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并未有丝毫防备。
“从方子及脉案上来看,令尊肺疾复发,又兼患中风之症。”
景怡缓缓放下手中的脉案,用一副沉稳的语气缓缓道:“只要按照司药局的方子医治,后续好生调理,定能无碍。”
她轻敛眉眼,淡定自若,想要看他是否主动说明真实来意。
对面的人沉默片刻,明澈的双眼里涌上一层阴郁,他的声音低沉:“问题就出在这里。”
“家父曾患有肺疾,虽然每到入秋时节都会病情反复,但是府内上下均有所准备,倒不至于加重病症。”
“上月中,家父肺疾复发,请了医师入府诊治,起初只是轻症,可是病症却日况欲下。”
“十几日后,家父又患了中风,太后得知此事,特意遣韩御医入府诊治,可收效甚微。”
云景怡的目光始终看向对面,他停顿了片刻,缓缓道:“家母也曾私下抄录方子,并寻其他医师查看,均回复方子并无差错。”
“两年前,在下曾入谷有幸为家父求得一味良药,所以今日特来谷内求诊,还请云老谷主和云医师相助。”
他的声音干净深沉,说完,内室里陷入一片安静。
云景怡的视线落到师傅身上,老人依旧不动声色,脸上的神情难以分辨。
镇北候的方子出自宫里,每一种药材配伍都是最适宜的,那么按方子上的意思,宫里还是要镇北候大病痊愈、颐养天年。
难道,真的是因为镇北候年事已高,又因旧疾复发,才导致病症愈发严重?
曾听到山下村民闲谈,镇北候与大靖朝开国帝君是结拜兄弟,前朝末期一同揭竿而起,大靖朝立国后被封为一品军侯。
镇北候手握五十万镇北军,常年戍守西北边境,镇北候府也成为大靖朝西北一方的倚仗。
直到几年前,镇北候自称年事已高,皇帝为安抚镇北军,特下诏书将镇北军军权移交给镇北候府,那个小小年纪便被父亲扔到军队磨砺的世子。
云景怡又转了一下视线,看向对面那个玄衣男子,却没想到,镇北候府里的将军,如今也并不信任宫里吗?
“沈将军,令尊的病症,并非浮于表象。”
师傅沙哑的嗓音响起,云景怡与沈星煜同时看向红木小桌后的老人。
虽已年迈,面庞上的肌肤也略显沟壑,可老人的眼神依旧犀利。
“韩御医的方子,已竭尽全力保全老侯爷。”
“无论是否为宫里真实授意,还是装作表面模样,这样一张方子都没有任何差错。”
师傅微微俯低了身子,伸手收起桌面上的纸张,景怡帮忙收拢,整齐地叠放在一起。
“如果沈将军是求药,那大可不必,韩御医的方子已是最适宜的。”
沈星煜听到老人的话,沉沉地俯低身子,好看的眉眼里凝聚着一股凛冽的气息:“还请谷主相救。”
云谷主沉默了片刻,沙哑着嗓音开口——
“那就遣谷内四门主下山,同沈将军一同前往天都城。”
什么?!
云景怡瞬间睁大双眼,目光看向对面的玄衣男子。
师傅要自己和他一同去京城?
第4章 必须活着
“沈将军,老朽有些事物要交代四门主,还请将军在前厅千金堂等候。”云谷主沙哑着嗓音,言语中波澜不惊,听不出丝毫异样。
“晚辈多谢云老谷主、四门主。”
视线中玄衣男子朝师傅抱拳,深深俯低,继而从软垫上站起身。
当他经过自己身边时,似乎是一瞬间的错觉,景怡察觉他的脚步微微迟缓了一下。
然而只是短暂的片刻,他便推开那扇纱门,悄然退下。
云谷主从软垫上颤巍着站起身,在他身后并排立着几个巨大的红木柜子,从内室一侧墙壁排到另一侧墙壁。
他拉开其中一个抽屉,拿出一个白玉色的小瓶子:“师傅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疑问。”
老人把瓶子放在红木小桌上,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声,白玉色的瓶子通体无暇,圆肚细颈,瓶口处用檀色的木塞封住,晨光照射进来,把它的影子斜斜地拉长。
“师傅曾与镇北候有过些许交集。”
老谷主回想往事,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似乎那段回忆并不美好,他的目光似剑一般锋利,盯着红木小桌上的白玉小瓶。
“靖朝之前,统领南疆一域的是前朝属国迦南囯,前朝末期政权腐败,苛捐杂税繁多,平民苦不堪言。”
“陛下与镇北候联手起兵,几乎是摧枯拉朽般推倒了前朝政权。”
“后来,战事蔓延到南疆,前朝残兵退于迦南囯,镇北候与当今陛下在苍梧山下与迦南囯决一死战,镇北候胜了,迦南囯从此灭国。”
“可是,镇北候与陛下也负了重伤。”
云谷主停顿了片刻,像是陷入了回忆。
“当时为师以布衣之身,独自前往军营为他们医治,病愈后的镇北候特向当今陛下请旨,赦免云灵谷所在苍梧山一域所有流民。”
“而为师也答允镇北候,若有需要相助之时,必当竭尽全力。”
他叹了一口气,将白玉小瓶轻轻推向景怡身前:“这是轮回丹,镇北候,必须活着。”
景怡默默听完,一双清零的眸子看着身前的白玉瓶,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气。
云灵谷中有三味禁药,甚少用于世间,其中一味便是轮回丹。
轮回丹,顾名思义,即使病人已经进入游离状态,脉象全无,只要尚有一丝气息,服下此药,只需一颗,都能从轮回之路上救回来。
但是,此药后症极大,即便是强行救回,也有可能因为药力太毒烈,经脉尽断,毁去一身功力,余生只能瘫在床榻之间。
自从拜入师门,这么多年以来,还从未见过师傅将此药勇于任何一位病人。
难道,京城中的那位镇北候,为帝王开疆拓土戎马一生,暮年却落得如此境地?
