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筠玉将松枝上落下的积雪为白持盈揩去,指尖划过白持盈白皙的后颈,目光晦涩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又走了一会儿,直要将这西直街走到尽头去,三人也未寻到行病郎中的身影。
倒是辜筠玉不见了人影儿。
一转头的功夫,那一只随在自己身后的人便不见了,白持盈先是一慌,定下心神来,又觉得这似乎正是辜世子做派。
有几个能在这人群泱泱的洛阳城把他悄无声息绑走了?最可能不过是他见危机已解,自己一个村姑无再可利用之处,便又不发一言地失踪了。
他又不是未曾这样干过,应该说辜世子经常这样干,自己担心个什么。
那是朔宁二十七年的春天,沧州大旱,自己随他去赈灾。沧州的匪盗远比洛阳聚众得多,他们行在官道上,一睁眼,辜筠玉却不见了。
沧州城楼上还挂着上个赈灾官的头颅,白持盈那时吓了个半死,她不顾近卫的劝阻,强撑发着高热的身子,去求沧州令寻辜筠玉。
她不眠不休地找了他七天六夜,最后却在沧州令府中看到了“失踪”已久的辜筠玉。
原来他们以世子失踪的名义联合衮州越州出兵剿匪,大获全胜,辜筠玉更是领了三州兵权。
他们早就核算好剿匪的计谋,他不过觉得,没必要告诉她罢了。
白持盈看着空荡荡的四周,前世今生的冷意漫上脊背,她握拳,不再犹疑地向前走去。
冷风渐吹渐刺骨,白持盈手上在二婶子家做苦活生的冻疮泛着刺痒,她却恍然未觉般,只向前行路。
因思绪飘忽着,白持盈并未自己看路,于是在巷道转角转弯时,她撞进了一个怀抱。
一个檀香阵阵的怀抱。
“……这是怎的啦?”辜筠玉瞧着白持盈眼眶通红,泪珠欲下的模样,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才好。
他手中拿着只月白素锦的手捂,右角处绣了只圆滚滚的兔子。
白持盈愣愣瞧着那手捂。
“恰有这个颜色,也是气运极好。”辜筠玉说着,将白持盈有些红肿的手放到了那手捂中,将四周散在外围的袖子都塞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这样就不会那么冷了。”
白持盈愣愣地看着他,嘴唇开开合合,无数话语吞下,最后只留了句:“你这人真是可恶极了。”
*
几人又走了好些路,身后传来闹哄哄的响动,人群耸拥如云,四邻八里的人都聚到了不远处一门头前,使劲抻着脖子向内瞭望——他们都将自己更灵便的那只耳朵向那酒楼模样的地方探去。
止语一拍,登时乱哄哄的人们静如呆鹅,屏息等着堂内说书人开口。
是洛阳城内最大的酒楼听月小筑。
白持盈却没心思看它,只急着找郎中。
还没等思绪转过几个弯儿,白持盈万般无奈中,被人拍了肩。
一转头,正撞上一双清亮慈和的眼睛。
是个年逾花甲的老尼姑。
“小姑娘,你可是要找郎中啊?”尼姑阿婆手上提了个竹篓子,拿一层厚厚的布盖着。白持盈闻到那是白馍馍的香味儿,但她不敢吭声,有些警惕地瞧着这突然出现的人。
似乎是看出来白持盈的顾虑,阿婆哭笑不得地一跺脚,向身后指去:“你这小丫头片子,你不信沿着这旮旯街问问,我是不是这一片儿的郎中?别瞧我老婆子是个女子,就错看了人呀!”
