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渡端起茶盏:“姑娘此言,令人受宠若惊。”
沈樱亦端起手边茶盏,不软不硬:“谢郎君才真是令我受宠若惊。”
谢渡莞尔,无奈:“罢了,沈姑娘若再与我客气,恐怕今日就要这样过去了。”
沈樱亦笑了笑。
“此言有理,你们快别客套了。”沈惠极是认同地点头,又有些疑惑:“这大年节里,明玄怎么来了大慈恩寺。”
谢渡脸上浮现一丝笑意:“舍妹年前被诊出喜脉,我来求一平安符,护佑母子平安。”
沈惠脸上泛起喜色:“姣珞有喜了?那可真是喜事。”
谢渡眼角眉梢俱带笑意,放轻了声音:“是喜事,但求母子平安。”
沈惠双手合十:“佛陀在上,感念你一片爱妹之心,定会护佑母子安康。”
谢渡道:“借伯母吉言。”
沈惠喝了口茶,将杯盏放在桌面上,像无数长辈一样看着谢渡:“姣珞要当母亲,那明玄你呢?预备何时定下婚姻之事?”
谢渡喝水的手一顿,眼睑微微下垂,声音飘渺:“届时定会请伯母喝喜酒。”
沈惠听出她言外之意,微微挑眉:“明玄是有眉目了?不知哪家姑娘能配你?”
谢渡唇角微微弯起,眼睛漾出笑意:“待我提亲下聘那日,伯母自会知晓。”
沈惠看他模样,笑吟吟道:“好,那我便等你的喜酒。”
卢奕麟愕然,抬高眉头:“什么?谢阿兄也要成婚了吗?”
沈惠拍了他一把,嗔怪道:“明玄已至弱冠,成婚有甚可惊奇的?你做什么大惊小怪的样子?”
卢奕麟委屈地瘪嘴,小声嘟囔:“谢阿兄未曾婚配,父亲才能容我至今,只怕以后……”
他看一眼沈樱,声音更低了:“父亲逼我娶妻,我想娶的人,却不愿嫁给我。”
沈樱双手握着茶盏,垂首迟迟不语,眼底清明带着思索。
其他人都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谢渡瞥沈樱一眼,饮下盏中茶水,起身道:“伯母,我先告退,不扰您休息了。”
沈惠尴尬一笑。
谢渡的目光落于沈樱身上,斯文有礼又带着歉意:“沈姑娘,谢某可有幸,为先夫人上一炷香。”
沈樱愣了一下,不意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但这对已故人是极大的尊重,沈樱从桌前站起身,垂首福身:“是家母的荣幸。”
她从桌后绕出,行至谢渡身前,“谢郎君这边请。”
门外大雪依旧纷扬。
侍女递上伞,沈樱伸手去接。
谢渡已接过随从手中伞,轻声道:“我为姑娘撑伞。”
沈樱回头看他。
谢渡眉眼温润:“雪天风急,姑娘请吧。”
沈樱抿了抿唇,抬脚踏入风雪当中。
谢渡紧随其后,手中拂堤杨柳微微倾斜,挡住漫天风雪。
沈樱抬头,他手指松松握住伞骨。
可任凭风急雪紧,这伞却始终牢牢罩在她头顶,纹丝未动。
谢渡单手持伞,另一只手背于身后,眼神始终盯着前方的路。
沈樱眨了眨眼,拢紧身上锦衣。
满地素白,无尽寂静,唯有脚踏雪地时,发出轻响。
沈惠遥遥望着二人背影,倏然轻喃:“郎才女貌,只可惜……”
她飞快地住了口,敛眉不再提起。
谢渡这样的家世,不是沈家能高攀的。
这种话说出来,都会惹人笑话。
很快到了殿内。
沈樱双膝跪于蒲团上,双手合十默念一会儿,又上三炷香,方才起身,燃了香递给谢渡,“谢郎君请。”
谢渡接过香火,望着牌位上“亡母林氏思静之灵位”,恍惚片刻,轻声问:“这灵位,是沈姑娘立的吗?”
沈樱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怅然。
谢渡不再多言,双手持香,举过头顶,低头默念了片刻,躬身行礼三次,亲手将香火埋进香炉。
烟火袅袅中,谢渡转过身,望向沈樱怅然的眉眼。
“沈姑娘。”他似斟酌万千,缓缓开口,“可否一谈。”
沈樱倏然望向他。
烟雾中,谢渡伸出手,邀她往门外去。
风雪依旧,廊下寒意逼人,刺骨的风吹着脸颊,如刀割针刺。
庭院内几株红梅绽放,被大雪压弯了枝丫。
沈樱戴上兜帽,护住通红的双耳:“谢郎君要跟我谈什么?”
群青色的衣裙在雪地中沾染了污痕,了了望去,不再那般正经端正,多了随性与肆意。
谢渡看她这模样,突然笑了。
沈樱茫然与他对视,不知他笑什么?
