘后头,险些一个跟头翻过去,被一旁的辜筠玉拉回来,跌进身侧人香风阵阵的怀抱中。
“小心。”辜筠玉只是稳稳扶助她,未再做旁的动作,可兴许是什么也瞧不见的原因,一呼一吸都尽是勾逗折磨人的,白持盈愣愣顿住,竟一时不知如何动作。
倒是辜筠玉放稳当她后,收手侧身站回了一旁,给二人间恰好空出半臂的距离来,只一只手虚虚握着他的腕子。
香风渐散,等那贼人姑娘再回过头来瞧几人跟上未时,白持盈才晃过神来,晓得该跟上了。
他们进了茶馆后的一处院子。
这院子里终于有了些光亮,却是莹莹点点的两三小团,白持盈凑近了一看,才发现是被圈在透光麻布里的萤火虫。
那院中一背影高挑之人并未回头,蹲在地上不知做着什么营生,听到背后贼人姑娘一声叫喊,才高声不耐道:“你这泼皮的,今儿又哪儿顽去了?这时节才回来?可不怕被狼叼走啃光了屁股肉?”
也是个女子。
贼人姑娘有些尴尬,正准备呛声几句,却见那方还蹲着的人霎时旋身飞地而起,一根长棍就要敲向白辜二人。
辜筠玉撤步拿扇骨一挡将她架在原地,二人乒里乓啷交手数个回合,女子棍子被辜筠玉持在手中一折一挽,最终重重摔在地上,却是哈哈笑了起来。
似是终于笑够了,她瞧了辜筠玉一眼,才惊发出声。
“怎生是个男的!石小四,谁叫你往回带男人了!”
那贼人姑娘一抖,耸着个肩将今儿“诓骗”白持盈三人来的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通。
石当家的听罢长长叹过一口气,起身向白辜二人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十分抱歉道:“实在抱歉,小四素日里被我惯坏了,那日医馆门前得见姑娘英姿便与她随口一说,若来日能再一见,也算是了了余生一心愿,却不想……这丫头行为若委琐鬼祟了些,我便再替她给几位赔个不是,她方才那些个什么苏府小姐的,怕也是杜撰,不可得信,想来是为了叫几位来我这破舍的由头,造孽啊你这家伙!”
语罢,她扬起一只海碗来大的手狠狠锤了石小四一掌。
石小四当即不乐意了,她一跺脚,愤愤瞪大了一双眼睛:“大姐姐!我好不容易叫人家过来的,你如今不想着留人,竟说这些话做什么……你、你气死我了!你也瞧见了,不仅这位小姐,那位公子能耐也大得很,有几个能将你打趴下的,若他们留下来,咱不仅不用卖了这老铺子,还能养大几个妹妹,你怎的跟个石头一样……”
语罢,她竟也呜呜咽咽地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白持盈揉了揉额角,望着月亮长叹一声。
今儿怎的一个个的都跟窦娥一般样子?
“那也不能骗人!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再做哪些腌臜营生,你是一点儿都没听进去!”
见她还要上手去打,白持盈连忙按住她的手,眉眼弯弯道:“也不过是小孩子碎嘴几句,我倒瞧着顽皮可爱,姐姐别动手,这非仁人兄姊之道。”
石当家的一愣,对着这花蕊鹅绒般的姑娘实在是提不起凶话来,只得面色尴尬地挠了挠头。
“我瞧着这地方挺好,宽大又整洁,今儿就算是我入股了,咱们一同试着盘活这茶楼,将‘洛阳第一楼’的名号从那海月小筑拿过来!”
在场人皆是一愣,唯有辜筠玉摇着扇子,轻轻为姑娘拂去了肩头一片落叶。
*
如果早知道这破茶馆只剩下一间半卧房,白持盈定是要万万三思了再做决定的。
小盲女与石当家的一同睡去了,只剩下一间还算大的客间,白持盈话已说了出去总不能吞回来,白白扫一窝人的兴,只得看着辜筠玉心情十分好地提着一布袋萤火虫擦擦桌上的灰尘,擦擦窗户的灰尘,再擦擦门壁的灰尘。
最后手里捧了一方烛台。
白持盈铺好了床铺,将多要来的一床被子楚河汉界般横在中央,才转头看向辜筠玉,怀中抱着那梆硬的枕头。
“我睡里头,你睡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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