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青鸾却从此留下了怕水的心障。
哪怕是山门旁连着石阶小路的青石桥,她都是咬着牙拉着自己衣袖,才敢通过。
此处是九疑河下游,初夏时节,九疑河涨了水,青鸾是丝毫不敢靠近河边的。
若不是今日自己硬拉着她来,恐怕此时她还在万方堂里背书呢。
谁让这个丫头有怕水的心障,却又偏偏喜欢吃鱼虾河鲜。
脚底下的沙子细腻柔软,轻轻踩下去,细砂从脚趾缝隙里划过,带来丝丝微痒。
河床下藏着一些沙砾石块,稍不注意一脚踩上,硌得脚底略生痛。
顺着水流而下,终于在一处浅水滩发现了那条鳜鱼,安静地趴在水底,只有两侧的腮一掀一合地吐着水。
景怡把脚步放到最轻,弯着腰,踩着水,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过去,生怕一个不小心又把它吓跑了。
俯身,出手,合抓!
河水溅起,打湿她的脸颊。
“哈哈!抓到你了吧!”
鱼儿在她手心中拼命摇头摆尾,甩起的水珠落到头发上,闪着彩色的光线。
抓了两条鱼,十几只虾,一会拿给厨房的米婆婆,晚上可以加一道婆婆最拿手的五香煎鱼!
至于虾嘛……就油焖了吧!
景怡心里美美地盘算着,准备趟水走到岸上,再往回走,找到青鸾,把鱼放在她的竹篓里。
当站直身子的瞬间,她忽然停下了动作,径直地站在水中,双眼看向不远处的青石桥。
青石桥上站着一个人。
那人束着简单的发冠,穿着一身玄色的衣衫,简约的样式,甚至没有任何花纹绣样。
全身干净利索,没有佩戴饰品,连脚上的靴子底都不染一丝尘土。
身型高大挺拔,虽然略微清瘦,却显得沉静安逸。
他静静地站在石桥上,负着手,似乎在看着河水中的少女。
两岸种着繁茂的桫椤树,初夏的阳光从羽叶中穿过,落在九疑河上,映着粼粼波光,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是谁?
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
又站了多久?
为什么自己竟然毫无发觉?
站在河水中的少女飞速思索着,自己从未在谷中见过这个人,看他的衣着,也不像附近山里的苗人。
看来是上山求诊的远方来客。
拜入师门这么多年,自己早已司空见惯。
不过,虽然没有看清他的相貌,但是感觉这人长得还蛮好看的。
景怡收回视线,一手抠着鳜鱼的腮,一手提着快要掉下来的裤腿,趟着快要及膝的水,一步一步朝岸上走去。
“哎呀!”
突然从脚底传来刺痛,一股殷红顺着水流飘出来。
刚刚一个恍惚,右脚似乎踩到了什么尖利的东西,她闪了一个趔趄,站在水里摇摇晃晃,一下子扑倒在水里。
在摔倒的刹那间,景怡看到一个玄色的身影从石桥上闪电般飞下来,只是一瞬间,从河水中揽起了她。
那人一手护着她的腰畔,使她紧紧贴在胸口上。
景怡感觉只是在空中转了几圈,便被轻稳地放在岸边地上。
“你的脚受伤了。”
他单膝蹲下来,低着头看向她的右脚心处,那里有一道被砾石割开的伤口,正涌出殷红的血。
“不碍事的,敷点药过几天就好了。”
景怡用手指拭去那抹血迹,向他致谢:“多谢公子相救。”
他依旧看着她的伤处,玄色的衣领微微敞开了一条缝隙,露出坚实的肌肤。
她看到他喉结跳动了几下,一抬眼,视线交汇在一起。
“伤口挺深的,我背姑娘上山吧?”
他的双眼中似乎蕴藏着无数繁星,令人忍不住想要被他摄去魂魄。
听到他低沉清朗的声音,景怡缓了一下神:“不劳烦公子了,我还有一个同伴。”
她说完,似乎想起来什么,顾不得脚底的伤口,“咻”地一下子站起身,看向方才摔倒的水面。
“哎呀,我的鱼!”
玄衣男子也愣了一下,随她站起身。
这个时候,还惦记着鱼?
