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耕耘嗅了嗅,果然,丝线里混了羊肠线。
韩耕耘说:“你大概没听我说过,我阿耶是个匠人。村里年节宰牛羊,他都会用羊肠来做琴弦,那工艺很难,卖给做琴的商贩,常常能卖大价钱。羊肠线有个特点,在没有烘干前,会不断收缩。韦秋中身为工部郎中,似乎深谙匠技。他设计将未干的羊肠线混合丝线,串成珠链,穿戴在韦夫人脖子上。韦夫人只要不脱下来,时辰一到,便可以杀人于千里。我们那夜突然到访,偏巧赶上韦夫人被勒死,倒是给他和黄氏做了最好的人证。”
李鹅道:“如此说来,韦夫人和假韦秋中都是被他们合谋所害?”
韩庚呀头疼得实在厉害,自己熬了太多天的夜,忍不住停下来揉额,根本没有气力回复李鹅。
李鹅走上前来,低头,行礼,“韩侍御史,若是不适,卑职可以为你诊脉。”
韩耕耘笑道:“那么麻烦你了,近来总是觉得无力头疼,大概是累着了。”
李鹅将手指搭在他手腕上,沉默着搭脉,忽然黑眸点点,道:“韩侍御史,你是中了毒。”
第54章 扇灯与箫12
李鹅将搭在腕上的手放下, 解释:“此毒名叶子青,取自长白山梅洞竹叶蛇涎液,毒性柔缓绵长, 会慢慢耗尽中毒者精血。通常中毒者服下三四月后,会气血亏虚而亡。如若在此期间躯体受伤,伤口会发生溃烂肿胀, 伤口无法愈合, 血尽而亡。”
韩耕耘问:“我是什么时候中的毒?”
“从脉象来看, 中毒不过区区十日, 易解,莫怕。按理说,这段日子躯体不该有任何反应, 大概是因为韩侍御史身子亏虚, 毒性反噬得比寻常人快。我可为韩侍御史调制解药,另外可为您配些大补汤药。”
韩耕耘苦笑两声。
这小子嘴真毒,竟然说他身子虚,任凭是谁, 一年之中受几次刀伤鞭刑,蹲几次大牢, 还连蹲几个月, 被放出来就查案子, 身子也都垮几次了吧!
李鹅取下笔架上的笔, 蘸了蘸墨, 在纸上写下一帖药方, 拿起药方, 吹气将墨水吹干, 交给韩耕耘, “按这方子好生调息几月,记得不要受伤,一个小伤口都可能要了您的命。每日茶水饮食,都只吃家中带来的。本来,我该日夜跟着韩侍御史的,以防您再次中毒,但是我不愿意,我不归家,家中姊姊会担心。”
“额,好,我记住你的嘱咐了,谢谢你,李鹅。”韩耕耘将药方收在怀中,“你好像十分熟识医理?”
李鹅神色淡淡,退到案前,道:“嗯,我从小长在边关,五六岁的时候,军里俘虏了个吐谷浑的毒人,我给了他一杯水,换来他教我医术与毒术。韩侍御史,您命大,这叶子青的毒普天之下,没几个人认得,更不要说能解这毒的人此刻都不在京城。”
韩耕耘笑,“李鹅,你从过军吧?”
“嗯,我在西北军大将军郭成德帐下当了十年边军,得了几次军功,卸甲后,他们赏我来京城做一名捕快。”
李鹅看起来不过区区十六七岁,竟是十年边军出身。我朝军纪严明,凡十二岁以下的男子不得参军入伍。只有一个例外,若以重罪服军役者,虽小不容脱罪。
那么李鹅就是罪臣之后,从四五岁起,就被迫服了军役。
韩耕耘没有继续问下去,扯着一个人的过去不放,实不是他所愿。
此时,被派去押请黄氏与韦府管家的人走了进来。
那官差的脸上竟是青一块紫一块,右眼瘀黑凹陷,拖着左腿艰难前行,欲跪,被韩耕耘伸手阻止,“韩侍御史,韦郎中之妾黄氏打伤众人出逃,管家被其杀害,属下无能,请大人责罚。”
官差摇摇欲坠,被李鹅用手撑住。
“李鹅,先帮他治伤。”韩耕耘背手而立,皱眉看着李鹅为官差验伤。
官差伤得不轻,左腿受了骨伤。
他们已经不愿意再藏下去了吗?这恰恰意味着自己找对了方向。
现在看来,韦秋中与黄氏的目的可能原本就是为了逃。以死遁遮人耳目,贪吞公款,转移辎重,确保两人的后半生可以衣食无忧?
