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火车在铁轨上越跑越远,带着那渐渐听不见的呜呜的鸣笛声,消失在遥远的拐弯处。
白瑾琪放下挥累了的手臂,皮鞋点着地面轻快地转了个身,兴起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去莫尔顿吧?正好大姐姐也在嘛!快走,快走,今天起得早,我早饭也没有吃,可饿坏我了!”
在那时看来,日子真是快活无比,似乎等待在生命里的只有好的事,未来的每一天都光辉灿烂。
第11章 你总是说爱,我倒想知道……
日子继续缓慢流淌,要说有什么大事,那白瑾瑜的生日总要算是一件。
以往每逢白瑾瑜的生日,柳世新都是要请她去外国饭店的,这已然成了惯例。
即便是在英国留洋,还没有谈上恋爱的时候,唯恐单独邀请会被白瑾瑜回绝,便招呼上许多朋友一道庆生;或者这个提议由别人发起时,柳世新是一定会主动参加一个的。
而白瑾瑜并不排斥社交,且留洋圈子里的国人朋友固定是那几个,通常会热热闹闹地聚上一次。这活动在两人恋爱且回国之后,便改成了单独吃西菜。
倒不是中式饭店不好,只是中国人大都爱热闹,常常喜欢在饭店里宴客或吃团圆饭,席间推杯换盏,首先在气氛上就显得吵闹。即便是坐在隔间里,也构不成可供爱侣们说亲密话的幽静环境。
其二么,就是柳世新自己的偏好了。他们初初在一起时,实在是留洋圈子里人见人赞的一对,不说彼此的感情有许多朦胧暧昧的美感,就是旁观者对自己的艳羡目光,现在回想起来都让人禁不住自得。
这实在是柳世新渴望对白瑾瑜唤起的过往最美丽的一段时光。
尽管白瑾瑜对此总是反应平平,但今年这个生日,显然和以往有很大不同,这在她得知柳世新订了外国饭店的顶层套房,而非包厢时就察觉到了。
说起来,这也不是全无征兆。
先前有一回看外国电影,昏暗的放映厅里突然播到男女主人公热烈地吻在一起,缠抱着向后倒下,这在时下可算得上是尺度超前。只听观众席位上瞬间哗然一片,紧跟着又迅速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不错眼地盯着幕布瞧。
白瑾瑜正觉得好笑呢,放映厅里坐着的不乏装腔作势的评论家们,指不定回去就写一篇抨击伤风败俗的文章送去发表,谁能想到握着笔杆子的人,同样看得来劲呢?
正这样想着,便觉得邻座的柳世新伸手过来握住了自己的手。
扭头一看,那双深邃的眼睛带着渴望的热度落在自己身上,那意思几乎是不言而喻了。只是白瑾瑜不做任何表示,冲他笑了一笑又再次转过头去,余光里,知道他的目光久久地没有移开。
没有获得白瑾瑜明确的首肯,柳世新当然不敢轻举妄动,不过若有似无的暗示总是有的,也力求在营造氛围上下功夫。譬如这一次就是了。
甫一推开套房的大门,便看见深色的地毯上铺了一层粉粉白白的玫瑰花瓣,一路带向落地窗户旁的餐桌。这时候,大菜还没有上,只有醒酒用的透明玻璃器皿里装了一半的红酒。
既然是套房,那必然带有卧室,只是通向卧室的那一扇门牢牢地关着,似乎要在真正发挥作用之前保留一点神秘的色彩。柳世新在进屋时忍不住向卧室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后很快收回视线,自以为不露痕迹地把白瑾瑜带向了客厅的沙发椅子。
那里也做了不少陈设,除去地毯上的花瓣,小圆桌上还摆着漂亮的茶壶茶具和一客蛋糕,用玻璃罩子罩着,另有一捧鲜红色的玫瑰花。
白瑾瑜倒不是多么恪守传统的保守派,一来她总算有过留洋的经历,对于自古以来的贞操观念,倒认为是束缚女性的枷锁;二来她的为人足够我行我素,不大会受到闲言碎语的影响。
这本来是无关紧要的一件事,不过现在有了和白齐盛之间的约定,那就显得意义重大。横竖也不差几天了,白瑾瑜是希望将日期暂且押后的。
于是尽管心知肚明,却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般道:“你这样用心,真叫我有些承受不起了。”
柳世新见她坐下,便捧起桌上那束玫瑰花送到她怀里,说:“你哪里承受不起,是我唯恐自己做得不够好呢。瑾瑜,生日快乐,也祝咱们的爱情长长久久。”那俊脸上写满了温柔与爱意,这大概是许多女子梦寐以求的一幕了,若是换了别个女子,谁能不被这样的柔情蜜意所俘虏?
