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渡荣华富贵的一生中,头一次体会到,何为“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他低头,目光盯着沈樱腰间挂的荷包。
沈樱握住荷包,勾唇:“想让我替你付钱?”
谢渡温声:“别让老人家久等。”
沈樱想了想:“那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谢渡也不问,点头:“可以。”
沈樱诧异地看着他,见他毫无敷衍之色,方打开荷包,从中取出一小把铜钱,没数,放到老婆婆手中。
婆婆低头一看,赶紧说:“小娘子,这太多了,五文钱就够了。”
沈樱给她这一小把,看上去有十几文。
沈樱弯唇,笑容柔和,被认出是个姑娘,也没再伪装:“这是给您的报酬,我和夫君刚刚站在您摊子前争吵,耽误了您的生意,理应补偿你们。”
不等老婆婆开口,谢渡温和道:“您收下吧,不然回家我要挨骂。”
老婆婆想说,就这三两句话的功夫,哪里就耽搁了生意,却没有张嘴的机会。
趁对方愣神的功夫,谢渡拽着沈樱的手,已经远远走开了。
走的远了,沈樱抓着谢渡的衣袖,忍不住质问她:“我不像个小郎君吗?”
谢渡接过她手中的折扇,敲了敲她的肩膀:“哪家小郎君如你这般瘦弱。”
她独自站着的时候,还挺像的。
但站在谢渡身边时,被他高大挺拔的身姿一衬托,婉约柔美,谁都不会将她错认成男子。
谢渡,身高九尺,坚持习武,体型很是拿得出手。
哪个姑娘在他跟前,都显得温婉柔弱。
这样的话,谢渡才不会说出口。
沈樱叹了口气。
二人在人群中穿梭,朝着庆典的主场而去。
今夜的重头戏,便在西街,上百户百姓一同筹资立社,举办祭神大典。
在传说中,土地婆婆和土地公公是掌管粮食丰收的神灵,百姓们对此深信不疑。
据说,洛阳城每年祭神大典,都会由两个德高望重的长者扮演成土地婆婆和土地公公,接受百姓们的祈祷,为百姓们撒下福祉。
除此之外,土地婆婆会手持今年选出的最为饱满的粮食,将其赐给一对新婚的夫妇,祝福他们开花结果,儿孙满堂。
二人走到土地社前时,只见此处张灯结彩,亮若白昼,而祭神活动刚刚开始。
数名年岁颇长的老者带着身后的百姓们,朝土地婆婆和土地公公下跪上香,口中吟唱着祝祷的唱词。
听不大懂当地的话,但唱词明朗,朗朗上口,喜气洋洋,大约能听出来是感谢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听了之后,只觉心情明朗。
三跪九叩过后,便该土地赐福。
扮演土地婆婆和土地公公的人手持法宝,回以固定的唱词,将来年的福气撒播给所有百姓。
百姓们又是一阵拜谢。
谢渡看着,半晌颔首道:“这庆典有些意思,比我们在京城看的那些更有趣。”
沈樱也这么觉得,她走了一路,有些累,便靠在他肩上歇息,慢悠悠道:“大概是因为这里没那么多你们这样的人,老百姓活的更自在些。”
谢渡失笑,承认了她的看法。
二人小声说着话,忽然发觉周边的人都散开了,给他们留出一条通往土地社的路来。
沈樱不解地看向谢渡,谢渡也有些懵,看向身侧站着的年轻男子:“兄台,这是……”
那男子艳羡地看着他:“你们两个被土地婆婆选中,还不快上前去接受赐福。”
刚刚土地婆婆选人赐福,一眼便瞧见了这二位恩爱相携,互相依偎的画面,便笑着点了这对“最恩爱”的小夫妻。
早知道这样,他也一直抱着媳妇不松手了。
在场的年轻男女,都羡慕地盯着二人,心里的想法都是如此。
谢渡低头看沈樱,征求她的意见。
但这种情况下,不管谁的意见都不重要,他们也不可能直接离开,毁了这场庆典,糟蹋百姓们的心血。
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去接受赐福。
沈樱从未这么紧张过。
她一直就不太擅长接受别人纯粹的善意。
谢渡握住她的手,主动走在前头。
他们离土地社只有十几步的距离,很快便到了慈眉善目的老人跟前,并排站着,不敢吭声。
扮演土地婆婆的老人笑眯眯的,十分慈祥,将手中饱满的麦穗递给沈樱。
沈樱规规矩矩双手接过,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看向谢渡。谢渡目不斜视,没有接收到她的眼神。
沈樱:……
谢渡好像比她更紧张。
她似乎突然就不那么紧张了。
土地婆婆笑着拍了拍沈樱的手,吟唱赐福的词。
沈樱只能弯着唇,露出标准的柔和微笑。
过了一会儿,土地婆婆的唱词结束,拍了拍沈樱的手,示意她领着自己的夫君回去。
沈樱双手捧着麦穗,手臂僵直,不得已只能用脚尖踢了踢谢渡,示意他赶紧走。
谢渡骤然回神,揽住她的肩,将人护在怀中,往人群外走去。
其他人都羡慕地看着他们。
却不得不承认,土地婆婆眼光真好,这对小夫妻,当真恩爱的很。
尤其是这位郎君,对自己的夫人可谓如珠似宝。
正当二人快走出人群时,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犹豫的疑问:“谢刺史?”