韦秋中,堂堂五品工部郎中,放着京城里的锦衣玉食、安稳日子不要,偏偏选择隐迹流浪,难道真的只为了那些钱财吗?不,除了钱财,还有死亡之胁,对于死亡的忌惮驱动他不得不这么做。
潘琼、薛冰与韦秋中同出右武卫,来往甚密。潘驸马与薛冰的结局激起了韦秋中的恐惧,他逃不掉,因为他是朝廷命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只能死,但不能真死,他还想享后半生的清福。
如此一来,潘驸马他们果真查过夜明珠的底细,知道了当日在洛北城门,他们放走的是陈妃与太子吗?
昌隆公主与潘驸马夫妻一体,会知道这个秘密吗?太子回朝,再登帝位,这么久的时间里,公主未曾对李炙发难,是真的不知,还在蓄谋更强的杀招?
皇权之争果然如临深渊,深陷漩涡之人即使已衔得龙珠,万人之下,也抵不住觊觎皇位之人的算计谋害。
李炙啊李炙,十三年前,你选择了亲情,跟着陈妃出逃民间,十三年后,又为了权势,披巾斩棘而来。你可曾后悔,是自己一手毁掉了自己在朝内的根基?
韩耕耘觉得头更加疼了,口角有液体流出,他用手擦抹去,虎口留下淡淡道粉色,他竟然吐血了。
这叶子青的毒可真厉害。
现在不是想陈妃事的时候。他应该马上下令,命京城十二门严查过往行人,并将此事上禀御史台御史大夫金东池,请求他上陈圣人,如果可能的话,暂闭京城十二门。
要于京城一百零九坊内寻两个人,谈何容易啊!
韩耕耘命令官差:“你稍作休整后,派另一队人前往韦府,取水榭中一幅黄氏临水吹箫的画轴,并找出账房先生,询问他韦府银钱往来是通过哪个钱庄。知道钱庄名字后,你不必回三法司回禀,直接前往城中大小钱庄分号。若是有画中之人出现在钱庄,就暗中盯梢,派人回来告知一声,集众人之力将此女擒获,切不可贸然行事。”
官差欲言又止。
韩耕耘会意,“抱歉,忘了你脚上不便,你嘱咐他人去办这件事吧。”
官差叩谢:“谢大人体恤。”
李鹅问:“韩侍御史,你想做什么?”
“我先去将此事回禀金御史,”韩耕耘脚步不停,已快走出屋子,“然后,我要再去一趟韦府。”
“韩大人,您等等,我与你同去,你脸色看起来不好,小心毒发!”李鹅追了上来,未免腰间川刀乱晃撞到韩耕耘,他用手握住刀柄,“此外,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您。”
韩耕耘脚步匆匆,“什么事?路上说吧。”
“人皮扇、人皮灯、人骨箫,这是匪帮藏骨堂梅山十二之首的标志。此人善用针线改变容貌,又生性乖戾,喜人皮人骨,已在江湖销声匿迹多年。”
“藏骨堂?”韩耕耘震惊不已。
“嗯,想必韩侍御史听过这个名字吧。藏骨堂源起江南,百年经营,是天下第一匪帮。现任堂主诨号黑猫张霁,常做鸡鸣狗盗之事,神龙见首不见尾。梅山十二是帮内一流的杀手,共有十二人,其中一人已伏诛,就是韩侍御史曾审之案中的关联人,潘驸马的红颜知己罗三娘。”
“黑猫张霁!”韩耕耘只觉喉咙口腥甜,胸口闷着一团气,头一撇,喷出血来。
此事涉及藏骨堂!真可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干脆毒死他算了!