只是白瑾瑜不是普通女子,要迷惑住她,那是很难的。
她笑着接过花束放在腿上,一面泰然地倒着茶,一面错开话题道:“你也太过隆重了,只是吃一顿饭的事,何必专程订一间套房?还是你自己就住在这里呢?那我是没有意见的。”
柳世新原本正专心致志地欣赏着白瑾瑜的美,她今天穿了一身米白色的洋裙,唯其是很素淡的颜色,在红玫瑰的映衬下更显得灵秀婉约。说话间粉唇微掀,露出里头雪白的贝齿,只是说出的话,却像是兜头浇下的一盆凉水。
这实在和预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柳世新心里一沉,又怕是自己表示得不够,再接再厉地暗示道:“哪里是为我自己住......咱们呆在屋里不好吗?我订了房间,当然是想和你好好相处。”
说着,又伸出手去,握上了白瑾瑜的手,拇指意味深长地不住抚摩着。
白瑾瑜倒也没有躲,只是同样回看向他,说:“呆在屋子里有什么意思?我倒想去街上走一走,看看近来洋货行都流行什么物件。对了,你见我爸爸的那天,预备穿什么呢?也可以一并看一看。”
她有意提到见家长,就是要提醒柳世新分一分轻重缓急,什么事都等见过白齐盛之后再说。偏偏是这一句话,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
于柳世新而言,白瑾瑜终于肯松口带他去见父亲,那无疑是天大的好事,但同时也伴随着天大的不安与毫无把握。
他自己也清楚,若是把条件摆开了一一比较,自己是哪儿哪儿都不如白瑾瑜的,要是她父亲不同意呢?看瑾瑜对自己的态度,从来都很淡然自持,没表露过痴缠的样子,要是她父亲一反对,她立刻就把自己撇在一边呢?
想想老早那一回,自己不过就是带着父母去见她,她不也是一下饭桌就对自己冷脸了吗?那决绝的态度,真不是没有可能的。
自己母亲知道白瑾瑜是这样强硬的脾气后,还反过头来劝过自己哩。说要高攀人家,就得放长线钓大鱼,她说什么都得顺着她,等到生米煮成了熟饭,真正把她得到手里了,她自然就会向着你,不要说她父亲的官位有多高,还能不把女儿许给你吗?
故而在柳世新看来,□□关系实在是一道必要的保险,最好在见白齐盛之前就将它办妥了,那才是万无一失。
他自认足够花费了心思,哪想到白瑾瑜还是雷打不动的坚决不干,怎能不叫人心急如焚?何况他对她也很深爱,想好了结婚后一定好好待她,这一切都是为他二人做的考虑呀!
这样一想,柳世新的语气里便带上了急迫,脸上的笑容都有些维持不住了,“衣服哪一天不能看?我为你费这许多心血,你就毫不回报吗?你对我的爱,当真是这样浅薄吗?”
这话一出口,房间里顷刻之间安静下来,一室的空气,都像给冻住了似的。
柳世新的心里慌得直打鼓,这实在是很凶险的一招激将法,要是白瑾瑜直说“不爱”,那他们就是一拍两散立刻完蛋;可要是白瑾瑜对他有感情呢?为了自证,她势必就要做出一点妥协了。
只是眼看着白瑾瑜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淡,面色也越来越沉,柳世新便愈发心慌起来,渐渐意识到自己太过心急,甚至有些口不择言了。
正待说点软话来弥补,只听白瑾瑜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反问道:“怎么?我还要为你的用心担点什么义务吗?你要是实在觉得划不来,今天的房钱就由我来结,我对你这份爱意,也算不浅薄了吧?”
