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她可太认识了。
为首的那个正是陈家庄的三当家陈宝梧。
上辈子也是冬天,和现下时节差不多,却冷得厉害,又落了一场吃人似的飞絮雪,白持盈差一点,就差一点点就能逃出那魔窟似的庄子。
她买通了烧菜的厨子,那厨子也是被绑上这陈家庄的,见她可怜,便在那夜做饭时往主屋的餐食里放了些蒙汗药,她梭巡过半个多月,寻到北柴房下的一处狗洞,若一切行进得顺利,当晚二人皆能从那洞中逃出生天。
可这世上并无许多如意事。
她千算万算没算到那外出劫道的三当家陈宝梧会忽然回寨,就这样和胖厨师当头迎上了他。
后来无法安眠的数个日日夜夜,白持盈一闭眼,脑海里便都是厨子死时的样子。
那样和善的一个人,最后连具骨头都没剩下。
风雪愈大,她好像没法逃出去了。
忽而一阵棍棒声起,白持盈从前世惊起,却见石当家的已是和那陈宝梧交手过几个回合,二人一时打得难解难分,还是旁一白面儒生样的男子出声制止了二人。
“这位姑娘何必上来便打打杀杀呢,我们有话好讲。”那人一张脸长得甚是寡淡,瞧过一眼便是在人群中再见也绝认不出来。
白持盈皱眉。
那书生见白持盈瞧他,规规矩矩行了一礼,皮笑肉不笑道:“在下杨惊生。小夫人不如多劝劝这位姑娘?来日我们也是极亲极近的关系,如今一见面儿就伤了和气,实在是不大好哇。”
她怎的对这人无一丁点儿印象?
“呸!去你|爹|的,谁与你小夫人,谁与你极亲极近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样子,滚去耗子洞旁认亲的还差不多!”
那人被石当家的一阵臭骂,脸上已是挂不住色,红青一阵,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又将将挂上笑,满派和气道:“小夫人之友果然是与小夫人一般的伶牙俐齿、活泼可爱,哈哈哈哈,某这遭便看在小夫人的面子上,不与这位姑娘计较了。”
他转头望向白持盈,见白持盈款款朝他这边儿走来,神色淡淡停在他面前。
他又是一笑。
白持盈抬眸,伸手给了他两个巴掌。
管他是谁呢,反正今儿能走便走了,不能走也认了,她最见不得这副假惺惺的恶心模样,看了叫人三日不能自在进食。
一时一堂人皆愣住了,却实在是各惊各的。石当家的从没见过白持盈动粗,手中棍子都险险没拿稳,二婶子则是一脸青白,忙“哎呦哎呦”地要去扶那书生样的男子。
杨惊生却并未发作,他极镇定,似乎见过许多这样的事儿,只擦过嘴角血迹,“哧哧”咧出一抹怪笑来,蛇一般盯着白持盈,并未讲话。
见他举止怪异,石当家的上前来护住白持盈,环视着这呼啦啦黑压压一群人。
白持盈则在心中盘算着如何叫人去安王府搬救兵。
*
风荡开窗外杏树枝,辜筠玉站在屋前窗户旁,伸手将那碗苦药汁一点、一点洒到杏树根处。他望着远处茫茫远山,青黛一片盛了一个白尖儿,美妇人刚花的发顶般,但见迟暮。
脑中闪过许多、许多或清晰或模糊的影子,那些光影古怪的人们化作一头又一头面目恐怖的精怪,要把人的血肉都吞吃殆尽。
他又想到白持盈,姑娘站在大雪天挂着祈福红结的树下,朝他盈盈一笑。
还没来得及伸手,一切都消失了,被苍茫茫的大雪覆盖,只剩下芦苇在寒风中瑟缩。
正看着那枯不见春的杏枝,忽听得堂外一阵喧闹,辜筠玉遂披上外衣推门出去,却隐隐望见堂外黑压压一群人。将要迈过去的步子停住,辜筠玉温声叫来被那吵嚷喧闹声吓得躲在柴堆后的石小七。
小丫头正被吓着,见了熟人自然是两三步快快跑了过去,拽住辜筠玉的衣摆不愿放手。
辜筠玉一愣,看着小姑娘小小的发旋,僵着手学着白持盈一般里哄孩子的样子摸了摸。
“小七,现下有个活计与你,能将你姐姐和白姐姐叫回来陪你,你可能做去?”
