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对葡萄的稀罕,才致使她那夜贪了杯。
“今夜的北斗好亮。”
花芜引导萧野望向夜空,趁机从碗里勾出一颗紫色的玛瑙塞进嘴里。
她不敢有咀嚼的动作,上颚微微用力,跟舌头配合,挤压果肉。
浑圆的果实带出饱满的浓汁在嘴里榨开,浓烈的甜味和微酸的涩感在齿腔内不断交织。
香甜醇厚、入口甘香。
一颗葡萄,在嘴里含了许久,像是要将它含化一般。
依依不舍地小口吞咽完,花芜看向萧野的眼睛,他的眼似乎一直都在望着天。
她心中便有窃喜,一边卖力扇风,一边伸出指尖……
触电仿佛就只在那一刹。
花芜的指尖碰到的不是宛如寒玉的光滑葡萄,而是布着薄茧的温热指节。
她的食指瞬间被捏住,萧野不着痕迹将她这个偷葡萄的贼抓了个现行。
他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枕在脑后,不改神色,依旧望天,仿佛不曾察觉这有什么不妥似的。
“这座院落原先的主人是个西域人。”
他向花芜解释。
“噢……难怪能在此处种植葡萄。”
花芜喃喃,可心里却觉得十分难过,现在她实在没有多余的手去偷吃葡萄了呀!
直到手指上的关节都被萧野捏软了,那只小手才重获了自由。
萧野忽地起身,垂坐在藤椅上。
他抽走她手里的蒲扇,将一整碗葡萄放在花芜手心,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意。
“都给你了。”
“啊?”
“不是喜欢?”
“嗯……嗯?”
这么明显的吗?
所以,她是被戏弄了?
不过她不在乎。
花芜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大碗葡萄,壮着胆子对萧野笑了一下,拿下巴点了点藤椅旁边的那小半碗梅子酱。
萧野看着她,像一只摇头摆尾的幼犬,在主人脚下撒娇乞食,直想挠挠他的下巴,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全都给他。
花芜穿着一身松泛的短打,露出纤细的小臂和小腿,领口也不像之前那样封得紧紧的。
细致的肌肤在月光下泛着黯哑的银光。
萧野又突然觉得不想就这样放过他。
什么循序渐进,徐徐图之。
都不如直接拉到怀里,啃个干干净净。
“梅子酱也想要?”
萧野的语气里,明显失了几分耐心。
花芜一时不察,只顾着点头。
萧野端起装酱的小碗,“可是不能全部给你。”
“啊?”花芜正想说那你分点在我碗里。
唇瓣上却被一丝清凉的感受拂过。
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眼前没有章法地晃动。
花芜收回视线,才发现那是萧野颀长的指节。
鼻尖嗅到一股梅子酱的酸甜清香,而唇周传来了一阵既清凉又温热的酥麻。
对面之人眼神里透着专注,仿佛在用指尖描绘一幅绝世佳作。
收笔之后,萧野指节一收,捏住了她的下巴。
“味道如何?”
适才他以指沾酱,全数涂在了她的唇上。
花芜抿唇,轻舔了一口。
微微的酸感刺扎了她舌尖一下,让她忍不住皱眉。
萧野看着她抬起湿漉漉的双眼,一点点变得委屈的模样。
他骤然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泡进了梅子酱里,又酸又胀,急需一个发泄的出口。
“好吃吗?”他问。
没有任何蓄谋和预判,他伸出手,不等回答就托起花芜的后脑勺,将他的下巴抬高了几分。
梅子酱在月光下显着盈盈光泽。
好吃吗?
他想他可以让自己知道。
面前的身影挡住了花芜的月光。
将她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
花芜的手颤了一下,指尖蜷了一下,抓紧了瓷碗边缘。
她下意识地朝萧野身上靠去,让他的胸膛帮忙抵住装满了葡萄的大碗。
不能掉啊!绝不能掉!
