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吧,咱们一块儿吃个饭,聊聊天,我就很满足了。”
孙蓬撇了撇嘴,似乎要露出委屈的神色,却又很快忍住,轻声道:“无论我在京中如何,到了殿下面前,都不过只是一介奴婢罢了。只要殿下不嫌弃,我和阿晚永远都是殿下的殿中人。”
许宝宝知道孙蓬说的不假,却也不可能成真。
——两个小太监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靠着自己的能力一步一步地向上爬。她不能仗着幼年时的所谓“恩情”,绑架这两个能靠自己努力出人头地的孩子。
江晚和孙蓬身为宦官,在似海深宫之中艰难前行已是不易,她对他们随意伤人性命的行为不敢苟同,便更不能太自恃身份,否则必然会成为他们事业之路上的绊脚石。
对三个人都好的办法,其实就是互相敬而远之。
于是用完午餐之后,许宝宝拒绝了孙蓬让她和方郡主留在醉珍楼休息的提议,带着方郡主一道回了山庄。
山庄外,马车上。
方郡主问许宝宝:“我见孙蓬是真心想侍奉你,舍不得你离开,你为何非走不可?你也说了,孙蓬和江晚二人小时候与你相依为命,你认可这份感情,却为什么……”
“我认可这份感情,不代表也认可他们现在的作为。宦官在宫中想要爬到一定高度,付出的代价比常人惨烈的多,我不希望我的这几分不赞同对他们造成影响,我希望他们走他们自己选择的路。”
——白骨累累也好,双手血腥也好,那是他们自己想走的路,许宝宝不会干涉。
而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他们都已经长大,不需要再相依为命,又为什么非要牵绊于幼时的那一点点情谊,各自不放过彼此呢?
“我知道了!”
方郡主与许宝宝相处多年,此时终于从许宝宝平静的表情和语气中窥得了她的想法,因道:“你觉得孙蓬和江晚如今这幅样子,你并不喜欢,但你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所以你选择了平静接受,但从此要与他们划清界限,不做同路人。”
“可你不肯直说,或许是怕伤了孙蓬的心,或许是你自己也不忍说出这样的话,只能用行动让他们明白,你已有意愿与他们分道扬镳,也不阻止他们放手一搏。当主子的能对下人有这般苦心,恐怕也只是你这独一份了。”
许宝宝莞尔一笑。
方郡主说的,倒也不完全对吧。毕竟她从未把江晚孙蓬两个人当做下人奴婢,更多的是把他们当成朋友和弟弟一般对待,至于后两者把她当做什么,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
两日很快过去,再过一夜就是许宝宝生辰这天了。
那次从醉珍楼离开之前,孙蓬告诉许宝宝如果生辰这天有空就来醉珍楼,他会给她隆重庆生。
许宝宝当然不打算去,比起到醉珍楼,她更愿意像往年一样外卖一个小蛋糕来,和方郡主一起为自己庆生。
除却方郡主之外,韩世子等人也会过来祝福两句,送个小礼物之类的。在山庄里相处的这些年,只有师兄弟,没有公主也没有世子,因此他们的关系已经缓和许多了,勉强可以称之为朋友。
抛去这些,许宝宝每年生日的时候还有一个习惯,就是独自一人在当天黎明时候寻一处空旷山头去看日出。
见得红日徐徐升起,她便有一种又过一轮、又涨一岁的实际感,仿佛自己的年岁被绑在太阳上,一年一年,周而复始。太阳还是那个太阳,而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幼弱的她了。
翌日,黎明。
许宝宝如同往常一样,上山等待红日初升。
她独自前来,周遭格外安静,除了虫鸣鸟叫的声音之外再无其他。
此时天边已经泛白,日光破晓。
然而——
在红日露头之前,一道挥鞭策马的少年身影比太阳更早出现。
少年的移动速度极快,像是在和日出赛跑。他背光而行,看不清面容,唯有身上的亮银色衣袍折射出的道道光斑格外耀眼,紧紧地捉住了许宝宝的目光。
许宝宝沉静的心突然晃了晃。
脱口而出地唤道:“阿晚。”
第60章 小心机 阿晚,你到底想要殿下如何呢?……
江晚翻身下马时, 姿势流畅潇洒如行云流水。
他单膝跪地,气息稳定得完全不像刚刚跃下马背,道:“阿晚来迟了, 幸而赶在日出前与姐姐相见,勉强不算缺席姐姐及笄成人的大日子。”
话音未落,许宝宝就弯腰伸手,把他扶了起来。
少年宦官容颜俊美,身形颀长,优越的身材将亮色的旋褶贴里撑得硬朗笔挺,官帽上朱缨贴着两颊垂下, 在下颌处系了个精巧的结,更衬得他肤色白皙、五官俊丽, 再配合他那独属于宦官的阴柔之气,这副如画姿容便更添媚意。
许宝宝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毫不吝啬地夸奖道:“好久不见, 阿晚比小时候更好看了。”
顿了顿,又道:“只是太瘦了,像没好好儿吃饭。”
江晚常以公务为重, 吃饭的确不太规律。
更何况……他为了此次能骑快马前来与许宝宝相见, 刻意两日没吃东西, 饮水也控制着,怕的是策马而行的时候过于颠簸,他因身体残处而不能自控, 在许宝宝面前出了洋相。
思及此,江晚不由苦笑,却温声对许宝宝道:“姐姐这么一说,确实让我觉得饿了。待会儿看完日出, 姐姐陪我去醉珍楼吃顿早膳,好么?”
