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似乎都在期待着这个尚未成型的孩子, 其中当然也包括王献, 每日入睡前,他都要将脑袋埋在方确还没显孕的肚子上,仔仔细细的听着响动,尽管来为方确诊脉的太医也说过好多次,现在听还太早,胎儿怕是还没有拇指大呢。
在期待着与太子殿下的孩子的这段时日, 方确觉得, 那是她此生最为幸福的岁月。
乾定二十一年孟夏,蛮夷入侵边疆,搅得那一带子民不得安宁,边疆战事吃紧的折子一封又一封的往官家面前递, 一时间,宫里的氛围也变得十分的紧张起来。
方确深居内院, 自然不懂得外面那些弯弯绕绕, 只不过她也隐约察觉得到, 王献最近回家的次数少了,就算是回家, 也总是因为公务缠身而整宿宿在书房。
方确并未因自己怀有身孕就撒娇耍赖, 只是默默的在他抵不住疲惫而倒在桌上小憩时, 替他披上一件厚实的外衣。
战争持续数月, 方确的小腹已然微微隆起了, 可王献却再也无暇去听。
他向官家自请离京支援边疆,不日后, 便要整装待发,离开这个还有着他们的家的汴京。
龙心大悦,官家在朝堂之上夸赞着他的好儿子,他的好太子。
方确没法叫他留下,只是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给他再绣点什么。
她上次绣的香囊还没有机会送出去,这次,她想绣个大点的物件,好让王献睹物思人,记挂着回家。
也就在她日夜赶工的时候,宫里不知为何,突然开始传些有些荒谬的流言蜚语。
钦天监的监正夜观天象,上报官家,说是有灾星即将降世,那些蛮夷入侵便是最好的预兆,若是就此放任,恐怕不仅是会有损国运,此次与蛮夷的战争更是凶多吉少。
可彼时,皇宫里压根就没有怀孕的妃子。
唯一的矛头,指向了方确肚子里的孩子。
官家对于天文星象的观测向来重视,这种时候的流言蜚语,更是要人命。
王献已经五日没有回来了。
方确自嫁过来后就整日缩在这小小的太子府内,出了这档子事,她甚至不知道该找谁诉说。
王献知道他的孩子还未出世,便被外面的人扣上“灾星”的帽子了吗?王献知道这五日来,她过的如何煎熬吗?
夜深人静之时,她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抬头凝望着天上的明月,忽然觉得有些迷茫。
她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她尝试着写信,让宝珠送出去,可竟然一封回信都没有,王献就这样在她的世界里像是蒸发了一样的消失不见了。
直到,她在一个天将将明亮的日子里,突然被震耳的擂鼓声惊醒,她在榻上艰难的坐起身,望着半敞的窗外蒙蒙亮起的天幕,号角声伴随着擂鼓声一齐从很远的天边传来,却像是一下又一下的,重重打在了她的心扉上。
她整顿了衣裳爬起来,独自跑到院子里,抬起头傻傻的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直到那声音完全消失。
她知道,王献出征了。
可为什么没有留给她一句话?
她心里的不安一点一点的扩大,直到,府上的内侍踏进了她的院子,窒息感瞬间侵蚀了全身。
“太子妃殿下,太子出征前托小的们给您传封口信,念及您刚有身孕那些时日,顾忌太多,吃食上也无法随心所欲,所以他临走前特意买了这榛子酥来,吩咐着,让小的们照顾您吃下。”
为什么一封回信都不曾有,却在这种时候给她送来了榛子酥?
面前的内侍瞧着面孔生,是什么时候换的?
方确的目光定在那盘榛子酥上面,其实隐约猜到了。
原来,这就是王献的选择吗?
她看着那内侍手中捧着的榛子酥,看得出神,最后,咧开嘴角轻笑了一声。
那些誓言,原来都是假的吗?