不知为何,云景怡竟然想起那一身玄衣。
今日,镇北候府竟然破了两次师傅的规矩,看来,这位镇北候的病症没有那么简单。
她沉默不语,师傅的声音打断了思绪:“韩御医的方子,并未有丝毫纰漏,宫里的决策,表面上每一笔写着要镇北候活下去。”
师傅停顿了下来,又缓缓沉了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只要这次保下镇北候即可。”
“如若到了不可挽回之地,可用一颗轮回丹。”
话音落在内室安静的空气里,如烟一般散开。
景怡蹙起的黛眉缓缓松开,听起来倒是很简单,只要去京城一趟,医好那位镇北候的中风之症便可。
他的肺疾是经年累月落下的病根,中风之症缓解,再开一些滋补的方子留给镇北候府用来慢慢调养,应该就会没有什么大碍了。
何况,不管宫里真实目的是什么,至少在表面上,他们也希望侯爷晚年无忧。
“徒儿领命。”
云景怡伸手拿起白玉小瓶,握在掌心中,冰凉的触感逐渐被肌肤温热溶解。
虽然经常跟着师傅下山游医,但是还从未出过南疆。
苍梧山地处南疆永州,这里九峰环绕,山间地势险峻,夜间处处迷幛,相传上古时期,娥皇女英曾在此寻找舜帝,竟然迷困于九峰之间。
更有湘水源起洞庭湖,从苍梧山间蜿蜒流过,滋养着这片广袤的疆域,不知天都城里的风土人情与南疆有多少差异。
“那徒儿先去收拾一下行装。”
云景怡拿起那一叠整齐的方子,向师傅俯了俯身子,欲要告退,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刚要起身,又缓缓跪坐下来。
“师傅能否答允徒儿一个请求?”
云老谷主抬起眼睛,花白的眉毛下露出锋芒:“怡儿你说,只要为师能做到。”
“师傅,徒儿此去京城,快了二十日可回,慢了也需一个月左右,虽然是天都城声名赫赫的镇北候府,可身边总还是要有一个亲近的人。”
云景怡手指抓紧掌心中的纸张,轻声试探:“徒儿想带青鸾师妹一同下山,都是姑娘家,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还有,青鸾师妹有个心愿,她有一本《百草珍集》,想要集齐天下珍惜草药,京城是大靖朝中枢,肯定会有很多……”
“为师答允。”
老人的声音干脆沉稳。
云景怡心中充满了惊讶,师傅居然答允得这么快?她还以为师傅会驳回自己的请求,毕竟,谷里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了。
“去吧,趁着年岁轻轻,出去看看也好。”
师傅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生气,似乎,还有一些向往?
景怡从软垫上站起身,朝老人行了礼,在她缓缓退出书房时,忽然听见师傅沙哑的声音从内室里传来,像晚夏的晨风,消散在空气中——
“记得,凭心行事,一定要好好回来。”
…………
走出书房,晨光已然大盛。
听到开门声,趴在门口晒太阳的小黑狗转过头,黑黝黝的圆眼看着她。
刚刚路过一个沉默无趣的黑衣男子,小黑狗只是微微扫了他一眼,当它看到出来的是四门主时,扑腾一下从地上站起来,欢快地蹭着她的衣裙。
“黑豆乖。”
云景怡摸着它毛茸茸的脑袋,蹲下轻声说:“我要下山几天,你乖乖听师傅的话,我回谷会给你带好玩的哦!”
黑豆绕着她脚边来回跑了几圈,以为她只是像往常一样去忙其他事物。
“对了,景竹如果再偷懒的话,你就去跟师傅说!”
黑豆后腿蹲坐在地上,歪着脑袋看向眼前的人,怎么办,昨日晚饭后景竹还给自己一块大骨头呢!