他询问的语气带着几分恳求,像是知道许宝宝曾拒绝了孙蓬让她留在醉珍楼的邀请,像是怕她嫌弃,所以小心翼翼。
即使他已经长大成人,出落得俊美绮丽,更手握实权,在她面前依然卑怯。
“今天是我的生辰,凭什么叫我陪你?”
许宝宝突然开口,说的话让江晚一惊,他正要俯身请罪,却听许宝宝又笑道:“该是你陪我去醉珍楼用早膳才对。”
一瞬沉默过后,江晚也笑了。
他向许宝宝欠了欠身,莞尔:“今日我陪姐姐,他日待我庆生,再请姐姐陪我。”
……
半个时辰后,醉珍楼门前。
孙蓬早就带人在此候着了,十余名年轻宦官将自己捯饬得立立整整,一丝不苟,用最肃然最崇敬的姿态准备迎接他们的首领,他们的总管大人,江晚。
——只见许宝宝和江晚二人同乘一骑,破风而来。许宝宝跨坐在马背前方,身形挺拔秀丽,黄白色的宽松袍袖随风猎猎起舞。她左手挽着缰绳,右手持着马鞭,将江晚从京中骑来的红鬃烈马驾驭得百纵千随,几乎同她人马合一。
而他们的首领、总管大人江晚,却双膝并列,两腿平行地横坐在马背后方。江晚虽然比许宝宝个头高,身形也更为挺拔,但被他格外阴柔秀美的容貌一衬托,与许宝宝的飒爽一对比,就有了一种诡异的轻弱之感。
从旁人的角度看去,江晚似乎双颊微红,微微倾斜着身子倚靠在许宝宝肩头,双手也似有似无地触碰着许宝宝的腰肢……
红鬃马驻足的那一刻,江晚又突然端正了姿态,收敛了神色,极为干脆利落的跃下马背,神色淡然而恭敬地伸手协助许宝宝下马。仿佛他刚才在马背上因羞怯而泛红的双颊、时不时试图与许宝宝肢体接触的小动作都不复存在。
随着马蹄声由远及近,逐渐显现在眼前的场景令孙蓬一干人等大为震惊。甚至有人都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用力地揉了揉眼睛。
“没骗你吧?”许宝宝大大方方借了江晚手臂的力量,轻巧下马,笑道:“我骑术也很不赖的。”
她说着,看向江晚,发觉江晚并未看她。
只见少年宦官眉眼低垂,对她的态度还是像之前一样恭敬,却少了早晨初见时的那抹轻狂意气。
许宝宝的心里突然一空。
她不由怀疑,是不是自己执意要亲自纵马,而不是让江晚骑马带自己回来,伤了这孩子的自尊心?
可是再看江晚单薄到打晃的身形,她又觉得自己没错,——江晚长时间赶路而来已经是不要命的行为了,他连命都不要,只为及时给她庆生,她理应让他休息、为他分担。
想着,她又道:“这次我骑马带你,你便欠下我一笔账,下回你状态好些了,必须也骑马带我跑上一遭,才算扯平。”
江晚这才回过神来。
他扫了眼许宝宝搭在自己小臂上还未放下的细白手指,脸色也好些了。
因莞尔道:“莫说带姐姐跑上一遭,就是十遭百遭,我也乐意。”
……
片刻后,醉珍楼客房内。
孙蓬一脸羡慕地盯着江晚,嘴里碎碎念道:“阿晚,殿下可真在意你。怕你累坏了,便亲自策马带你回城,还千叮咛万嘱咐,让你换身衣服,好好休息过后再出去陪她用膳。”
“你我在宫中浸淫多年,什么样的主子都见过,都伺候过了,宝儿殿下是最特殊的那一个。宝儿殿下本身就特殊,她待你又比待别人特殊,因此你是特例中的特例,着实令人羡慕。”
江晚正在更衣,一直默默听着孙蓬的话,此时突然低淡地重复了一遍:“特例?”