夏夜的风忽地缱绻,将两人的衣带缠在了一起,彼此绞着,不分胜负。
再分开的时候,花芜唇上已完全没有了梅子酱的痕迹。
萧野微弓着身子,与她平视,再次伸出一只手,捏了捏花芜的面颊。
“如此便算分食过了。”
葡萄和梅子酱他都尝过了。
花芜噌地红脸了,被他捏过的地方更像是被炙热的铁饼烙过一样。
她一溜烟跑了。
捧着一碗葡萄,甚至忘了自己的浴盆。
萧野舒舒服服地重新躺回藤椅上,十指搭在腹前,欢快地起落舞蹈。
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生动。
黑黢黢的夜空,像是破了几个洞似的,有什么好看的。
满天星辰,北斗如钩,都不及他心中明月。
-
那夜过后,花芜过得小心翼翼,尽量避开同萧野独处。
可当她总是悬着一颗心,而结果却是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心里反而有种理不清的隐隐失落。
距离京都,仅有一日半的路程,萧野倒是真的不再同她如何。
不过是悄悄带走了这处哨点里酿的所有梅子酱。
然而,与他们同时飞回京都的,还有杜莞棠的身世消息。
玉翎卫的暗卫在呈报这一条线索的时候,萧野将花芜留在了紫来阁。
收集到的资料中写道,杜莞棠本也出身江南书香之家,十一岁那年因家中遭遇巨大变故而被收入教坊司中,而后被暗中流放,却因身无谋生所长,遇人不淑,最终走投无路,才再次被卖到青楼。
而杜莞棠的父亲,极有可能正是庆平十七年时参与修筑昌南河堤一案中的涉案官吏。
昌南河堤案涉及之广,历时之久,有不少涉案的官吏在结案前便病死在了狱中。
知道这个消息后,花芜被钉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庆平十七年。
果然,杜莞棠的真实身世再次指向了庆平十七年!
萧野补充道:“还记得庆平十九年初,司天台观星测算天象时,曾凑请圣上赦免戊寅和己卯年生人,后经商议,决定从教坊司中择定一批未满十三岁的少男少女,为他们重新录入户籍文书,匿迹于大渝市井之中,以求大渝兴和之数。”
花芜即刻开悟,“所以九千岁的意思是,杜莞棠正是这一批被释放的少女中的其中一人?还有崔淼,这么巧,这条请赦的奏表又是从司天台发出,他亦是司天台故人,庆平十七年,乃至庆平十九年的事,会不会就是这两人产生关联的源头?”
萧野看着花芜,心底翻涌着不可言说的情绪。
“你对庆平十七年的事情很感兴趣?”
花芜冁然一笑,“嗐,庆平十七年,我才多大呢,身为玉翎卫,不过是要当眼睛,当耳朵,当利剑,为圣人分忧,为九千岁分忧,只要是同案子有关的,我都感兴趣。”
“是吗?”
“是啊!就是那年我还太小了,穿开裆裤呢,根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萧野脑中闪过一些奇怪的画面,微微皱眉,“那会儿,你十岁了吧?”
“噢!是!十岁那会儿已经不穿开裆裤了,那会儿我正忙着搓泥巴呢!”
花芜追着萧野的眼神,“爷,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同那么多人扯上关系,甚至还波及到了今日?”
萧野陷入沉思,那一年的事,他因受伤在家修养,并无亲身经历,永定侯也不过是个空有其位的闲职,并没有真正搅到朝堂最深的那层旋涡里。
若要从头到尾彻彻底底了解当年之事,那么就只有……
从圣上那请得紫来阁最顶端的库房钥匙,查找当年玉翎卫的办案卷宗。
第59章 来之则安
迟远看着花芜离开紫来阁。
忽地觉得怀里的另一件东西有些烫手。
他小跑至萧野身侧,想先看看主子的眼色,可主子愣是没给眼色。
他也不知该如何,只要按照原定计划将怀里的另外一份调查拿了出来。
“爷,这是……”
萧野斜眼一睨,“你看过了吗?”
“我?!”迟远瞪着两颗圆溜溜的眼珠子,“我哪敢啊。”
“嗯,放着吧。”
迟远原本对着里头的内容还有些好奇,这会儿也得悻悻地放下,悄悄地离去。
你看过了吗?放着吧。
这里头的潜台词绝不是,待会儿一起看。
而是:放着我待会儿自己看,你识趣地退下吧。
这么些年,迟远很识趣。
直到屋里再没第二个人的动静,萧野才搁了笔,捏起案上的信封。
薄薄的牛皮纸,里面藏着一个人从出生到现在,整整二十年的秘密。
他对花芜感兴趣,不仅仅是对现在的他,还有他的所有过往。
在花芜要求他调查杜莞棠之前,其实他就已安排了玉翎卫对花芜的暗察。
只不过,这条线做得极其隐秘,由他萧野亲手设计调查事项和分工,并由迟远亲自安排主导。
最后再通过这些零碎的片断,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事实。