柳世新顿时悔青了肠子,他到底踏错了一步!整个人猛地站起来,道歉的话已经冲到嘴边了,却被白瑾瑜一个手势叫停。
白瑾瑜沉默着思忖片刻后,抬起眼睛,干脆直白敞亮地发问:“你总是说爱,我倒想知道你拿什么衡量爱?设若你觉得我不爱你这个人,试问你身上还有哪样外在条件值得我纡尊去爱吗?设若你觉得为我抛掷了三年光阴,试问这三年时间,难道在我身上是静止的吗?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哪里还用想,现在不拘她说什么,柳世新只管点头称是,可她偏偏不再说了。
那淡色的唇瓣微启着,分明还留有什么话,最终却只吐出了一声叹息。白瑾瑜挪开了膝上的鲜花,站起身道:“屋子里闷得慌,我出去透透气。”
说是透气,那不过是好听点的说辞罢了,分明是败兴而归,要回家的意思。
柳世新哪里愿意让她走,唯恐这一“想”,又要去掉几个礼拜的时间;又不敢追得太紧,或者直接上手抓她,白瑾瑜是很讲体面的一个人,在人前闹得不好看,她更要恼火了。
于是白瑾瑜沿着楼梯往下走,柳世新便缀在她身后紧跟着,一面卖可怜似的轻喊着她的名字,在下了两层楼后,恰恰好和走廊上途经的孟西洲打了个照面。
万国饭店的一楼二楼是宴请用餐的所在,二楼往上就是住人的套房了,最顶上则是跳舞场。只是大白天,又是临近饭点的时间,恐怕没有什么舞蹈可以看,那么他们二人是从哪一楼层下来的呢?那也就不必再问。
孟西洲的心情实在很糟,甚至厌烦自己短短的一个瞬间竟可以联想到这么多。他心里烦闷极了,面上却像是见到老朋友一般露出微笑,主动对白瑾瑜打了个招呼:“密斯白,好巧,在这儿也能碰见你。”
第12章 【孟西洲】往事如烟
孟西洲不是因为与柳世新共事才认识白瑾瑜的,而是因为表姐姜晚云,这事儿恐怕连白瑾瑜都不知道。
姜小姐也是一位活跃的女性,与丈夫结婚后便直接定居英国,故而对来此留学的孟西洲,在生活上也颇为照顾。
那是在他留洋毕业后的一年,孟西洲并没有马上回国,而是往返于英国造船中心做船舶研究,和前三年忙碌得脚不沾地的情形相比,现在可谓大大缓过一口气,姜小姐的关心便活络了起来。
在某一日孟西洲回家后,拿了一张相片递给他,说:“你瞧瞧,怎么样?”
也不知姜晚云是从哪里弄来的,怎么看都像是张入学用的小相,相片上的女子倒是很美丽,连孟西洲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只是他对表姐的意图太过心知肚明了,看过了,也就把相片放回到桌上,问:“你新交的朋友吗?我可不替你做向导。”
姜晚云对他的装糊涂一笑置之:“人家可不稀罕你做向导。”停顿一会儿,又说,“这位白小姐,是去年来留洋念商科的学生,巧了,去的正是你的学校。为人很聪明爽气,我老早就想介绍给你认识,无奈总抓不到你的人,今年既然清闲下来,怎么样?要不要由我做个引荐呢?”