不等孙蓬回话,他又低笑了几声,道:“说得天花乱坠又有何用?所谓特例,不过是我靠着卑弱的身份、残缺的身体、温驯的性情,博取的一丁点同情罢了,要来作甚!她骑术绝佳,今日能策马带我回这破烂小城,明日就能策马带张三、带李四去天涯海角!”
他以为他成长至今,已然足够亮眼,所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巴巴地赶来见她,想看到她对他的惊喜,甚至于……崇拜。
但他太蠢,他和京城那些提起她便不以为意的蠢货一样,以为她在这穷乡僻壤只会被埋没和荒废,只能苦苦等待有人接她回京。他早该料到的,她这样的人,无论生在何时长在何地,都能明媚发光,让他感到无地自容,只能羞怯地坐在她身后,看她策马扬鞭,意气风发。
说话间,江晚发狠似的脱去外衣、摘下发冠。
此时此刻他一身素白里衣,长发披散,显得脸色更为苍白阴戾。
孙蓬被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赶紧从榻上蹦了下来,慌张道:“阿晚,你这是又怎么了?”
“……没怎么。”江晚瞥了孙蓬一眼,忽然又恢复了正常神色。
他选了件浅色的常衫披在身上,边穿边若无其事地道:“倘若有一天,她也看到了我现在这副不曾假意伪装的、令人厌恶的模样,没露出像你这般惊惧的神情,那我或许才是真的特例。”
孙蓬不懂。
他知道江晚想见宝儿殿下,现在见到了,江晚却不高兴;
他知道江晚贪恋宝儿殿下的好,现在贪得了,江晚却发脾气;
他知道宝儿殿下向来真诚,疼爱江晚绝非虚情假意的同情怜悯,可江晚一口咬定这份情谊无用,非要去说些张三李四之类不存在的人物。
所以,他越来越不懂江晚。
望着江晚换好衣裳,束好长发推门而去的背影,孙蓬讷讷地道:“阿晚,你到底想要殿下如何呢?”
第61章 小心机 可他万不敢,万万不敢对她如实……
江晚去到醉珍楼前厅与许宝宝相见时, 已经全然不复刚才在孙蓬面前表现出的满脸戾气的模样。
反之,他特意换了身淡色广袖的对襟衫子,又用同色系的发带和木簪束了马尾, 此时此刻显得格外清弱儒雅,愈发给人以好相处的感觉了。
许宝宝见状,笑他:“阿晚真爱美,半天换两套造型。”
“担心方才那副样子跟在姐姐身边,会给姐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江晚顿足,垂首问许宝宝:“姐姐觉得不好么?若觉得不好,我就换回去。”
许宝宝摇头, 道:“我觉得很好,阿晚怎样打扮都很好看。”
话毕, 许宝宝终于看到江晚唇边露出一丝浅笑。
对此,她心里也是愉悦的。
——从刚才醉珍楼门前下马开始,她就感受到了江晚的闷闷不乐。她意识到这小太监似乎很急着让自己认可他, 甚至是佩服他。可她太过不解风情,非但没有及时对他表示认可和钦佩,反而以他身体遭不住为由, 抢了他策马奔驰的风头, 自己骑马把他给携了回来。
江晚因此不高兴了, 后知后觉的她当然有心弥补。
她认为江晚对她的感情,就如同姐弟一般,年幼时被姐姐庇护在羽翼之下的弟弟长大了, 便生了想要超越姐姐、保护姐姐的欲望。除此之外,兴许还有几分少年人独有的别扭情绪,许宝宝无法感同身受,却有所察觉。
只是她将这份情愫如数归为了姐弟之情, 并未往其他方面去想。
于是在这之后,她故意表现得“无能”了些,连生日蛋糕都没自己从外卖上点,而是叫江晚去糕饼铺挑选。
然后对着江晚买来的各色糕饼露出期待的目光,再双手合十,用力地许个愿。最后对江晚说:“不愧是阿晚买的糕点,对着它们许过的愿望,后半年一定能够实现!”
她似乎用力过猛了。
但是没关系,江晚受用就行。
看着江晚唇角勾起的弧度一次比一次大,许宝宝觉得很有成就感。
她自己从前是较为内敛的性格,在山庄里修行了一段时间后,变得外放了许多。
她觉得,外向的人过得总是比内向的人更开心些,于是便想把外向带来的喜悦感分享给江晚,这个跟曾经的她一样坚毅又内敛的少年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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