李鹅皱眉,“韩侍御史,你毒发得很快,若再费神操劳,可能熬不过几天,还需早些服用我配的草药。另外,如果真是梅山十二,还是由我陪在你身边,或许能保住你的性命。”
韩耕耘用袖子随意抹掉嘴上的鲜血,挤出一个虚弱的笑,“那么今后就多多摆脱李捕快了。”
“不谢,属下应当做的。”
韩耕耘将此案前后推断一五一十告之御史大夫金东池。
金御史锁着川字眉,冷目而望,手指将书案敲得啪啪作响,良久,才幽幽道:“韩侍御史,你脸色这么差,莫不是曲江宴上的酒还没醒透?哼,你仗着公主宠幸,当着圣人群臣之面,喝酒失德,可真是丢尽我们御史台和读书人的脸啊!”
韩耕耘身子一震,缓缓躬身行大礼,语气不卑不亢,“请大人准许我刚才所呈之情。”
金御史冷冷道:“知道了,你滚出去,继续喝酒做美梦,胡闹去吧!”
韩耕耘与李鹅来到屋外,关上门,韩耕耘沉出一口气。
李鹅凝眸观察了一阵,问:“韩侍御史,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去韦府!”韩耕耘跨下石阶,脚下如踩着棉花,身子向旁跌去,李鹅扶住他,他转头以笑相谢,“我们要弄明白韦秋中和黄氏为何要杀害韦夫人。”
二人来到韦府。
韦府门前挂白笼白纱,静无人声,缟素肃杀。主家人或死或逃,仆人们彷徨失措,全都无所事事,游荡在府内各处。短短十多日,府内水榭蒙灰,荷塘淤泥积叠,花残叶败,鱼死横肚。
韩耕耘要找的是韦夫人的贴身侍女,一番打听,终于在后院石亭里找到黯然独坐的她。
侍女见到韩耕耘,急忙磕头参拜,“婢子见过两位大人。”
韩耕耘柔声道:“你起来吧,别害怕,我只是来问几句话。”
侍女没有起身,只是把头抬起来,有些茫然无措,她的脸上毫无血色,眼神也恍惚不定,“府里如今成了这样,也没人管我们了,大人有什么事便问吧。”
韩耕耘有些站不住,坐到石凳上歇息,一边用手指揉着额头,一边道:“你可知小红身上有了身孕?”
“什么!”侍女一愣,她咬着唇,低头,从有什么想法从她的眼中一晃而过,迟疑,紧张,“难道她说的是真的?”
“什么事?”
侍女脸上露出尴尬之色,“小红她前阵子老说她……她被老爷看上了,要做府里的三夫人。我以为她说笑托大,还劝她别瞎说,夫人那性子加上二夫人的手段,可不剥了她的皮。不过,后来她就不说了,变得絮絮叨叨,老说自己在夫人房里撞到了鬼。我本来是不信的,可府里近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可不是邪祟作怪!那日,我还看到了两个老爷……”
“两个老爷?”
侍女支吾,仿佛不确定该不该说,她瞳孔左右滑动,打量四周,叹了口气,“左右已经没人让我闭嘴,我就告诉大人吧。就是咱们夫人死的那夜,我一直跪卧在碧纱橱外。夫人爱点香,那香能助眠,我也总是迷迷糊糊睡过去,但偶尔会醒来。”
“嗯,继续说。”
“那夜,老爷怎么进来的我不知道,但他弄翻了茶碗,把我惊醒,我悄悄透过纱窗去看,那身形分明是老爷。他爬上夫人的床,好像在抓什么东西,”说到这,侍女红了脸,“往日老爷一时兴起,来夫人屋里,定是会叫我们先出去的,这次,他好像忘了我还在碧纱橱外,就上了夫人的床。我正左右为难,突然听到老爷大叫了一声,然后好些珠子落地的声音。我探头一望,看到老爷的衣衫从大开的窗户内消失,走到床边一看,才发现夫人死了。”
侍女顿了顿,又道:“可没多久,又来了个老爷,和刚才穿的衣服不一样,还说一直在前堂待客,他悄悄问我,刚才看到些什么,我不敢回答,只说自己睡着了,什么也没看到。”
“嗯,这府里的老爷可有兄弟?”