她这话音刚落,方才给几人指路的婶子从铺面上探出头来,向着这尼姑阿婆打招呼:“呀!明和婶子!来得正好!方才这小姑娘还找郎中呢!快带这小伙子人去瞧瞧罢,怪标致的一个人,小脸儿白的呦……”
见街坊都这样说了,白持盈才放下些心来,一行人跟着阿婆去了她看病的地方。
只是一到地儿,白持盈便愣住了。
这阿婆的小屋子,竟就在她外祖家荒废的府邸旁。
看着那从有些颓塌的墙角探出来的桃树枝,白持盈愣怔半晌才敢走近。
她脚步很轻很轻,像是怕吓到什么似的。
六岁那年她在一墙之隔的院角和外祖栽下一粒桃花树的种子,如今若是春天,桃花恐已经亭亭如盖矣②。
不远处刚关上院门的阿婆慈祥地望着白持盈,她见那亭亭玉立的姑娘站在桃花下,堪堪要溶入那雪景中去。
一旁的辜筠玉静静地望着她,神色不明。
她盘着手上一串佛珠,嘴里喃喃道:“孽缘啊。”
第5章 需钱处用金不用墨,治患者医人不医心 ……
“你若疼得厉害了,便攥着这帕子吧,咱还是头一遭见你这么能忍的人儿,声都不带出的。”阿婆将刀具在烛火上翻烤一番,边给辜筠玉剔着烂疮,边惊叹道。
将纱布取来,白持盈恰好听见这一句,遂抬头瞧了辜筠玉一眼,只见这人脸色苍白地半倚在床边,豆大的汗珠滚落,表情却还是一脸漠然,仿佛魂魄离了体似的。
不对,白持盈心道,这人恐怕现在真叫自个儿魂魄离体瞧着躯壳受罪,不然这么深的伤,怎能连嘴唇都不带颤一下的?
心中思绪乱飞着,白持盈刚要剪下纱布给阿婆递过去,却听阿婆继续碎碎叨叨。
“你也是福大命大,这伤看着不多重,下手的人却是真真的毒,致命得很,也幸得你心口较旁人偏了些,又遇上这好心的姑娘,不然早就成了洛阳城外的孤魂野鬼喽!”
想起这人一路上与自己说笑言谈,除去脸色较旁人苍白些,竟全看不出有此等致命伤在身,白持盈不觉暗暗心惊。
况他从前向来不似如今这般……这般一副病秧子样。
“婆婆,可瞧瞧他这什么也想不起来的毛病有什么治的法子?也好报了官府叫人寻到家去,不然家中人等得该多心急。”
见婆婆收手将草药膏子上好,白持盈上前,略过辜筠玉灼灼目光,撇过脸给这人绕上一圈子纱布来。
她听到辜筠玉小声地“哼”了一句。
白持盈觉出他一声“哼”中的不乐意,只想杵这人一拳头,叫他别总阴阳怪气的,手中力道便不由得收紧,疼得辜筠玉“嘶”了一声。
“原来公子不是哑巴啊。”白持盈怕真疼着他,又卸了力道,细细给人把纱布裹了一圈又一圈。
阿婆在一旁呵呵笑不止。
“等婆子给他瞧瞧。”见人囫囵一个包扎好后,郎中婆婆转过身洗了手,便要依着白持盈的话去给辜筠玉瞧瞧他失忆的症状,也好对症下药些。只是刚要抚上辜筠玉的眉梢处,便被辜筠玉抬臂攥住了手腕,寸步不能近身。
婆婆立马“哎呦呦”叫了起来。
白持盈站起连忙将婆婆从辜筠玉手中解救下来,急道:“您莫碰他头,他发了狂病就要唬人的。”
她这话一出,辜筠玉霎时抬头盯着她,白持盈却也不慌,只同样看着他。
从前两人冷战得最厉害的时候,白持盈尚能熬得辜筠玉败下阵来,况且是今世岁数轻了几载的世子爷。
最后果然辜筠玉先移开双目,缓缓躺了回去。
总觉得再一声不吭地看下去要不妙,辜世子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抚住额角,闭目坐在床榻上,忽然吐了一口黑血出来。
这下白持盈与郎中婆婆哪里还顾得上手腕不手腕的,只一人赶忙上前擦拭着辜筠玉吐出来的黑血,一人抬手掐了脉,很是慌乱了一霎。
白持盈吓得脸色发白,忽然后悔没动作快些带这人进城,她有些嗔怒道:“你怎的该当哑巴时不当哑巴吗,不该作哑巴时却化作一只闷葫芦!你难受怎的不早说,我还以你没大碍呢!”