“我得去把那条鱼捞回来!”她用袖子抹了一下脚底,一瘸一拐地朝水中走去。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拉住她的手臂,手指微微用力:“你的伤不能再沾水了。”
景怡被他拉住,愣了一下,笑着说:“怕什么!”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河水:“哎呀,我刚才摔倒的时候,手指一用力,把那条鳜鱼的腮抠掉了。”
“就算现在不把它捞出来,估计明天也要在九疑河里翻肚子。”
“我水性好得很,公子放心。”
她说完,便要下水。
“别动,”玄衣男子并没有松开手,反而把她揽向身后,“在岸边树下等我。“
景怡盘腿坐在岸边树下,一手按着脚底的伤口,看着他走到河边,沿着被水流堆起的泥沙走了几丈。
突然一个飞身,还没看清他用了什么动作,只看到河水中激起一道水光,等水光重新落回,玄衣男子已经回来了。
他手中提着一条鱼,滴滴答答的水落在岸边芦苇狭长的叶子上。
他顺手折了一条苇杆,从两边鱼鳃对穿而过,打了一个结,用手指提着在她眼前晃了晃。
景怡看了看鱼,又看了看他,一脸不可思议。
这身手,难道真的是上山求医?
从他手中接过鱼,景怡回顾四周,发现离刚才青鸾所在的地方有些远,那个丫头现在可能在树下睡着了吧。
“多谢公子,”她扶着树干站起身,“公子家住哪里?等脚伤痊愈,本姑娘一定登门拜谢。”
玄衣男子淡淡一笑,见她起身,他伸手想要扶住她的手臂,对方却闪身躲开了。
他的手留在虚空中,微微一滞。
“咦?掉哪里了?”
景怡并未看到他伸出的手,她摸了摸脖子,那里随身戴着一个玉石坠子,用红色绳子穿过,从不离身。
可是现在却不见了!
记忆中,这个玉石坠子一直戴在身上,紧贴肌肤,从未远离。
师傅告诉自己,这个坠子是爹娘生前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也是自己在世上,唯一还有念想的物件。
虽然不管自己怎么努力,都无法记起父母的面容。
师傅说,那是因为自己生了一场病,因为这场病,她十岁前的记忆,尽数全失。
“可是丢了什么?”
看到她一副紧张的模样,玄衣男子开口问道。
景怡来不及回答他,扔下手中的鱼,顾不得脚伤疼痛,弯着腰把岸边草丛翻了大遍。
没有。
难道是方才摔倒的时候,落在了河里?
她踉踉跄跄地跑到河边,河水表面静谧,水下有暗流涌过,撞到水下凸起的砾石,旋起一个个小小的水涡。
不行,一定要下去,如果坠子被水流掩埋在泥沙下,就更加难以寻到了。
那一瞬间,方才还在河水中摸鱼儿的少女收起了天真的模样,管不了那么多了,景怡挽起湿漉漉的裤腿,准备再次下水。
玄衣男子再次拉住了她:“告诉我,可是落了什么东西在水里?”
“是我爹娘留给我的坠子。”
脚底的伤口开始愈发疼痛,青鸾有怕水的心障,此时此刻,或许只有他可以……
难道,还要再请他帮忙吗?
“在这等我。”
一个沉静的声音说道,她看到那名玄衣男子再次飞身而去,轻轻踩着水,只是简单几步,便落在方才自己摔倒的地方。
他俯着身子,微眯双眼,一寸一寸仔细查看着水底。
第3章 门主下山
景怡站在岸边,担忧地看着河水中的人,过了约莫半刻钟,那个身影从河中飞身掠出,轻飘飘地落在她身边。
他伸出右手,缓缓打开掌心,一枚小巧的和田玉坠躺在掌心里。
“是不是这个。”
似乎是怕玉坠再度跌落,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微拢着。
翠绿的玉坠上挂着半截断裂的红绳,湿漉漉得,黏在他手腕的衣袖上。
玄色与红色相映,愈发显眼。
玉坠正面雕刻着一颗五芒星,在五芒星的中间位置,刻着一朵茉莉花,花瓣简单清雅,栩栩如生。
玉坠背面刻着一行清秀小字:赠予妍妍十岁生辰。
景怡缓缓抬手,从他掌心中拿过玉坠,手指碰到他的指尖,一股冰凉的触感袭上心间。
自己与他并不相识,却帮了自己三次,还弄湿了一身衣衫。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红了脸。
“很特别的坠子,姑娘一定很珍爱。”
他似乎没注意到自己脸上的神情,还在关心那枚玉坠的样式。
“嗯……师傅说,这个坠子,是我阿爹阿娘在世时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景怡从坠子上取下那半根红绳,缓缓绕在右手腕上,戴了这么多年,却在今日断开了。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天意吧,她手指轻轻缠绕,却难以打结。
忽然,视线外伸过来一双修长分明的手,骨节白皙的手指还有一丝微凉,他握住自己手腕,将右手翻成掌心朝上。
手指从她指间拿过红绳,在她腕上打了两个小小的蛇结。
“亲人已逝,还请姑娘勿要伤神。”
看不清他用了什么方法,余下的红绳已被他指尖截断,她的手腕上多了一条红色绳链。
“多谢公子宽慰,师傅说,我爹娘很早以前就因病去世了。”
景怡若有若无的笑了一下:“爹娘走后,我也生了一场重病,病愈后失了记忆,如今已想不起他们的模样了。”
“不过,师傅待我很好,我喜欢山上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
她又变成刚才那个在水中抓鱼的欢喜少女:“我以后要成为一名很厉害的医师,像师傅一样,行走世间,济世救人!”