侍女摇头,“老爷是独子,并无亲生兄弟,族中兄弟也不在京城,都在老家坨阳。”
韩耕耘想了想,“你曾说,小红看到鬼,韦夫人的屋里明明有人说话,夫人却不承认屋内有人。有没有可能是你们夫人说谎?”
侍女皱眉,仿佛是在思考,“那阵子正好是老爷和二夫人吵架,若是老爷热络夫人,又不想引得二夫人妒忌,老爷求着夫人撒谎也是有的。”
“你们老爷、夫人和二夫人的关系如何?”
侍女回答:“夫人身出名门,难免气性大,老爷不喜,常常冷落夫人,而独宠二夫人,这是府里都知道的事。后来又发生了小少爷的事,老爷更加讨厌夫人,一两月都不进夫人的房。”
“韦秋中有儿子?”
“有的,是二夫人所生,只不过一出生就被夫人藏起来了,说贱妾养的儿子要等到生了嫡子才能接回来。老爷好不容易才劝慰下二夫人,可这都过了五六年了,夫人的肚子还没有动静,老爷和二夫人都还没见过孩子呐。”
“孩子现在在哪?”
侍女叹气,“在夫人的娘家老候府里。老爷最怕夫人娘家,这才由着夫人性子,把少爷寄居在信阳侯府里,听说书也不给读,一直当个下人般使唤呐。”
韩耕耘立刻从石凳上站了起来,“李鹅,你到三法司叫人,我们在信阳侯府汇合。”
“不行,您一个人去,必死无疑,我陪你去。”李鹅第一次没有遵循长官的命令。
韩耕耘与李鹅四目相对,“你一个人对她们十一人有几分胜算?”
李鹅字字铿锵道:“我一人,十成,带上您,七成,你还可能会死。”
韩耕耘苦笑,还真是个实诚的小子!
第55章 扇灯与箫13
信阳侯年事已高, 突闻女儿女婿暴毙,一病不起,谢绝一切访客。韩耕耘与李鹅吃了闭门羹。
韩耕耘斟酌一番后, 对李鹅道:“想必韦秋中与黄氏也进不了侯府的门,必会偷偷将人带出。劳烦你做一次梁上君子,切莫惊动侯府的人。若是真的发现梅山十二行迹, 绝不能在府内动手, 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最好把他们逼到右边的积织巷中, 那里罕有百姓, 我会派人在那里埋伏。”
李鹅伸手握拳,将头埋在手肘里,“李鹅领命。”他抬头, 从腰间取出一个小瓶子, 倒出两粒红色的丸药,递给韩耕耘,“没药和乳香搓制的药,活血化淤, 于您的毒有益。切莫让自己受伤。”
韩耕耘谢过,接过药丸服下, 然后用手在李鹅肩膀上重重按下, “李捕快, 要是打不过, 保命要紧, 坚持到援军赶来, 我也会在附近!”
李鹅点了点头, 转身, 握住腰上的苗刀, 孤孑的身影消失在了小巷的阴暗之中。
韩耕耘回到御史台。
前去搜查韦府的官差无功而返,他们查遍了韦家所用钱庄大小分号,未见任何异常,派人蹲守,也暂时没有发现韦秋中与黄氏的行踪。
韩耕耘再次求见金御史,却被告知金御史携众位大人进宫面圣去了。
在御史台,韩耕耘所能调动的人手不过五六个,恐怕阻挡不了梅山十二。他想到了刘潭,但刘潭不在大理寺,又不知去了哪里鬼混。
此时已尽黄昏,韩耕耘只得留了文牒,将调派人手的事交代清楚,放在金御史桌上。他带着五个官差,来到积织巷中,各自隐藏了起来。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有人带着十来个后援来到巷中。
韩耕耘本十分高兴,以为金御史看到了文牒,派人来支援,待他看清了来人,却皱起眉来,心中颇是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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