小七犹豫了一下,眼泪汪汪地瞧着辜筠玉,又眼泪汪汪地看了堂外一眼,终于下定决心般点了点头。
辜筠玉递给她那当时安王府赠与的荷包,吩咐了两句如何往安王府去,见小姑娘从狗洞溜了出去,便转身直向堂上。
到那堂上,正是白持盈刚动了手,杨惊生冷笑在一旁,石当家的护在前的剑拔弩张之时。
他因赶得急,又病着,故而只将发丝随手系在一侧,被风一吹受了寒,便止不住咳嗽了两声。
二婶子与花娘见了,皆是一惊,再看时,花娘早已羞在一旁,侧身拿袖子挡了脸欲遮还羞,又忍不住偷看两眼。
辜筠玉却懒懒抬眸,未瞧他们,只上前捧起白持盈的手握在手心,悄悄耳语道:“好凶啊,盈娘。”
这称呼犹如江水倒注般灌入白持盈肺腑,一时惊起千层涟漪来,叫她胸口沉闷一霎。
前世今生加起来的两辈子,也只有他这般喊自己。
见她愣住,辜筠玉抬手在姑娘额前一点。白持盈堪堪回过神来,眸光闪漾几瞬,急急掩饰自己方才失态,故而愤愤拧了辜筠玉一把。
一时紧张气氛全作了绕指柔。
辜筠玉倒未喊疼,只又虚弱地咳嗽了两声,白持盈怕他旧疾发作又吹了冷风,忙上前扶住,却见这人埋在她肩头偷笑。
可恨的又骗人。
白持盈决意不再理他,将他没骨头似的身子扶正,而后自觉极凶地瞪了他一眼。
辜筠玉又笑。
见这两人一来二往几下,二婶子一个拉媒的怎会看不出来,登时急了,忙骂道:“这不检点的小贱|蹄|子,这才出来月把,又勾搭上人了!”
花娘搭着她娘的手,此刻倒也不含羞了,只指着白持盈瞪眼:“平日村子里便你穿得最妖艳,大牛哥二壮叔哪个不是被你相公官人的叫过,如今倒是装上纯了,呸!不要脸!”
白持盈听她母女二人满嘴含唾急急污蔑,倒也没急,只虚扶着那柜台,轻轻顺过一缕发丝,笑道:“婶婶妹妹瞎了眼便罢,撞了头可不好,自己做的事儿反记成旁人的,叫郎中看了也是连连摇头,说是医不得的怪病。”
语罢,她拍开辜筠玉又斜过来的身子,上前一步道:“如果我没记错,这带私兵进城,可是按谋反论处的。”
听了这话,二婶母女脸色煞白,只慌乱着往后往那陈家庄的人,只见那一伙子人却是个顶个的镇定,丝毫不见私带匪贼入城的慌乱。
本就是试探,这下白持盈全明白了。
官匪勾结,苦百姓哉。
一时满堂人各有各的心思,杨惊生却没陷入这针尖麦芒的来回里,自辜筠玉进大堂后,便一动不动地盯着辜筠玉。
辜筠玉自是瞧见了他,只淡淡扫了他一眼。
杨惊生仍阴冷地看着辜筠玉和白持盈,最后“哧哧”阴笑一声,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毒药。
柜台上香烧了一段,落在杠子里。
见时候已到,辜筠玉侧身替白持盈挽起那落下的一缕发丝,款款开口:“时辰已不早,茶馆不接贼客,请众位先行离开可否?”
那三当家的没料到他竟敢逐客,一时心中觉得可笑,反问道:“你说什么?”
