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娘白了她一眼,没接话,扭头悄声对我说别管她,她就是嫉妒我年纪小,正值青春年少。
然后翻出来一盒珍藏的药膏给我,看着我额头上磕出来的狰狞伤疤,她有些忧心,「你这头上的伤怎的这么久了也不见好,这伤药是一个客人给的,你拿去用,姑娘家可千万不能留疤。」
我打开,里面只抠了小小的一角,看来她平时也舍不得用,现在却叫我别省着。
真是和我阿姊一模一样的性子,操碎了心。
可惜好景不长,安生日子没有过几天,货郎再次来找我。
他凶神恶煞闯进来,质问我是不是拿了他藏在货筐里的一只玉镯子。
我不解,「什么玉镯子?」
不管他面色多凶狠,我毕竟不清楚,于是他又想起另一个靠近过他货筐的人,我那个被踹下河的爹。
他又急匆匆离开,沿河去寻找我爹的尸身,反复找了近半月,依然没有找到。他有气撒不出,赖在临江楼说父债女偿,要求我替我爹赔偿他,日后我接客赚了钱,要分他一半。
我无意与他周旋,抱着前头客人点的酒想绕开他,被货郎拦了下来,他抢走我手里的酒,拍来封泥一闻,眼睛都瞪得凸出来:
「这可是上好的酒!」
然后他自顾自仰头猛灌,几口喝完了那一坛子,又挥舞着手里的砍柴刀,威胁我再去拿几坛来,显然没打算付钱。
丝毫不管我会不会因此受到责罚。
他人高马大,堵在路中间让我没办法去喊人,只好照做。其实送酒是楼里小厮的活儿,他们为了躲懒,直接把库房钥匙给了我,经常叫我替他们一会儿。
货郎本着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道理,喝了好几坛上好的酒,还要我再去拿一坛他带回去。
他喝得面红耳赤,醉醺醺的。
我说,「好」。
又折回库房拿了一坛昂贵的酒,站定在他跟前,看了几眼,见他确实醉得不行了,一脚踢开边上的大刀,把酒坛劈头盖脸砸在他头上。
他被砸得晃了下,酒水淋了满脸,还没反应过来看向我。
我掏出一个火折子,点着了火,随手往他身上一扔。
货郎身上一瞬间燃起了熊熊大火。
第7章
他撕心裂肺叫喊着,在地上打滚试图灭火,但没有用。
我看着他痛苦哀号,好心提醒他,「往前右拐,有个水池。」
他想也不想就冲过去。
过了一会儿,我果然看到右边的天空冒起了黑烟。
骗他的。
往前右拐根本没有什么水池,而是放衣裳布料,一点就着的地方。
楼里面乱起来,人们都急哄哄拎着水桶往那边去灭火。
这里倒是人少,我打开酒窖,把里面的酒都搬出来,撒在各种干燥的地方,火折子丢下去,这下整个临江楼,四处都燃起了大火,再没有扑灭的可能。
眼见着临江楼成了一片火海,一开始还赶去救火的众人作鸟兽散,纷纷卷包袱跑人,混乱一发不可收拾。
无人注意时,我找到了倒在角落的货郎,在漫天的尘烟里,安静地注视他慢慢被烧死。
我从袖中取出了一只玉镯子,勾在指间晃了晃。
「你要找的是这个吧?其实的确是我拿走的。」
我早说过的。
我生性不驯,从不曾改变。
我只是惯会伪装温顺罢了。
我从一开始,就没真的打算在青楼当一个妓子,就算没能救出阿姊,只是来都来了,也总得做点什么。
总得让这个凌辱了我娘的畜生不得好死,让这个逼良为娼的青楼灰飞烟灭。
这只镯子,水头不错,看着值不少钱,上面还沾着一点污血,我猜是他路上从死人手里扒下来的,准备拿去当掉,不放心揣在身上怕摔了碰了,于是藏在货筐里,觉得没人会注意到。
很不巧,我注意到了。
贪财好色之人,最是好掌控。
我顺手留下了这只玉镯,他果然回来找我。
我被限制在青楼里不能出去,正好打发他去找我爹的尸身,看看我爹是不是真死透了,很可惜,他没找到,看来我爹果然祸害遗千年。
等他再次来找我时,我已经做好了火烧青楼的准备。
我主动积极干那么多活儿,就是为了取得信任,拿到酒窖的钥匙。
我故意把最好的酒抱出来,让货郎看到,他以为是他抢得了好酒,没发觉自己正在被我灌醉。
接下来便是水到渠成的事,一把火烧死这个畜生,再一把火烧了这腌H地方。
他躺在地上只剩最后一口气,浑身烈焰滚滚,朝我求饶,求我去打水来帮他,说他上有老下有小,老婆刚生了孩子,他不能死。
我把镯子扔在他手边,蹲在一旁等着看他断气,「放心吧,你把我卖来临江楼那一笔钱,已经够你一家老小生活很久了。」
他顿住,只剩一口气的时候,福至心灵,看着一旁安静无害的我,像看见了什么怪物般恐怖:
「你,你是不是,在桥上跪下的那一刻,就,就……」
贪财之人死于横财。
我亲眼看着他断气,又把他自己的刀子往他心脏捅了捅,确认死透,才转身离开。
此时的青楼已经浓烟滚滚,四处都是火光,临江楼的布局我早已观察入微,牢记于心,我目标明确,直奔老鸨那间屋子,时间刚刚好,撞见了才收拾好包袱推门出来的她。
老鸨有些讶异,「丫头,你怎么还不快跑?」
我不与她多说一句废话,拎着路上捡的棍子狠狠一棍下去。
我从小干农活,看似瘦弱,力气其实并不小。
老鸨晕倒在地。
我翻开她的包袱,里面是一张一张的卖身契,还有她积攒多年的金银珠宝。
那一叠卖身契,有活着姑娘的,也有早已死去姑娘的,还没来得及撕毁。
我站在阁楼上,底下熊熊烈火一片。
信手一甩,纷纷扬扬的纸张落下去,卷进火海里,顷刻便燃成了飞灰。
第8章
不管老鸨看起来有多和蔼,我始终记得小时候阿姊逃回来又被抓走时,那一顿毒打。
阿姊下葬的时候,浑身上下唯一值钱些的东西,也只有她被卖去临江楼之前,就已经戴着的一根木簪子。
楼里的这些姑娘,许多是被逼良为娼的,所以各处门都有人把守,不许姑娘们擅自外出,一旦反抗就是毒打折磨,活着的时候赚了再多钱,也被老鸨收走大半,死了一张草席扔去乱葬岗,连个坑懒得挖。
吃干抹净,再弃如敝屣。
所以老鸨说她会把姑娘们当亲女儿看待,谁信呢。
她看似对我很和蔼,很怜爱,可那都不过是一些浮于表面的,蝇头小利,小恩小惠。
看人如浮云遮罩,要看最内里,最本质的东西。
她一身穿金戴银,富态胖硕,不知是多少姑娘的自由和性命换来的。
火势越来越大,横梁倒塌,从正门已经出不去了,我把老鸨拖到了有风的浅池里泡着,她不会被烟熏到,也不会被火烧到。
她没直接杀害过谁,所以我不害她性命,我要她人财两空。
整个临江楼已经没什么人了,我特意选在众人醒着的时间点,加上火势扩得慢,足够所有人逃离。我把所有卖身契都烧了,那些被卖进来被迫留下的姑娘们,可以趁机会逃走,至于能逃多远,会不会被抓回来,就看她们自己了。
我找到事先挖好的狗洞,没打算从任何一个门出去,防止被抓回来。
这外面,是一条人迹稀少的小路,我艰难地爬出去以后,迎面撞见了一个浑身焦黑的人。
他抱着一只烧鸡,目瞪口呆望着我。
一个白白胖胖的胖墩儿,头发被烧得焦了一半,脸上也黑一块灰一块,紫色锦衣烧得破破烂烂,狼狈又滑稽。
刚刚我泼酒放火的时候,补刀杀人的时候,敲晕老鸨的时候,我没记错的话,好像都被他看到了。
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就是那个沈家小少爷,沈念璋。莺娘说他爱穿紫衣。
真不巧,又被这倒霉蛋看到了。
他惊恐地大喊,「救……」
我干脆利落一棍子把他也敲晕。
看了看周围,火势应当是蔓延不到这里,就没管他,继续走,走出一段路,想了想,又折了回来,把他手里宝贝似的抱着的烧鸡拿了过来。
正好,我赶路缺干粮。
我一刻不敢停留,怕临城的人反应过来开始抓外逃的人,抱着那一包袱贵重的金银珠宝 ,避开人群走小路。
等终于确保安全时,我才停下休息片刻,在林中找到一片静水,看着倒映出来的自己的脸,也是狼狈又滑稽,额头还有一块狰狞可怖的疤。
这段时间,每当它快要愈合的时候,我就把结痂的地方抠破,所以总是好不全。顶着一头丑陋的疤,防止有人就是喜欢年纪小的姑娘,防止被逼着接客。
现在终于能正常给它上药,我带着那盒莺娘给的伤药,抹上去淡淡的药香萦绕。
她也应当是逃出去了吧。
我听得出来,她的琵琶曲里尽是思乡的哀愁。
我撸开袖管看着手腕上的守宫砂,拿着小刀,毫不犹豫地将它剜了下来。
血涌如注,刺骨的疼,可我眼睛都没眨一下。
我用那上好的伤药,把伤口包扎好,又找了几个隐秘的地方,把这些金银珠宝分了几份藏起来,只留了一根金簪子在手里,拿石头把它砸成一坨,看不出原来形状的模样。
那货郎临死时问我,是不是,在桥上跪下的那一刻,就算到了如今这一步,每一步,步步为营。
从跪下的那一刻,把头磕破,骗我爹走过来踹下河,引导货郎卖我去青楼蛰伏下来,抠烂头上的疤防止陷入险境,用玉镯子吸引他回来找我,取信众人随意进出酒窖,把他烧死的时候甚至考虑到了他一家老小的活路,把青楼烧了逃跑顺便让其他人也有机会逃走,抢走老鸨积攒多年的金银珠宝……下棋之人,落子时已经观其后许多步。
是不是呢?