谢渡半晌方收住笑容:“初二那日,渡于萧府听闻沈姑娘婚约。”
沈樱点头:“确有此事,但已经解除了。”
谢渡点头,“我知道,沈姑娘机变无双,才智与口舌皆是不俗。”
沈樱道:“郎君谬赞,若谢郎君想听此事,我可以细细说来。”
“我对此事,并无好奇。”谢渡手指指尖微颤,“我是想问,沈姑娘可有意,再定下一门婚事?”
沈樱心头猛地一跳,愕然抬头,定定看着他。
谢渡偏过头,不再看她,而是望向雪中盛放的几株梅花,“渡年方弱冠,未有婚配,愿以白首之盟,结缡之礼,聘卿为妻。”
“沈姑娘,可愿应我之求?”
沈樱沉默片刻,从嗓子里发出几声闷闷的笑声。
她亦不看谢渡,只望着空中张牙舞爪的雪花:“谢郎君,我的前夫,是当今圣上宋妄。”
“你应知,娶我为妻,会给你带来多少麻烦。”
谢渡探身,单手伸出廊外。
寒风吹的肃烈萧瑟,雪花一片片落在掌中,冰凉刺骨。
他未曾缩回手,声音冷静且平淡:“那沈姑娘也应知,娶你为妻,对我而言有哪些好处。”
沈樱道:“我不知道。”
谢渡莞尔:“沈樱,你在撒谎。若无好处,世家何必算计百般?”
沈樱便低低一笑:“谢郎君,旁人娶我或有好处,你跟人家不一样,你的身份,不必去觊觎这些。”
“你不是我,怎知道我?”谢渡侧目,直视沈樱:“你以为的麻烦,都不算是麻烦。”
“沈樱,你以为我不需要的,或许恰是我需要的。”谢渡语含深意。
沈樱沉默,偏头避开他的视线。
谢渡又问:“除此之外,你还有别的顾忌吗?”
沈樱慢慢道:“或许你不晓得,我与宋妄感情深厚,他答应过我,有朝一日,会重册我为后。”
“那你信他吗?”谢渡只问,“或者,纵他说的是实话,你愿意回头吗?”
沈樱无言以对。
谢渡道:“他能给你的,我亦可以。他不能给你的,我同样可以。”
“沈樱,再精美的金镶玉,有了裂痕,不值一谈。”
沈樱没有说话。
谢渡温柔地笑了笑:“你不必急着拒绝或是答应。二月初八是家中高堂寿辰,届时请沈姑娘赏脸,上门一见。”
沈樱怔了怔。
谢渡望着她,并不许她拒绝:“沈姑娘,我送你回去,伯母该等急了。”
他拿起墙角的伞,撑开,立在廊前,望向沈樱。
沈樱抿唇,缓步走过去。
一把伞下,呼吸清晰可闻,心跳声如在耳边。
她听到谢渡的声音:“沈樱,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第11章 赠礼正月十五晚,秋白楼见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诗三百,至情至性。
沈樱双手在袖中握成拳头,微微垂首,似有触动。
可低垂的眼底深处,却一片清明。
嫁入谢家,是她最好的归宿,她理应答应,不应拒绝。
可是,她不信,谢渡会诚心求娶她。
谢渡是什么人?谢家嫡长子,世族嫡女,王族贵女,没有他配不上的。
纵使要为谢家筹谋,又何须他屈就?有的是旁支庶脉求着为他效劳。
至于说,感情。
若他并非名满天下、人人赞誉的谢明玄,或许她会信吧。
沈樱沉默着,谢渡亦未曾出声逼迫,默默将手中伞,朝她肩上越加倾斜,遮住呼啸而来的冷风。
几片雪花落在他肩上,沾染了湿润的冷意。
他只瞥一眼,任由落雪簌簌。
天地之间,一时寂静无声,唯余阵阵风雪卷过。
谢渡送她回到厢房,见到沈惠,方开口道:“伯母,我已命家仆腾出四间厢房,交由伯母安排。”
沈惠极是感激:“真是麻烦你了。”
谢渡温声道:“不麻烦,您千万不要客气。”
又随意说了几句后,谢渡言说与法师越好约好讲经,便告辞离去。
离开前,目光波澜不惊扫过沈樱,未做停留。
沈樱回过头,坐在桌前,为自己倒一盏热茶,没有喝,握在手中暖手。
沈惠喟叹一声,白卢奕麟一眼:“明玄只比你年长一岁,瞧瞧人家的风度礼仪,再看看你。”
卢奕麟理直气壮:“谢阿兄自幼就是我们当中的佼佼者,再过一百年,我也比不上他。就算是百年之后埋在坟地里,他的坟头草也肯定比我们都旺盛。”
沈惠啐了一口:“胡说八道!”
卢奕麟笑嘻嘻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阿娘,您先坐下休息休息,我比不上谢阿兄,但也不比其他人差,您就别操心了。”
沈惠摇头,叹息。仔细观察,眉眼间却没失望,反而是宠溺与愉悦。
沈樱看着母子二人互动,忽而问道:“姑母,您觉得……谢郎君人品如何?”