却不料他语调未落,却见一银制暗器朝自己飞来,死死钉入他壮实的肩头。
辜筠玉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淡然模样。
一时鲜血飞溅,三当家的直接滚落在地,痛呼不止。
“让你们滚。”
辜筠玉冷声回荡大堂中,门外是熟悉的兵胄马蹄声。
第12章 雪落枝恨看郎君面,竹照影疼煞美人心 ……
“将这里围了!”
雄浑的男声自门外侵入,一阵哒哒马蹄声落,黑光闪过,一体格雄健壮美的男子阔步入内,长刀锃亮,与挡在门口的山贼对峙着。
辜筠玉护在白持盈跟前,见真宁郡主拉着石小七急匆匆跑上前来,身后还跟着个着急忙慌的石小四。
今儿也许是事态紧急,真宁郡主还穿着一般日常的衣着,故而跑起来有些碍事儿,她将用另一只空闲着的手抓起裙摆,跟在那先进来的侍卫之后,一派愤懑生怒模样。
“岂、岂有此理!竟然有贼匪公然入我东、东都而百官不察!”真宁说话仍有些结巴,却比那日见着时多了几分镇定底气,命令带来的一众家兵团团将这茶馆围住。
那帮子贼匪平日里横行惯了,哪见过这般架势,只觉得一时脸上挂不住,好几个粗眉倒竖,嘴中骂骂咧咧讲着些不好听的东西。
两方静默地对峙着,那杨惊生不知跟了哪班牛头马面,阴毒玩味的目光自辜筠玉绕到白持盈,目光所到之处仿若青苔顿生。
向来目中无人的三当家脸色极差地捂着肩头,低下头询问着杨惊生什么话,半晌他直了身子一挥手,示意那些匪贼退出去。
他们刚行至门口,却听白持盈清亮如莺啼的声儿传出,带了两分冷意。
“众位远道而来,不如吃口茶再走?”
姑娘敲了两下柜台的木板,心知此遭是万万不能放了他们走的。
此刻扣住了这帮人,还能对那陈家寨有个震慑,若就这般草草放了回去,怕是日后的安宁日子全叫搅和走了。
那帮子匪贼果真愣住了,三当家的一时大怒就要上前动手,却扯动了身上的伤,呲嘴一闷哼,愤愤盯着辜筠玉,像是要生吃|人|血|肉的模样,浑身毛发都炸了起来。
他欲发作,被杨惊生拦了下来。
“姑娘这是何意?我等不过良民进来讨口茶吃,何故一而再再而三咄咄逼人。”
这人说话还是哪班不紧不慢、有条有理,一股子邪性。
“怎的不一样了呢?”他眯了眯眼,脸部肌肉如发病一般抽搐过几瞬,吓得真宁郡主连连后退。
辜筠玉未理他,垂眸敛下眼中寒色,缓缓开口道:“尔等暗害真宁郡主,罪同十恶,想走还是早了些,草民请郡主捉拿此些要犯归案。”
听他言说,真宁郡主先是一愣,而后立时明白过来,“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哎呦哎呦大喊起来,一会子腿疼,一会子脚疼,一会子心口疼。
那方才先行进来的侍卫长登时不见方才镇静凶相,赶忙躬下身子要瞧真宁郡主,却被郡主狠狠瞪了一眼,只得摸着脑袋站回去。
“哎呦,哎呦,我的心、心口痛,肯定是被、被这群人吓到了,哎呦喂……”真宁卧在地上连连喊叫,白持盈给那卫队长使了个眼色,卫队长终于会意,抬手施令,要捉拿满堂震惊着的山匪。
那些山匪再能耐,又怎是老安王为宝贝孙女专养的卫队兵的对手,不到一刻钟,便全被押解在地,动弹不得。
那杨惊生脸色更差了几分,却只直勾勾盯着辜筠玉,复又盯着白持盈,半晌阴恻恻一笑。
辜筠玉将白持盈护在身后。
“真有意思啊,真有意思,你会后悔的。”杨惊生舔了舔上牙膛,留下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怪话。
白持盈听这言先是愣过,心脏砰砰直跳,一种不好的预感漫上心头。