“汪!”黑豆浅浅叫了一声。
“乖啦!”云景怡揉了揉它的脸,转身朝万方堂方向走去。
万方堂是谷内给弟子们授课的地方,师傅经常讲,云灵谷虽隐居于苍梧山,甚少参与外界纷争,但身为医者,定要心怀慈悲。
所以对于那些上山拜师,想要求得医道的弟子,师傅往往会根据他们天赋选择留下施教,而那些学成下山的弟子们,虽不是云灵谷入室弟子,但他们行走世间,亦可济世救人。
万方堂坐东朝西,对面是存放草药的库房,而千金堂便在二者之间,三座木质建造的殿堂呈品字型座落,千金堂前是一块开阔的空地,正对着山下蜿蜒而上的石阶小路。
每当有病患入谷求医,他们从山门下的青石桥沿着石阶小路一路拾级而上,当踏上最后一阶石台时,才能看到云灵谷真正全貌。
青鸾此刻应该在万方堂里,和谷里那些小师弟小师妹们一起听二师兄授课。
她小时候意外落水,机缘巧合被师傅收入谷中,还有两个月便及笄了,不知等会当她得知一起前往天都城,会是什么反应。
此时,万方堂里已读过早课,三五成堆的弟子们手里拿着书本,围着桌子正在认真讨论。
“见过四门主。”
当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时,弟子们纷纷行礼,心中却略微诧异,今日并没有四门主要授的课业,怎么会一大早便出现在万方堂门口?
“不用拘礼。”
云景怡扫了一眼堂内,看到一个鹅黄色身影正俯身在桌子上,手中拿着笔在一本手札上认真写着小字。
她略微抬高了一些声音:“林青鸾,你过来一下。”
鹅黄色身影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是她后,从座位上一路小跑着到她面前:“景怡姐,四……四门主,有什么吩咐吗?”
“景怡姐”几个字刚刚出口,她赶快咬住嘴唇改了口,这里是万方堂,并不是私下相处的时候,虽然平日里景怡姐待她很好,可是她并不敢忘记分寸。
云景怡眼角视线扫过万方堂,几张年岁略微比青鸾大一些的脸庞讪讪地转过去,她尊为谷内四门主,那几张脸庞倒不敢轻易露出僭越的神色。
她低下视线,看到青鸾手指间残留些许墨痕,新旧叠加,想必是她又半夜点灯用功了。
师傅曾说,林青鸾是谷内这一辈弟子中天赋最高,课业最用功的弟子,经常蝉联课考甲等。
她拉过那只印着墨痕的手:“青鸾,我奉师命要下山一段时间,师傅已经答允我带你同去。”
林青鸾满脸吃惊的模样,齐齐的额发下,一双杏仁般的眸子睁的大大的:“什么?师傅答允景怡姐带我一起下山?”
“是啊,你也大半年没有回过家了吧?等我们完成师命回师门,路上脚程快一些,正好还能赶上中秋节呢!”
“入夏前你不是说过,伯父伯母要在中秋节的时候给你办及笄礼。”
林青鸾圆圆的眸子里满是欣喜:“那景怡姐同我一起回家,每年我阿爹阿娘都会提起你呢!”
她刚说完,眼神中那抹光亮又暗了几分:“只是……我家家境贫寒,这两年才略微宽裕一些,景怡姐不嫌弃便好。”
“你在说什么傻话,常听你讲伯母做的一手好鱼,待我们到你家里,我可一定要尝一尝呢!”
云景怡伸手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快去后面收拾行装,我在千金堂前等你。”
万方堂后不远处便是弟子们的居室,分为男女两座,青鸾跑回座位拿起桌子上的手札,又朝居室一路小跑过去。
…………
“真不知道她凭什么与四门主如此交好,装得一脸无辜的样子!”一个尖酸的声音穿过万方堂的窗棱,飘进云景怡耳朵。
“你不懂,寒酸人家的女儿,走得就是这暗路子。”另一个刻薄的声音紧跟着附和而来。
“你们说,四门主有没有私下给林青鸾授课?否则她怎么回回课业第一!”
“这可不好说,四门主虽然年岁不大,但是她可是师傅座下年纪最小的门主,她们俩如此投缘,难免会夹带私货。”
“当初我爹娘非要让我上山求学医术,说是师承云灵谷名声好听,可如今依我看来,这云灵谷除了名号在南疆响一些,也没什么其他所长之处!”那个尖酸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中满是不屑。
“嘘……噤声噤声!”刻薄声突然紧张起来,“四门主还未走远,她好像听到了我们方才说的那些!”
云景怡确实听得丝毫不差,那个尖酸声音之人,是南疆一个医药世家许家的嫡次女,许珈柔。
这几年,许家的医药生意日渐衰微,逐渐被其他业内行家吞并,许老爷子为了给自己涨点名号,挽救基业,特意携了夫人和这位嫡次女一路翻山越岭来到云灵谷,求师傅收下为徒。
师傅感念自己初入南疆时,许家曾对自己有些许相助之恩,虽然这位嫡次女天赋有些欠缺,但依旧收了下来。
云景怡曾对许珈柔的行径略微有些耳闻,大多是抱怨她“仗势跋扈,尖酸无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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