原来他也和阿兄一样——
方确在吃下榛子酥的时候,脑海之中回忆起的,却是大婚那日,王献掀开轿帘,对着她伸出的那只手。
乾定二十一年仲秋,太子妃在府内小产,当时给她送吃食的人全部都被处死,官家以保护太子妃为由,将府内的下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方确身边除了宝珠,便再也没有可以说说体己话的人了。
太医在为她诊断后说,她的身子骨本就羸弱,这么一折腾,若是再想怀孕,怕是很难了。
战事一直持续到十一月,终于有了转圜的余地。
听说太子不日便要归来。
皇后娘娘也莫名的开始频繁的组织大小宴会,而参加的,多是一些正值青春年华的世家小姐。
宝珠时常看着方确的脸面露难色,像是有什么话憋着不敢说。
许是天气愈发的冷下去了,方确被这冬风一吹,不知怎么的突然就病了,还病的不轻,整日卧床咳嗽,什么也干不了,就望着窗外的一隅天空发呆,虽然也在积极的喝药,但一直也不见好转。
“殿下,这药是不是很苦?奴去拿些蜜饯来。”
屋内炭火烧的很足,一度让畏寒的方确都觉得有些闷,她一口喝完碗里的药,憋着气拉住宝珠的袖子,让她不要走。
“宝珠,把窗子拉开些,屋内闷得慌。”
宝珠瞧着方确发白干枯的嘴唇,半晌也憋不出一句话,只能默默应下,起身去窗边,小心翼翼的把窗户拉开了一条缝。
“呀,殿下!”
透过缝隙瞧见外面的景色后,宝珠惊呼一声,又迈着小碎步跑到床边,因为激动而红扑扑的脸上,扬起了一抹笑容。
“殿下!外边下雪了!这是今年的初雪呐!”
方确虽然有些兴致缺缺,但见宝珠那一脸惊喜的模样,她还是不忍心泼冷水,勉强笑着“嗯”了一声。
雪花零零星星落下,点缀在院子的各个角落,方确让宝珠把窗子再拉开一些,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的依偎着陪伴着彼此,看着窗外的景色,什么话都不讲了。
就在方确眼皮都沉重的不行,快要睡去的那一瞬,宝珠却再次惊呼一声,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个有些陌生的名字。
“太子殿下?!”
乾定二十一年正冬,在下着初雪的日子里,王献回来了。
宝珠回过头,却发现方确已经背过了身去,紧紧闭上了眼。
虽然有一瞬间的失措,但她还是很快明白了女人的意思,立马站起身,挡在了床前。
王献远远瞧见宝珠惊慌的模样,还觉得有些不解,进屋了才发觉,原来是方确正在睡着。
“殿下,太子妃前不久刚刚染了寒疾,此时怕是不好折腾着起来,您……您先去别处将就一下吧。”
宝珠将王献的视线挡了个严实,虽毕恭毕敬的低垂着头,却丝毫不掩饰她的逐客之意,王献抿了抿唇,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得将一个油纸包放在桌子上,转过身默然离去了。
“嘱咐她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看她。”
方确在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里缓缓睁开了眼,她转过头看向房间中央,桌子上放着的,是望江楼的榛子酥。
“宝珠,将那榛子酥丢了吧。”
方确的声音发颤,她攥着被子,指尖捏得发白。
宝珠会了意,立马将那包榛子酥丢了出去,再回来时,方确已然再次转过了脸去,蜷缩着躲进了被子里。
窗外的雪一直下,厚厚的积在院子里,又被下人们很快扫走,再次见到王献,是在方确的病方才好转的时候。
此时才仔细着看,男人的模样变了许多,原本洁白漂亮的皮肤晒的黝黑,嘴唇也变得像是她生病时那般干枯,身子却壮实了不少,举手投足之间,都多了几分男子气概。
方确看见他时,他穿着一身赤色长袍立于月洞门前,没有打伞,雪花簌簌落在他的肩上,不多时便薄薄的积了一层。
他没有动,也没有理会那积在肩头微不足道的雪,只是静静的站在那,抬着一双狐狸眸子遥遥望着她,半张着嘴唇,像是想要解释什么似的。
明明就那样近,方确却觉得恍如隔世。
在这样安静的日子里,一切的解释似乎都显得有些过于无力了。
方确没有力气再与他争辩,时间过去那么久了,事已至此,不论谁对谁错,再把陈年旧事拿起来说就太没意思了。
她打起伞,缓缓走到他身前,踮着脚,替他拂去他肩头的雪。
“外头冷,殿下进来罢。”
听见女人细软的声音,王献长睫微颤,只怔怔看着她恬静的脸,沉吟了半晌,才舍得动了动身子,和她一起走进室内。
室内炭火烧的很足,他将披在身上的大氅脱下,注意到方确发梢的一点莹白。
女人侧对着他,半倾着身子替他斟茶,他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在即将触到那一颗快要融化的雪点子时,方确却向后挪动了一步,躲开了。
“殿下,用些热茶吧,暖暖身子。”
方确低垂着眉眼,神色不悲不喜,看着并无什么不对劲,王献绷直了嘴唇,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这一刻,他如大梦初醒般的意识到,他们之间有了隔阂。
是什么时候有的?是为了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么?