不待沈惠说话,卢奕麟急道:“这世上绝无比谢阿兄更端方正直的君子。”
活像是被羞辱了心底的偶像。
沈樱诧异挑眉。
卢奕麟高声嚷道:“表妹不认得他,我给表妹举个例子,表妹便知道了。”
“去岁春猎时,我和谢阿兄一组,恰巧碰见一只怀孕的母鹿,柳家阿兄欲猎取之,是谢阿兄从他箭下救那母鹿一命,将其放归山林。”
“表妹你说,一个人对山间野兽尚有如此怜悯之心,何况是对贫弱呢?这样的人,又怎能不算是君子?”
沈樱点了点头:“确是君子之风。”
怜惜飞禽走兽的事情,她同样做过。昔年谢太后为做狐裘,欲活剥数只狐狸的皮毛。
沈樱得知,跪请先帝救了狐狸的命,将它们送回了山间。
怜贫惜弱,算是君子吗?
沈樱念着自己满肚子墨水,万万不敢自恃。
不过是于己利益无损,便不吝于一点善心罢了。
当面,却不曾驳了卢奕麟的面子,任由他兴致高昂,孜孜不倦,从天亮夸到天黑。
是夜,大雪初停,天空乌沉沉的,不见一丝光亮。
沈樱洗漱过后,唤了踏枝、霜月同宿榻上。
刚上了榻,“砰砰”敲门声响起。
踏枝穿上鞋,打开门,入目是几张被褥,被褥后露出一张俊俏的脸,是白日里谢渡的随从。
那随从道:“请沈姑娘安。我家少君说,寺院禅房比外头更冷一些,怕姑娘和卢夫人夜里受凉,特意派遣我们送了被褥过来。”
沈樱起身迎出去:“都给我们了,你们用什么?多谢你家少君好意,但我们不能要。”
那随从道:“姑娘莫要担心我们,我家少君从不用外头的被褥,是以家中马车常备着的,够用的。”
沈樱低头看看随从抱着的被子,察觉到不对。同是青灰色料子,这床被子却隐着暗纹,精致柔软,细腻光滑。
沈樱自是没法收的,张了张嘴,没来得及说话。
随从道:“姑娘若不收下,们实在无法回去向少君交差,还请姑娘可怜我们,雪天路滑,莫要我们再多跑一趟。”
沈樱无奈,心知谢渡特意嘱咐过,若真叫带回去,恐怕真的连累对方多跑一趟。
她微微抿唇:“那劳烦替我向谢郎君带话,明日一早,我与姑母亲自前去道谢。”
随从道:“姑娘的话,小人一定带到。”
说着,他从衣袖中拿出一只锦囊:“这是伽蓝香,少君说,怕姑娘与夫人初换生地睡不好,特意为二位安神。”
沈樱接过:“多谢。”
随从道:“那小人便先行告辞,姑娘若有所需,尽管嘱咐。”
踏枝抱着被褥进屋,重又铺到榻上,边用手展着褥子的褶皱,边道:“这被褥很是柔软,比寺中确实好得多。”
沈樱不答,只道:“休息吧。”
三人一同进了温暖的床榻。
踏枝躺在沈樱身边,压低声音问:“姑娘,这谢郎君对您和姑太太极为殷勤,是……”
沈樱眼皮一跳,阻了她的揣测:“谢郎君为人谦和,平易近人,是个好人。”
踏枝失落叹息。
沈樱在柔软的被褥中闭上眼,将所有事情抛诸脑后,自去睡了。
万事不萦于心。
翌日清晨,雪后初霁。
沈樱敲响沈惠的房门,迈腿踏入房内,径直道:“姑母,我们先去向谢郎君道谢,随后再吃早饭,您觉得呢?”
沈惠已起身收拾清楚,秀丽的眉目舒展,点了点头:“应该的,走吧。”
两人联袂同行,走到谢渡房门前不远处时,却见谢家的仆从陆陆续续搬着行李,纷纷往外走。
沈樱诧异抬眉,唤住其中一位:“你们是要下山?山路上那样厚的积雪,马车能走吗?”
那仆从笑了:“卢夫人安,沈姑娘安。山路上的雪,已连夜清理干净了,您二位若要下山,亦没有问题。”
沈樱与沈惠对视一眼,从对方眼底看到惊诧。
那样长的山路,积雪清理干净,是极大的工程。
而今,不过一夜功夫。
沈樱心神恍惚。
第一世家的权势与能量,果真名不虚传。
沈樱面上没露出异色,温和道:“敢问谢郎君何在?可否劳烦通报一二。”
“二位稍等。”
那仆从飞快跑向其中一间紧闭的房门,轻轻敲了三下,候了片刻,轻声回禀:“少君,卢夫人与沈姑娘来找您。”
过了几瞬,房门被打开。
谢渡换了件衣裳,身披一间天青色锦衣,清润色泽不显轻浮,更衬托出他俊逸超群的容颜。
几步跨到二人跟前,谢渡歉疚道:“伯母怎亲自过来,该我前去告辞的,当真是惭愧。”
沈惠道:“我们今日特意前来,谢你昨夜所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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