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宝宝在马车上摆烂了一月有余,一路上风声、鸟叫、虫鸣都听惯了,京城闹事中的喧嚣只剩乍然入耳, 她竟有一瞬间感到无所适从。
但也只是一瞬罢了。
因为在马车驶入闹市的那一刻,周遭无论是商贩、食客还是逛街的游人都像是被按下了开关键一样,骤然噤声。
许宝宝撩开车窗帘子往外看。
只见平常人多热闹的朱雀大街,现在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他们的车队行在大路上。周遭众人都退离很远,姿态恭敬卑怯,像是车队里有他们畏惧的人物。
……这个令人畏惧的人, 自然不是许宝宝自己,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于是她又探了探头, 看到前方骑在高头大马上亮银色的,如同修竹般挺拔的身影,还有他腰间所配的长刀, 顿时心下了然。
——江晚这副冷冽生人勿近的模样,连她看了都不禁咂咂嘴,低下头, 不敢细看, 更遑论旁人了。
只是小小年纪就这样招摇, 真的好么?
如上疑问只在许宝宝的脑海中停留了短暂不到半个时辰,就没再继续考虑了。
因为对于回到京城像是重归自己地盘儿的江晚来说,这根本不是最招摇的。
更招摇的还在后面。
江晚没有第一时间带许宝宝回宫, 而是遣散了冗杂的随从护卫等人,把车队精简一番后,转头进入了大街尽头一处宽阔巷子。
许宝宝依稀记得巷子里坐落着一位闲散王爷的宅院,只是她无论穿越之前还是之后都与皇室疏远, 对这位闲散王爷的名讳、性情之类的并不了解,更不清楚江晚把自己带来这里的意图。
江晚翻身下马,未置一言,只是抬手扶她下车。
而她的注意力也很快被宅院里出来迎接的人给吸引了过去——
最先近前的是一个看上去三四岁年龄的小男孩,孩子尚小,走路跌跌撞撞的,看到江晚却是两眼放光,伸展双臂步履蹒跚地向他跑来。
许宝宝听到男孩在跑到江晚身边的那一刻,脆生生甜蜜蜜地喊了一声:“干爹!”
眼看着江晚俯身,神色淡淡地摸了摸男孩的脑袋,道:“乖,回屋去。”
男孩扁了扁嘴,委屈巴巴地道:“我是专程来接干爹的,干爹却要把我往屋里撵。是不是父王向干爹告状,说我近来课业不好,干爹才不想见我?”
“课业不好?”江晚闻言,面色不变,但语气微沉,道:“那还不去读书?跑到这儿来迎我,对你的学业没有半分助益。”
许宝宝一向冷静,遇到大事也能从容应对,这一次却冷静不下来!
男童称自己的父亲为“父王”,代表他是皇亲国戚。
江晚年仅十六,是少年中的少年,却被皇亲国戚唤作“干爹”。
这件事带来的信息量太大了,让许宝宝一时间竟无从消化。
她瞪大眼睛盯向江晚,试图从他眼中读到些什么。
看到的却是不为自己所熟悉的冷冽、傲然与深沉。
然,当江晚转脸与她对望的时候,却露出了再温润不过的浅笑。
他道:“连哥儿年幼,行事莽撞,吓到姐姐了吧?姐姐不必震惊,连哥儿唤我一声‘干爹’,其实是先前一次玩笑话使然,并无其他缘故,还请姐姐不要因此思虑过多。”
许宝宝:“……”
倘若她真的只是一位年仅十七岁,从三四年前就离开皇宫,在外野蛮生长的古代公主,说不定就会信了江晚这话。
可她不是!
自古以来,在君权倾颓,宦官干政的情况下,常有未来储君将宦官认作干爹,最后成为傀儡皇帝的例子。
而从三四岁的“连哥儿”身上,许宝宝看到了江晚不甘于只是做个权宦,位级人臣,而是有心扶持皇室支脉,寸寸蚕食、步步为营,最终夺取皇位的勃勃野心!
“阿晚,”她心中百感交集,沉默了一会儿才抬头问道:“你会不会有点儿太心急了?”
——他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啊,就如此费尽心机苦苦钻营,硬生生把该有的少年气都磨得所剩无几了。
至于她……她对当朝皇帝本无感情,却觉得许清尘将来会是个仁德的君王,理应继承皇位。
最重要的是,改朝换代,总要流不必要的血,牺牲不必要的人。
她不希望江晚造这样的孽。
所以,她露出了极不赞同的表情。
与此同时,也见到江晚低垂着眉眼,缓缓将手捂在胸口。
像是被她这副反对的神情刺痛了一般。
她想解释,告诉他自己并非有意责怪于他。
却是还未开口,就听他冷下声线,命令道:“来人,将公主殿下带回院中严加看守、好生照看。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踏出院落半步!”