辜筠玉还未缓过来,想回她一句叫她别自恼,却一张口又是一口黑血吐了出来。
白持盈手中帕子还未来得及洗干净,见他又吐血,只能连忙上前搀扶住他,拿出自己绣了花的帕子,替这人擦去嘴角血渍。
“真没事儿……”辜筠玉想搪塞过去,却被白持盈瞪了一眼,不知怎的竟有几分心虚,只得老实道:“这不是怕你不要我,把我扔路上嘛。”
白持盈被他两口黑血吓了一跳,又一时气急丢了伶牙俐齿,只边擦边瞪了他一眼:“我什么时候说不要你,要把你扔路上了?”
“就刚刚啊,还说要把我送官府呢。”
“谁说要把你送官府了……”白持盈眉头一拧就又要驳他,却忽觉得不对,顿时停下愣了一瞬。
不对啊,怎么就到了不送官府这一步了?
白持盈睁大眼睛抬头,却正对上这人一双满含笑意的桃花眼,微微上挑的眼睛带了几分狡黠的狐狸样。
“以后别那样瞧着我了,我害怕。”
“你还是闭嘴吧你!”白持盈将洗好的帕子扔回这人怀里,走到窗边闷闷地瞧着院子里小盲女与郎中婆婆的小孙女在一块儿啃馍馍。
婆婆呵呵一笑,拿出针包在烛火上烤过,示意辜筠玉躺下,自己要给他施几针。
“你这孩子,是不是内伤还没好就偷偷运功了?”伸手扎下一针,瞧着辜筠玉涔涔冷汗落下,又猛地咳嗽起来,婆婆才冷冷开口,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白持盈猛地回头,忽然想起破庙中,那莫名其妙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的恶霸。
见瞒不下去了,辜筠玉只得将头埋在枕头上装死,仿佛只要他不说话,就不会有人想起这件事儿。
可白持盈哪是个让人的,她两步上前,像终于抓住了狐狸的尾巴,走到床头冷声问道:“那日破庙里,出手杀了那恶霸的,是不是你?”
手指在根本戳不动的枕头上戳了戳,辜筠玉继续装死着没吭声。
白持盈“哼”了一声。
忽得,像听到什么暗号一样,辜筠玉猛地抬头,伸手轻轻扯了一把白持盈的袖口。
“你别哼,怪里怪气的。”
白持盈简直被他气笑了。
“到底是谁在怪里怪气啊!你倒是会倒打一耙。我真是与你说不清,我从现在便不与你讲话,讲了我就变成你家门口门槛前的青蛙,你还是乖乖当哑巴吧,也万万记着别与我说话。”
终于施好了最后一枚针,婆婆笑得前仰后合,瞧着快抚不住床沿了。
“你们小年轻的,真是叫人捉摸不透,罢了,罢了,我瞧这小子身上还有些银两,不如叫人给你们做几身衣裳去?也好过再穿这破麻布出入街市。”
瞧着床|上|人被血染得斑驳成块儿的衣服,白持盈点了点头,十分熟稔地从床边摸出辜筠玉的钱袋子来,捏出块儿碎银子给了那蹦跳进来的小童,吩咐过几句后,小童高兴地率着朝天辫出门拿衣裳去了。
白持盈果真一句话都没有与辜筠玉多说。
只是她走到哪儿,辜筠玉的目光就跟到哪儿,从婆婆屋子里放杂物的篓子,跟到婆婆屋子里收衣裳的箱子,再跟到婆婆放馍馍的篮子。
忍无可忍,白持盈转回身瞪了他一眼,又扔了方帕子过去。
身后灼灼目光终于静了下来。
辜筠玉拾起脸上盖着的手绢儿,看着白持盈的背影,眉眼还是含笑的,神色却兀得透着一股冷淡。
他确信自己没见过这姑娘,可只要瞧着白持盈,他就觉得十分、十分地有意趣。
有趣到叫他有点儿不想回长安了。
好烦。
他举起绣花的帕子久久地瞧了一会儿,团成一团,然后抬手仍在了一旁。
*
等三人换好衣裳拜别郎中婆婆时,已经是天擦黑的时候了,主街镶雕木彩窗飞阙,千端奇巧物什皆布于廊坊,罗绮满街,缎绸盈市,杂有叫卖声如雀啼入耳,声声清脆。小儿歪步抢道而过,一追一逐,灵巧可爱,他们手中的纸风车呼啦啦转着,唱出风的音儿。