我把那一块金子揣在怀里,垂眸看着溪流的方向。
潺潺流水,遇山劈山,遇石裂石,汩汩向前。
再抬头看太阳和密林生长,辨明了方位,朝着临城相反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去。
那个老鸨说,青楼姑娘,不偷不抢,靠自己生活,也不必自轻自贱,她们并不比谁更低贱。
自我安慰的话罢了。
他人一句话就能生杀予夺的人,怎能不低贱?
不自轻自贱,不是靠自我安慰就有用的。
真正的逆天改命,不是攀附权贵成为他人的玩物,而是拥有能够自己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
所以,我要往上爬。
不择手段地往上爬。
要比我爹爬得更快,更高。
要野心勃勃、目标明确、坚定无畏地,逆流而上。
第9章
乱世枭雄群起,谁说女子不能逐鹿天下?
我偏要为常人所不能为。
拥有了第一笔钱,接下来便是第一批人马。
招兵买马和从军成为将领,都不适合我,其一女子不能从军,招兵也无法让人信服,其二我年纪太小,更是容易叫人看轻。
我走不了寻常路。
所以我已经想好了,我需要先收揽一个彪形壮汉为我所用。
我想起我娘曾经的青梅竹马,那个疯疯癫癫的跛脚怪人,李二牛。
我找到他时,落魄邋遢的男人,正蜗居在一个废弃多时的破旧茅屋里,用石头垒的小灶煮一锅刺鼻难闻的野菜。
男人孤僻冷漠,见到生人一律扛着锄头冷喝着驱赶,「滚!」
我带来的一兜子珍贵的馒头被扔进泥地里,他阴郁的脸色被挡在乱发下,只露出一双锐利的,对陌生人充满敌意的眼睛。
难怪被人们说成个怪人。
我捡起滚脏的馒头,异常平静地说:
「二牛叔,我娘死了。」
成功让男人朝我挥舞的锄头僵住。
「我知道你认得出我的,我是张文景与楚四娘的第二女。我娘,我阿姊和小妹,都被我爹害死了。」
我三言两语说清楚了前因后果,道明来意,「二牛叔,我想带你一起去找我爹报仇。」
他僵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又冷了脸色,依然毫不客气地继续赶人:
「关老子什么事?赶紧滚,这里不欢迎任何人。」
我自然没妄想凭几句话就能打动他,但也没打算轻易放弃。
我赖在这破茅屋附近不肯走。
他来赶我,我就退远一些,他回去后,我就跟着走回去。晚上蜷缩着席地而睡,饿了就把那几颗馒头掰着吃,裹满泥土我也丝毫不嫌弃,面不改色塞进嘴里,啃完了冷馒头就找野草根嚼着勉强果腹,实在翻不出来一点了就抓虫子。
好几天了,狂风大作,暴雨连着下,没有尽头似的。
即便淋雨,我缩在屋檐下不肯离开。
我向来懂得得寸进尺,他懒得拿家伙赶我时,我就一点点靠近,现在已经能相安无事地待在同一个屋檐下,但这么久以来,我从没试图主动进去屋子里面。
我知道,他讨厌我,因为我身上流着一半我爹的血。他能不拿着那个大锄头真打我,已经很好了。
我自然可以继续得寸进尺地到屋子里避雨,但那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想要他自己把门打开,拉我进去。
雨淋太多,我终究还是生了病,一摸额头烫烫的,手脚却冰凉,我兜里有一整块金子,却不急着赶快去看病,而是照旧靠在门口碎碎念。
说起以前我娘少女时的趣事,说起我小时候和娘亲阿姊的经历,说起曾经的家后边的山神。
「二牛叔,你听说过吗?我家后边那座小山包,有一个山神。我阿姊和小妹都可崇拜那位山神大人了,阿姊说非常灵验,她羡慕别人的首饰,向山神求一支簪子,没过几天地上就躺了一支木簪。
「后来饥荒,阿姊和小妹时常向山神祈祷,于是她们经常在后山捡到粮食,有一次还捡到一只野兔呢。她们都想拉着我去,但我不信鬼神,也从没向谁祈祷过。」
我想要的,一向自己去争取。
破烂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李二牛声音气急败坏,「你是想病死在我门口吗?」
我脑袋晕晕胀胀的,但眼神依旧清亮,见状扑腾一下跪在门口,学着以前阿姊和小妹的动作,向他拜了一拜。
直视他的眼睛,「山神大人,我向您祈祷。」
顿了下,诚恳无比地说:
「祈求您,护佑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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