……
许宝宝被江晚囚禁了。
刚被强制性关入房中的时候,她还有些恍惚,难以相信自己竟被江晚摆了一道。
当看到青梅红梅红着眼眶出现,向自己请安,并诉苦说江晚这家伙狼子野心,说是送她们回宫收拾收拾寝殿,实则直接将她们带到这高门大院中拘禁起来近一个月的时候,她反而冷静下来。
她拍了拍青梅的肩膀,摸了摸红梅的头。
道:“你们在这里居住近一个月,总该比我多了解些情况。先别急着哭泣叙旧了,把你们知道的都讲给我听,纵然处于被动,也得知己知彼才行。”
从青梅红梅的口中,许宝宝得知这地方是贤王在京城的别院。
贤王与当今皇帝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梁帝登基后便常居封地。由于他性情不争,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钓鱼打牌喝酒,梁帝对他无甚忌惮,还赏赐了朱雀大街上最宽阔豪华的别院给他,允许他时常回京落脚。
可近来,不知这一贯佛系的贤王吃错什么药,非但偷摸回到京城住下,还在江晚的帮助下彻底瞒下了这件事,没让梁帝知道。
因此,贤王别院中居住的人都是深居简出。
莫说她们这些被囚禁的,就连贤王自己及其家眷,都从不抛头露面。
也就只有江晚带人来时,才见他们出门迎接。
红梅回忆道:“说来也真是奇了,贤王贵为皇亲国戚,却把阿晚一个太监奉为座上宾。我们两个被拘在这里,前几天都听院子里有人说贵客归来,要好生接待云云……足见阿晚在这整个别院里的地位也是举足轻重。唉,可谁知道,阿晚如今混得这么好,却是忘了当初咱们几人相依为命时的情谊,得了权势就先拿咱们开涮!”
许宝宝没说话。
她倒不觉得江晚对她们有什么恶意。
和贤王及其家眷一起生活在这处堪称密不透风的高门大院里,对她们来说……就好像一种保护的手段。
只是她从来不喜欢像只鸟雀一样被坚固的牢笼保护着。
这一次,她真的生江晚气了。
第64章 小心机 她们的殿下终于醒悟了。
彼时, 皇宫中。
梁帝单手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另一只手翻看着今早送上来的奏折,一脸愁色。
愁着愁着, 他突然又恼了,把折子往桌上一摔,冷哼道:“真是羽翼丰满了,翅膀硬了!分明已是及笄之年,却有召不回,非要继续在那山里野着。许宝儿啊许宝儿,她这难道不是在当着众人的面儿打朕的脸么?!”
“陛下息怒, ”江晚手执拂尘立在一侧,闻言淡淡道:“当初陛下答应宝儿殿下离京游学的时候, 就该料到会有这天。”
“天底下总归没有将子女往外一丢,任其野蛮生长,还能在子女成人之后加以利用, 里子面子都让自己占全了的好事儿。您说是吗?”
“……你!”
梁帝愣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江晚话中的尖锐之处。
他当即拍案暴怒,愤然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些年来, 是朕提拔你、重用你, 你要念着主子的恩情, 也该是念着朕的才是,岂有因为宝儿是你旧主,你便为她忤逆于朕的道理?!”
江晚淡淡道:“圣上误会我了, 我这不是忤逆圣上,只是帮助圣上摆正自己的位置罢了。”
说着,他轻轻地拍了拍手掌。
紧接着便有三五宫人现身上前,为首的大宫女手中端了碗药汤, 举步上前,恭敬又冷硬地道:“圣上该服药了。”
其他几人也步步逼近,这架势不像在请皇上喝药,反而像是在逼皇上服毒。
“你是……”梁帝警惕地盯了为首宫女的脸许久,惶然道:“你并非养心殿的人,朕没见过你!你是何人?”
末了他突然明白过来,举目看向江晚,睚眦欲裂道:“江晚,你竟敢私自调换养心殿中的宫人,你好大的胆子,好大的本事!真是反了你了!反了你了!”
“圣上何必急成这样?”梁帝越急,江晚就越冷静,清俊的脸上更带了一丝讽刺的笑意,慢悠悠道:“不是您下放给我的权力,允许我操持安排养心殿各项事宜的么?”