玄衣男子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他看着对面的青衣少女,她被水打湿的衣衫已经半干,山风吹过,她湿漉漉的头发被吹散。
突然发现了什么,他抬手从少女发丝中拈出一枚小小的白色花朵,花瓣被水打湿黏在一起,软塌塌地贴在指尖上。
尽管如此,依旧有一股清雅的香气。
“姑娘也喜欢茉莉吗?”
玄衣男子定定地看着指尖上那朵白色花蕾,不知何时,那抹笑容消失了,好看的眸子里蒙上一层异样的神色。
景怡愣在原地,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问。
那朵茉莉是午后溜出来时,看到窗边的茉莉开了一些花苞,顺手掐下来几朵,别在发间。
“嗯……茉莉是生命力坚韧的花,只要有阳光它就能存活,开满无数花朵,像九天之上的繁星一样。”
“公子帮了我这么多,不知应如何答谢。”
景怡看向他,他的眉眼真好看,剑眉星目,薄唇微抿,下颌棱角分明,又生的长身玉立。
如果遇到山下热情的苗人女子,恐怕会引得你争我抢呢。
“姑娘能否……告知在下芳名。”他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是犹豫了很久,终于问出这个问题。
“叫我阿景吧!”自己并不知道对方身份,还是谨慎一些。
“不知公子名讳,家住何处?”
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玄衣男子蓦然抬起视线,看向对面的少女。
“在下,沈……”
“二师姐!师傅午休醒来了!”
忽然间,从远处山上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脚步声噼里啪啦,沿着山上的石阶小路,朝下跑来。
一个少年出现在高处的石阶上,他用手撑着膝盖,居高临下气喘嘘嘘:“二师姐……师……师傅传唤你呢!”
糟了!难道是师傅知道自己拉着青鸾来河边抓鱼了吗?
“小竹子,我脚受伤了,快下来扶我,”景怡朝他挥了挥手,又朝远处指了指,“青鸾在那边!”
他跑得飞快,顺着山上的石阶小路,沿着青石桥,一路飞似地跑到这片河边。
景怡示意他捡起还在草地上来回扑腾的鳜鱼,一手扶着他的胳膊,看向玄衣人:“公子之恩,阿景必当回报,若他日有需要相帮之时,公子可上山寻我。”
玄衣男子的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好,在下谨记。”
桫椤树影随风绰绰,白色花蕊微摇,玄衣男子站在树下,一双清澈幽静的双眼静静看着少女离去。
……………………
“景怡,看看这个。”
师傅沙哑的声音从侧面传来,红木小桌上,一只苍老的手推过来几张方子,停在她面前。
回忆被打断,景怡把方子轻轻拿起来,一字一字仔细地看着。
内室里极其安静,晨风穿过书房外竹林,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又攀上窗扉将竹叶清冽的气息带到内室。
方子是上好的纸张,柔软中带着坚韧,上面的字迹干净工整,每一个字都大小均匀。
每张方子左下角印着两个红色的印章,一个是“司药局”,她手中拿着的这一张上还印着“韩珉”。
司药局?
这是宫里的方子,韩珉应是宫里的御医,那么方子里的药材配伍就是宫里的决策。
她不动声色,默默地看完前面几张方子,翻到最后一页。
这一页,竟然有些不同。
这并不是一张方子,而是脉案。
上面记录着最近一个月的脉象,她顺着字迹看下去,发现有几处被朱笔轻轻加重了——
仲夏七月十六日辰时:脉象沉重凝塞、有隔阻之相。
仲夏七月十九日戌时:脉象时而迟滞、时而急促。
从脉象来看,倒是与方子对应的上,并未有什么差错。
曾听师傅讲到,宫里的御医都是圣手,司药局的规制极其森严,药材选用、医案存档均有严格律令,如若出了什么纰漏,负责的相干人等均会受到严惩。
所以每一位御医在药材配伍方面都小心谨慎,断然不会造成失误。
但是,如此几份毫无差错的方子,不会使得这位世子从京城远赴南疆,来向一位山间民医求诊。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
景怡又将方子仔细查看了一遍,轻轻抬起视线,看向跪坐在对面的玄衣男子。
他依旧是那个姿势,端正挺拔。
犹如第一次在青石桥上见到他时的模样。
“令尊,是否肺部有过病史?”她微蹙着黛眉,看向对面的人。
“是,家父曾戍守边关,风沙凛冽,难免伤及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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