王献想不明白,他很想问个清楚,可看着方确苍白憔悴的面容,他突然就失去了所有同她辩驳的力气。
“不了,我突然想起来,还有公务尚未处理,我……先走了,你好好歇息……”
王献有些慌张的走到门口处,胡乱抓起了自己的氅衣。
在走出房门的那一刻,他没忍住回过头,再看了一眼他的妻子。
方确并未因为他的离去而作出什么反应,彼时,她只是微微地垂着头,一只手轻轻搭在桌边,不知在想些什么,模样看着却多了几分悲戚。
大雪连下了一个月,直到入目都是一片白茫茫,它才彻底满意似的稍稍停歇,王献来看方确的次数少了很多,到后面,干脆整宿整宿的宿在书房。
恰逢骆王最近总是在想方设法的钻空子,想给他这个哥哥扣帽子定罪,王献便也将与方确的事暂时搁置,当时的他天真的以为,本是夫妻,不论有什么隔阂,只要说开了,就没有沦落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吧?
许是母子连心吧,方母在这时候突然病重,借由探亲,方确离开太子府回了趟娘家。
家里倒是没什么变化,原先长在那里的树照样在长,池子里的鱼儿照样游得肆意,下人们也都是熟面孔,看见她就高兴的笑着打招呼。
方确每日去看一看母亲,再说一说体己话,其余时间便是窝在房中绣绣花弹弹琴,一如未出嫁前那般。
直到方齐回了尚书府,这样安静的日子才有了些许变化。
印象里,她已经许久没有和她这个哥哥说过话了,所以随着父母前去迎接的时候,也难免的尴尬生疏,听府里的下人们说,方齐这段时间是去了别处求学,想必一路上定见了不少的奇闻异事,也长了不少见识。
因为出嫁前发生的那点尴尬事,方确本来想着能躲就躲,谁料方齐却直接找上了门来。
男人随便找了由头支开宝珠,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兄长突然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方确难免慌张,虽然勉强自己镇定下来面对他,可一颗心脏还是止不住的乱跳,眼神也不住的乱瞟。
“妹妹……还在怪阿兄吗?”
方齐察觉到她的不自然,放轻了声音道。
听见他的话,半晌,方确也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扯出一个微笑来。
“不怪,我……早就不怪兄长了。”
“那件事,也是阿兄对不起你,阿兄当时本以为那沈小公子于你而言并非良配,可谁曾想……”
声音止在这里,方齐微微抬眼,却看见了方确微红的双眸。
他的嘴唇绷得发白,没忍住凑上前去,不顾什么礼法纲常,将方确牢牢抱在怀中。
只是像兄长对待至亲的妹妹那样,温柔的抚了抚她的头。
方确没有挣开,只是安安静静的依偎在方齐的怀中,抓着他的衣袖,半晌,用着沉闷的鼻音道:“阿兄,那是我的孩子……”
“嗯,阿兄知道。”
方确没忍住哽咽一声,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阿兄,我的孩子不是灾星……”
“嗯,阿兄都知道……”
方确小声啜泣起来,将头埋进方齐的胸膛,失子之痛有如剥皮抽筋,即使过了这么久,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完全愈合,却还是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疤痕。
她也未曾料到,到头来给予自己安慰的,居然会是方齐。
方确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一直到面前的触感变得一片湿润,她才后知后觉的从方齐怀中退开,方齐却在这时抓住了她的肩膀,一时间,二人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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