谢渡下意识转头看去,陌生人,不认识。
那人却猛地哐哐磕了三个头:“刺史大人,草民乃悬瓠城原先屯民村的一名百姓,曾经在村口见过您一次,您可能忘了。但多亏您的大恩大德,才没让我们中了贼人奸计,您是我们的再生父母,草民给您磕头了。”
第78章 圣驾觐见陛下与太后
话音甫落,周围的百姓顿时沸腾起来,争先恐后,目光炯炯盯着二人:“竟然是谢刺史?”
豫州各地赋税改革之后,众多百姓切身处地受到了好处。
谢渡早已声名大噪,在百姓们心中的地位,丝毫不亚于神灵。
甚至于民间已有为其立生祠奉祀者。
此刻,百姓们看他们夫妇二人的眼神,跟崇拜神灵也没多少差别。
一时间,又有无数名百姓跪下磕头,口中呼唤着谢渡的名字,感念不已。
这天底下的百姓,总是最纯粹,最善良的。
谁能让他们吃饱饭,他们就感恩谁。
没料到会在这种场合被人认出来,谢渡愣了一下,很快挂上温和从容的笑容,松开揽着沈樱的手,弯下腰,亲手扶起第一个下跪那名百姓。
他声音温和:“为百姓办事,是我们官员该做的,你们日后勤恳劳作,平安度日,便是对我最大的报答。”
那百姓真情实感地落下感激的泪水:“刺史大人……”
谢渡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递给他,温声道:“男子汉大丈夫,不可轻易落泪,你们继续庆典,不必在意我。”
他看了眼沈樱,微微笑了笑:“我今日只是与夫人出来游玩,要去下一处了。”
那百姓捏着谢渡的帕子,却只用袖子擦干眼泪,真心夸赞:“大人与夫人郎才女郎,天作之合,今日又得了土地婆婆赐福,定能早生贵子,恩爱百年。”
谢渡微笑:“借你吉言。”
又温和寒暄几句,便拉过沈樱的手,不疾不徐离开人群。
只是,人言比鸟飞的还快。
刺史大人带着夫人在庆典中游玩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城。
满城的百姓都晓得,若见着一对身着蓝衣,容貌无双的年轻男女,便是刺史大人夫妇。
二人不管走到何处,都能感受到百姓们炙热的目光。
个摊位上买东西,商贩们都不肯收钱。
看个杂耍,便有人主动把路让出来。
百姓们的热情与崇敬,在这热闹的庆典里,展露无疑。
不过一刻钟,沈樱无奈地看向谢渡:“回去吧。”
谢渡点头,有些无奈,对她道歉:“本来打算带你玩一整夜的,没料到这种情况,等下次吧。”
沈樱摇了摇头:“百姓们认可你,尊崇你,是你做了利国利民的好事,你不需要道歉。至于玩不玩的……”
她歪头思索片刻,笑吟吟道:“我觉得下次还是会被认出来,你自己想个法子,看看怎么补偿我吧。”
满天星辰与烛光下,她双眸亮晶晶的。
谢渡蓦然笑了,应下:“好。”
谢渡牵上她的手,避开热闹的人群,踩着昏暗的烛火,离开大街,回了家。
初一的夜里没有月亮。
只有无尽的星辰,洒下清冷的光辉。
夜深露重,寒意侵袭,沈樱靠着谢渡,往他怀里缩了缩。
不知不觉,已是深秋了。
天气已寒。
圣驾十月初一从京城出发,一路走走停停十余日,终于到达了洛阳城。
靖和二年十月十四。
洛阳城外锦缎为屏,绫罗铺地,围幕重重,珠玉辉煌,百官林立,肃然无声。
巳初,一队禁军全副武装,策马奔来,分立两侧,数十名宦官、宫女们手捧香炉、拂尘等物迤逦而来。
足足过了一刻钟,钟鼓之乐远远传来,遥遥出现了华盖、旌旗之影,无数车马、人群簇拥着两辆雕龙画凤、珠玉为饰的金辂车缓缓驶出。
再往后,便是后宫妃嫔、文武百官的车驾。
从城外到行宫的一路上,天子与太后都未曾露面。
及至到行宫前,谢渡看向一旁的内监,神色并无任何谄媚,温声道:“请启陛下、太后,为行宫赐名。”
内监上了第一辆金辂车,随即传旨,命谢渡前去觐见。
谢渡在车外站定,平静道:“臣谢渡,拜请陛下圣安。”
车内,宋妄冷淡质疑的嗓音响起:“谢卿,这行宫不像是新建的?”