“真是好生热闹!” 侍卫动作还未行便,门口柳树枝头上的灰雀“扑楞楞”惊飞,门外笑声越过许多人传到白持盈耳中,一阵兵甲声动,有另一行人来到。
她定睛一看,却是那在任的洛阳令。
两梢眉极弯的王大人一出现在门口,三当家便哈哈大笑,笑得人脊背发凉。
与辜筠玉对视一眼,白持盈心知这遭是收不了这些个贼匪了。
门口有个平日里常蹲守着的小叫花子匆匆逃开。
白持盈心中冷笑,这洛阳令倒是来得及时。
见那面上讨喜的洛阳令进来,真宁愈发躺在地上“哎呦哎呦”叫起来,喊到岔气处还打过几个嗝,洛阳令哪里不知她是演的,却也只能陪着这祖宗哎呦哎呦几声,偷下使了眼色叫人带走那些被押起来的兵士。
石当家的欲上前拦下,却见白持盈摇了摇头,伸手制止。
众人皆知恐怕此次是不得善了此事了。
白持盈正寻思着该借公主受伤由头留下三当家和杨惊生里的哪个,却听那杨惊生开口道:“伤了郡主在下正是心中惴惴不安,不如我与郡主回安王府请罪,其他兄弟毕竟无辜。”
这人装的好一派歉意万分,叫生人瞧见了还以为是甚么真君子。
白持盈心中唾骂一声,还未来得及接下句话,却见辜筠玉轻飘飘上前,掐着杨惊生脖子将人提了起来。
杨惊生未料他竟如此“不讲道理”,猛地咳嗽起来,眼瞧着就快要断气了。洛阳令王大人一时急了,忙要叫人来救下这杨惊生,却被辜筠玉淡淡一眼震住了。
白持盈从未见过这样的辜筠玉,他平日里是润如美玉的,偶尔一调笑也不过是给玉添上几分灵巧鲜活颜色,今儿却像是裹挟了一身风雪来的人,阴冷地叫人忍不住寒颤。
“王大人若想带走其他人自无不可,只是这二人心思歹毒意欲暗害郡主,是万万要交给安王爷处置的。”
洛阳令这才从震煞中回过神来,瞧见他眉间朱砂一点,像着了魔一般发抖了起来,“你你你”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白持盈站在辜筠玉身后,静静看着这堂上许多人,见那洛阳令王大人气急败坏带着一伙子人“押解”匪贼远去,见石当家的和真宁郡主松下一口气,见杨惊生阴恻恻转移视线盯着石小四,也见辜筠玉背对着她久久没有回身。
她忽然有种抽离于世界之外的空荡荡之感,仿佛这些人霎时皆不认识了。
最后还是石当家的咳嗽一声,和真宁郡主的侍卫长一同绑了留下的二人,才惊起白持盈。
白持盈觉得眼前的背影和某些模糊的影子渐渐重合,最后融于一池静水之中,消失地无影无踪。
唯有朱砂一点是清晰的。
辜筠玉转身看了她一眼,动了动嘴想说些什么,却额角阵痛,一阵晃身,直直落在了白持盈怀中。
这人身上好凉,凉得像数九寒天的雪地一般。
*
那三当家的是个硬茬,杨惊生竟也滑不留手的诡辩,石当家的审讯了一个晚上,却并未问出什么太实际的东西。
辜筠玉发着高烧,梦中断断续续嗑着血,婆婆大晚上的被叫来看诊,气得将当堂人连带着昏迷的病号都骂了个遍。白持盈低着头一声不吭,只给辜筠玉一点儿一点儿喂着药。
一碗药这人吐了有多半碗,白持盈却还是呆呆地坐在他跟前,端着碗不知思索什么。婆婆似乎也发现她状态不对,也便渐渐息了声。
白持盈放下碗,摸不清情绪地看了辜筠玉半晌,缓缓走到了窗边。
从窗缝蹭|入的寒风仍吹着,叫她混混沌沌的心绪清醒了些。
前世二人自相谐到相怨再到相顾无言,也不过几年的时间。
他们歇斯底里地吵过架,最后都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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