白持盈发呆着看过这周遭许多楼阁景致,从那纸风车上回过神,惊觉此处与少时已大不同,心中不免多了几分物非人也非的苍凉之感。
“不若先去听月小筑探探消息。”辜筠玉不知从哪儿变出个风车来,晃晃悠悠地塞到了白持盈后领口。
白持盈伸手一摸,将将要问这人怎么变的戏法子,却忽得想起今儿说了不与他讲话,便鼓着腮帮子吹了那风车一口,又塞回了辜筠玉手中。
辜筠玉挑眉,笑着将风车收回了自己袖口,却见白持盈已经往听月小筑的方向去了。
若说这世间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是哪儿,世人会皆举酒楼;若说这洛阳城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是哪儿,洛阳人会皆举听月小筑。
现下还是请“贵人”们进听月小筑内坐歇的时辰,白持盈其实大摸不着这地方究竟是怎样能进去,别像是那医馆子一样也拦人。她本打算寻个人问问,却见辜筠玉已上前一步,摇着折扇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那酒楼。
白持盈心下还讶异着,却见辜筠玉在店小二瞧不见的角度向她们招了招手,示意二人跟上来。
不再作旁思,白持盈拉起小盲女的手,两步跟上去,脑海里思绪一转,也差不多明白几人能进来的理儿了。
实在是如今穿得人模人样的。
再加上辜筠玉那扇子一摇,一派风流公子姿态,哪还有人上来拦着他们?她忽然想起今儿帮郎中婆婆收拾衣物匣子时,也有两三件子瞧着很打眼的衣裳,怕是同作此用的。
这听月小筑虽名字有个“小”字,内里可却一点儿不小,气派得很,二人先进的说书的大堂,眼前数百张长方束腰香几配红木圈椅,椅子上皆带了湖绿的金线缂丝背靠,每桌旁也有散落一二时新的圈椅,桌上覆了长方雀蓝混银撒花几衬,一通富贵气象。
三人刚一坐下,一店小二便小步跑来,他脚步极轻,显然是经过精巧言训的,一张恰到好处的笑脸叫人看了心头舒坦极了。
“少爷小姐们!可算来喽!就等着几位贵客呢!”他一边儿将椅子给白持盈拉开,一边儿摊开一帖子食单来,叫他们点餐。
白持盈低头一看价格,吓了一跳。
这不是在抢钱吗?
辜筠玉瞧着这价格,也罕见地差点儿一口被茶水呛到,缓了口气后看了白持盈一眼,无奈一笑。
他翻了翻那食单,然后一推,推到了白持盈跟前。
“你点吧,我付钱。”
白持盈本想着要不算了吧,但看了看一旁咽口水的小盲女,还是红着脸硬着头皮点了几样菜色。
“那就来一碟子刀切酱牛肉,一碟子荷包里脊,一碟子芋蒸白菜和一道黄鱼羹吧。”
实在是吃人嘴短,穿人手软,待那店小二走后,白持盈左手手指摩挲着右手手指,目光看着那人袖口的风车道:“钱我以后会还你的。”
辜筠玉却先是将那风车塞到了白持盈手中,才慢悠悠回:“都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你不是不同我讲话吗?”
白持盈抬眸瞧了他一眼,将那风车收起,下定决心似的点点头:“我是青蛙。”
却不想辜筠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无奈道:“姑奶奶,我回去就把门槛撤了,绝不会叫你变青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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