孟西洲嗤笑了一声:“你真有点地头蛇的样子,但凡来英国的留洋学生,就没有你不知道的。难为你大材小用,把这人脉通的本事用来给我相亲,算了吧,好意心领了。”
听出他在讥讽,姜晚云也不生气,耸了耸肩膀很遗憾似的:“多好的小姐,我专程替你留意着,你还不领情,我何必要自讨没趣?得了,相片也不必还我,自己留着作纪念吧,反正除了这张相片,你要再想见到人家,那是不能够了。”
人倒是轻易打发走了,相片却留了下来。
鬼使神差的,孟西洲竟也没有扔掉,随手给丢在书桌上,可正因如此,每每都在夜晚看书时不经意间瞥过。一次两次三次,越看竟越舍不得扔,渐渐的,连心思都发生了幽微的转变。
也不知是不是相片照得太好的缘故,这位白小姐美得很不一样。没有寻常小姐们一贯的柔美骄矜,反倒很舒展神气,尤其那双眼睛直直地注视着镜头,那种强韧而鲜活的神采,似乎能穿透纸面传达而来。
这还是他头一回被介绍相看,孟西洲甚至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似乎他们被系在一根细线的两端,而他则是隐蔽的观察者,静观着那位一无所知的白小姐的动向。
那个时候,他仍然没有想过对表姐改口,以上种种,不过只是在某些瞬间一闪而过的朦胧念头罢了,他要做的事太多了,回国后还要打理家中产业,实在没有谈爱情的心思。
直到一周后的星期四,孟西洲亲眼见到了白瑾瑜。
那是在一家高级饭店,孟西洲坐在大厅的散客区用餐,听见服务台那边传来带着哭腔的争辩声。尽管那哭声在一声警告般的“嘘”后立刻安静了下来,但在这样级别的酒店里多少显得扰人,于是下意识投去了一眼。
相片上的白小姐就站在服务台前,而与她对峙的则是一男一女两个洋人服务员,不说那男人高大威武,连女的都比身段纤细的她大出一号。
她当然不是哭鼻子的那一个,另有一个体态娇小的女子站在她身后,眼里滚着泪珠子,满脸惊慌后怕地拉着白小姐的胳膊。而后者则安抚似的覆着她的手,同时口齿流利地用洋文说话:“......我以为你们可以查一查订房的先后,久负盛名的大酒店,记录簿总是有的吧?”
孟西洲招来服务员打听是怎么回事。
“只是个小小的误会,先生。”男服务员耸着肩膀,很不以为意,“客人抱怨我们把最坏的房间分给她,清洁房旁边那一间,可您知道的,总有人会住到那一间的!哦,中国来的女客人总是很挑剔!”
孟西洲但笑不语,心里知道这是外国酒店一向爱玩的老把戏——也许你订房最早,但不妨碍你的房间最差。尤其针对那些人生地不熟的留学生们,又想挣他们的钱,又欺负他们大多洋文差面皮薄,不敢找人争吵理论。
另一边,无视两个服务员的坏脸色,白小姐坚持提出查看订房记录(只要她不是最后订房的客人,这样的分配就显然有失公道),并且需要酒店经理在场。
她的态度冷静极了,完全没有咆哮或指责,是一种柔软的强硬,就要按照她说的办,一点也不让渡自己的权益。孟西洲饶有兴致,他甚至又续了一杯咖啡,坐在角落里观看事态的发展。
最后,事情以白小姐大获全胜,而酒店一方道歉并提出补偿做为结束。
他到现在还记得呢,在查看记录簿时,白小姐故作吃惊地感叹了一声,扭头对经理说:“真不敢相信,如果贵店那么厌恶外宾入住,为什么不登一则广告呢?或者在门外挂一块招牌?相信彼此都会很舒坦的。”而与此同时,后者的脸色则窘到发青,却又不得不强颜欢笑。
精彩!精彩!
整个过程中,孟西洲好几回在心里忍笑,暗叹白小姐那不缓不急又带着讥讽的应答真是机智老辣,还有酒店经理致歉时她的微笑,哈,那眼里闪着的狡黠的亮光,他隔得老远都能看见!
相片到底是死的东西,没能把她飞扬的神采传达出万分之一。
孟西洲头一次对某个人生出跃跃欲试的兴奋,回去的路上,特意绕去百货商店买了瓶法国香水,送给姜晚云请她转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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