如今被萧野捏在手里的,正是这些极待拼凑的信息碎片。
-
花芜蹦蹦跳跳地用前脚跨出紫来阁,一迈后腿,脸上的神色就换了个样。
不再吊儿郎当。
其实她和杜莞棠两个人,命运是何其相似,可后来的境遇却又不同。
花芜十分感慨,所幸在庆平十七年她遇到了愿意冒险救她的世伯,尔后虽然被寄养的那户人家苛待,但出逃后却也遇到了善良的花爹爹。
杜莞棠其实也是身不由己,被命运所迫害的可怜人。
“骄奢淫逸”案的四名死者,又有哪一个没有恶名在身。
善恶好坏实在难分。
不过是命运交织起来的一张网,缠住了所有人罢了。
此时外头暮色沉沉,晚霞也褪去了不少颜色,如同迟暮的美人,垂垂老矣。
日落后日出,那便又是崭新的一天。
时光如梭,可有些经历,却不是三年五载就能轻易忘却的。
自八年前从井里被救出来以后,她先是在父亲挚友李伯父的全力疏通下,被接回李家。
可紧接着李家恐她父亲的案子再生变故,便把她偷偷寄放到乡下,掩人耳目。
李家人则买了一个身体羸弱的同年岁的女童,养在家中,半年后,女童病亡,李家便对外声称,那个接回来的孩子福薄,已不在了。
李伯父为了不让人寻到她的行踪,刻意没有和乡下来往,只在暗中银钱支持,但也不敢给多,怕引人注意。
这事做得隐秘,辗转几道,故而那对寄养夫妇也并不知她真实身份。
恰恰正是因此,那家人经常苛待她,不仅指使她干粗活,还用着李家送来的银钱将自己的女儿娇养起来。
一家人过上了好日子,却把带来这笔财富的人当做了家里的粗使丫鬟。
不过这些,花芜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决定出逃,还是因为有天夜里意外听到了那对夫妇的谈话。
那段日子,花芜连着好几天夜里冻得睡不着,便在烧火做饭时故意留了一点火星子,想着夜里偷摸着去暖暖。
路过主卧的时候,只见里头还燃着一点昏黄的灯,她猫着腰打门口经过时,却感觉到了一股热气正在往外涌。
于是她便蹲在门缝边,没想到那股热气竟还源源不断地冒了出来。
花芜觉得奇怪,李美娘不是说他们家冬日里从不烧炭,全靠活络身体硬扛过来的吗?
在她提出想买个小碳炉或是汤婆子在睡前暖身的时候,李美娘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
“小丫头,在咱们家,可没有燃炭的规矩,你们城里人有一句话说得好,叫既然来了,就安安分分的,别一天到晚给老娘整这些幺蛾子。”
李美娘瞪着眼咬牙,指尖使劲戳了戳她的脑袋。
花芜懒得纠正,那句话叫“既来之,则安之。”
不过李美娘的话的确也不错,既然来了,就安安分分的。
别添乱。
好歹这里,还有四壁,还有床榻,还有人能陪她说说话。
或许,还能有几分盼头。
李家伯伯总不能真的对她不闻不问,把她忘了吧。
后来李美娘还叮嘱她,若是真的睡不着,就起来跳一跳蹦一蹦,身体活了,便不会觉着冷。
嗐!
可怜花芜白日里连口热汤都难得喝上,那个年纪又是长身体的时候,她每天都要忍着饥饿入睡。
当她听了李美娘的话勒紧腰带,蹦了两下时,只觉得指尖发抖,双腿无力,胃疼得难受。
这还怎么活?
都快饿死了!
于是她也学会了偷偷摸摸。
清早起来偷鸡蛋,飨食歇火后便偷偷留着一点火星子,把清晨偷到的鸡蛋塞进柴堆里,晚上便偷着吃。
有几次实在太饿,又太紧张,做贼没个经验,总是提心吊胆地怕被发现,吃快了噎到心口……
那种感觉生不如死,也只能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巴,另一只手使劲捶着心口。
可这些天,冷得鸡都不生蛋了。
她便在厨房偷偷留了半碗能数清米粒的稀粥。
那稀粥不小心掺到了点刷锅水,味儿有点怪,她也不在乎。
可路过主卧的时候她顿住了,除了门缝里偷偷散出来的热气,还有女人的一声娇笑。
“去去去,你个死鬼,女儿睡熟了吗?”
“睡熟了,我刚刚喊她,她听不见呢。”
“滚,老娘今天身子不爽利,你自个儿解决吧。”
“我怎么解决,你帮我。”
“滚,出去。”
“那我真出去了?”
“嘿!你敢。”
花芜并不想听这些,只是她眷恋那么一点热气。
没出事前,她和弟弟也会偷偷躲到爹娘的床榻上,不肯回自己屋里。
天越冷,越是如此。
“今天是谁忘了叠被子了?这会儿怎么鼓着两个小包,让我摸摸,这个小山包软不软。”
娘亲会突然扑上来,将他们隔着被子紧紧抱住,亦或是隔着被子给他们挠痒痒。
姐弟俩会在被窝里笑得呱呱乱叫。
最后被爹娘一手一个抱回自己屋里。
眼角不知不觉地滚出一滴热泪。
糊了她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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