语气当中,颇有问罪之意。
其他人都一惊,担忧看向谢渡。
从一开始,豫州官员们便担心,以前朝行宫迎接圣驾,是否会有不敬之嫌,但谢渡一意孤行,他们也没法子。
如今圣上发难,恐怕不好了解。
谢渡道:“启奏陛下,此处行宫乃前朝高宗所修建。”
宋妄坐在车内,险些气坏了,不可置信道:“前朝高宗时期的行宫,距今已逾百年,岂能居住?谢渡,你以此行宫接驾,可有把朕与太后的安危放在心上?”
宋妄还有基本的理智,知道做皇帝的,万万不可贪图享乐,便没有骂谢渡用破烂糊弄他,更没有提不敬之事,只拿天子安危说事。
谢渡不紧不慢道:“陛下容启,臣万万不敢有不敬之心,更不敢轻视陛下与太后安危。”
“今岁七月,臣接到圣旨,丝毫不敢耽搁怠慢,连夜勘察走访,选定一处地址,决心修建一座行宫,奉陛下、太后巡幸。”
“然今岁豫州各地因流民一案元气大伤,赋税皆用于安置流民,无钱无粮,更兼秋收之际,丁壮忙于农事,不堪征徭役。”谢渡声音平和,“臣以为,天子圣明宽仁,定不忍看豫州百姓因徭役而耽搁秋收,更不敢因一己之政绩,有辱天子声名。”
“是以,臣遍寻古书旧籍,以此古行宫为根基,重新修缮,重置装饰,尽力使其崇光泛彩。得配皇家气象,方敢迎接陛下、太后,望陛下、太后明鉴。”
宋妄冷笑一声:“如此说来,谢卿倒是用心良苦,朕倒该嘉赏一二。”
他恼怒至极,却不能因此责罚谢渡。
谢渡所言,字字句句合情合理,言语之间全是为了天子、为了百姓考虑。
若他今日责罚了谢渡,等不到明日,他就会成为天下人眼中,鱼肉百姓的昏君。
所以,哪怕再如何愤怒,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渡放肆。
谢渡答道:“臣不敢居功。”
金辂车里安静了片刻。
谢渡又道:“臣启奏陛下,请陛下为行宫赐名。”
宋妄冷冷道:“谢卿聪颖绝伦,学富五车,这行宫的名字,你取了就是。”
谢渡答:“臣遵旨。”
其他人看着这君臣二人一来一往,惊讶与敬佩之情交织。
虽说如今世家权威赫赫,皇族衰落,但天子毕竟是天下至尊,并没有人胆敢当面不敬。
唯有谢渡。
刚才宋妄让他为行宫取名,那语气显然是动了怒的。
换了旁人,早已跪地谢罪,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谢渡竟云淡风轻应了下来。
也不知道金辂车里面的天子,会是什么表情。
谢渡站在车前,沉吟片刻:“禀陛下,此处行宫已逾百年,寿命长久,是以愿献以万寿宫之名,恭祝吾皇万岁。”
过了许久,金辂车里传来一声冷淡的声音:“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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