“您病了,往后我的人会在养心殿内好生照料您。相信您一定满意我的安排,绝对不会后悔昔日将这份权力交到我手里。您放心,我绝不会让您失望的。”话音落,江晚对着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眼神也格外惊恐的梁帝深深一笑。
随后施施然地行了一礼,把玩着手上的拂尘,散漫离去。
片刻后,贤王府。
此时的江晚不复在梁帝面前时那般从容散漫的傲然之姿,似乎一旦踏入贤王府这个地方便不由得低眉垂眼,心事重重。
就连乖巧懂事、玉雪可爱的小世子在他膝边一声声唤着“干爹”,也不能令他缓解半分,反而更觉烦躁。
贤王眼见着江晚的眉头皱得越来越深,给旁边的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会意后,恭敬颔首,上前抱着小世子离开。
会客厅内只剩江晚和贤王二人,清净多了。
贤王这才开口宽慰,道:“江公公倒也不必忧思过甚,你我筹谋之事隐蔽万分,连满朝文武的法眼都瞒得过,还愁瞒不过一个……一个在外游历多年,不谙权谋政事的公主殿下么?”
贤王提及许宝宝时,谨慎措辞,生怕江晚觉得冒犯。
可尽管如此,江晚的脸色仍骤然冷了下去。片刻沉默过后,他撩起眼皮,凉悠悠道:“宝儿殿下这才在府上住了几日,王爷便看出她因在外游历多年而不懂权政。看来王爷识人的本领不小,这般好眼力,让咱家好生羡慕。”
江晚在宫中贵人身边走动久了,脸上总习惯性带着一抹看似礼貌的浅笑,同贤王说话时自然也不例外。
可这笑容却叫贤王觉得格外瘆人,他浑身激灵了以下,忙陪笑道:“瞧我这话说的,我深知宝儿公主身份特殊,岂敢无端接近于她?自然是暗自揣测她不谙政事罢了,如今一时嘴快说了出来,还望江公公不要误会,多多担待。”
江晚无意与他为难,只淡淡收回目光,不再回应此事。
贤王心知此事已经揭过,心中犹觉侥幸,暗自抹了把冷汗后,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待得天色渐晚,江晚起身欲走。
贤王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江公公若是心中念想,不若前去府上后院瞧瞧?宝儿殿下倔强,自住进府上来之后便将除她两个婢女以外的人都拒之门外,不让我们进去看望,我也不好唐突。如今江公公来了,不如……”
贤王话没说完,试探性地抬头看向江晚。
江晚沉吟片刻,似是动摇。
然而过这片刻之后,他垂眸逃避,道:“不必了,她会照顾好自己。我暂时……也不想与她相见。”
说是暂不想见,实则心中又怎会真这样想?
江晚闭了闭眼,他深知自己比谁都想要见到许宝宝,却又偏不能见、偏不愿见。
不是不愿见她,而是不愿看到她对自己失望和愤怒的眼神,更怕她干脆不肯抬头正眼看他,后悔多年前救他,把他当作人生中的一枚污点般,恨不得二人从未相识。
他早在心里设想了很多二人相见时得场面,越想越怕。
于是便只有选择逃避,在阳光照拂不到的角落里,阴暗地、卑微地,一意孤行。
……
贤王望着江晚离开的背影,略显谨慎木讷的眼神也闪过一股冷厉的精光。
他突然冷笑一声,一字一句道:“呵!阉人威风,胜过皇亲国戚。那要这皇还有何用,要这国又有何用?”
如今他身份边缘,权力微末,自然要仰人鼻息。但这并不代表他甘愿对一个太监毕恭毕敬,永远容得下他在自己面前耍威风。有朝一日他贤王要是真能利用江晚咸鱼翻身,第一个要对付的,也还是江晚!
与此同时,贤王府别院。
许宝宝坐在房前庭院中老旧粗糙的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用足尖点地,借力让秋千前后晃荡起来。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秋千也晃荡得很是敷衍,懒洋洋的。
身后的青梅一脸凝重,叹道:“殿下,咱们真就拿阿……拿江公公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么?”
可若真的毫无办法,殿下又怎么可能做到如此悠闲地在这里荡秋千?圣上有召不回本就是错,现在殿下好不容易愿意回京了,却又遭到江晚胁迫不能进宫面圣。纵然是情有可原,可按着圣上对殿下一贯的态度,再加上宫内还有人煽风点火,到时候定然还是百般刁难。
而且江晚这人自幼便令人捉摸不透,如今长大成人更是深不可测,他现在得了贤王的拥护,二人似乎在暗地里做着什么背德犯上的事情。也不知道他究竟想把殿下和她们怎样?童年时期的那几分情意,难道他真不在乎?往日种种,对他来说都是过眼云烟,只有利益权柄才是他所图的?
青梅越想越觉得江晚不是东西,眸中染上厌恶。
“办法自然是有的,只是现在还不想用。”许宝宝闻言停下秋千,转头看向青梅,笑了一下,道:“以他现在的能耐,要是想利用我做些什么,只需胁迫施压就好,何必莫名其妙地将我关在这里好吃好喝供着?我觉得他对我没有恶意,他只是在逃避,不敢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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