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起了风,天光骤暗,眼看暴雨今晚就到。
桃儿左右手各拎了一大捆枯枝往回走,心下盘算着至少今夜肯定是够了。
刚到庙门口,就看见卢湛闷闷不乐地盘坐在石雕前,连她走近了都没反应。
娘子总说人也好东西也好,喜欢就要想法子弄到手,要不哪天突然死了,下黄泉都憋着气,让她主动些。
可她只是个江边的野丫头,能站着与这些贵人说话就很好了。
阿娘从小教她,莫像那些男人们一样,去赌坊赢了钱不走,老想博个大的,最终只会把什么都输干净。
若她起了贪念,老天爷会把现在这些都一并拿回去的。
桃儿用力咳了声,在卢湛身旁蹲下,安慰说:“卢公子你别担心了,阿爷不会赖账的。”
卢湛啊了一声,回过神来:“我没担心……不还也没事,没多少钱。”
他挠挠头:“我就是看她理直气壮那样子……有点不服气。”
桃儿笑道:“娘子就是这样的,你越还嘴,她越要说。你哭一哭,她就不说了。”
“那不如杀了我!”
桃儿想了想:“那你可以假装要哭,就像刚才那样,垂着头……把肩收起来……”
她边说边上手,一垂一仰,刚好四目相交,心间陡然跳得飞快。
桃儿连忙坐正,细声细气地说:“前阵子娘子发脾气的时候,我看阿爷就这样,没一会儿就好了……”
卢湛面带嫌弃:“他那是在骗人。”
“我知道啊。”桃儿笑说,“娘子也知道啊,可要像陆哥哥那样硬着来,起码得吵三天,最后还是得服软。但那三天里,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卢湛默了会儿,点点头,但噘着嘴嘟囔说:“我不喜欢骗人。”
这一路,他已经骗了许多人,他以为他已经学会了习惯了,可当他知道萧绍离开了钱唐,心里骤然塞满淤泥。
他刚到怀朔时,萧绍还住铁笼子,夜里手脚都要栓链。怀王年关不在营中,兵士们便松懈些,有人不知从何处掏了几窝狼崽,将幼狼吊在树上做靶。母狼夜里寻来,就在树下头被扒了皮熬了汤。
他闻着味起来找吃的,却看见树上那一排狼崽,有一只中了一箭还在挣扎,下头便铺着母狼被扒下来的皮。
他顿时就没了食欲,将狼崽抱回去救,可表兄说狼是养不熟的,让他放回去。待他回去,树上树下的狼都不见了,倒是那几个兵士的尸身四分五裂地堆在一起。
他那时不到十岁,头一回见这般情形,吓得脚都挪不动。
不知愣了多久,萧绍拖着脚链,满身血污地回来,一双眼绿幽幽地盯着他。他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狼崽。
“给我。”
那是他第一次听萧绍说话,也是萧绍第一次说话。
日子过得真快啊,如今他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骗人了,但萧绍却还一如既往地信着他……
卢湛叹了声,桃儿转头看他:“怎么了?”
“没……”
卢湛忽地一震,身子立直,食指放在唇边轻嘘了声。
林间风声簌簌,远处雀鸟四散,卢湛眉峰紧拧,闭上眼耳廓微动,直到又一声鸟鸣,他睁开眼,屏息抿唇。
“桃儿,你先进去,让云娘子躲好,千万不要出来。”
桃儿被他这神色吓着了,连忙扔下枯枝往庙里跑。
卢湛两指压入口中,舌尖一卷,发出一声鸟鸣。
林中安静了会儿,也响了一声。
他退回石墙内,从驴车底下抽出他的环首刀,朝着那声音的来处小心靠近。
一路追,对方也一路应着他。
声音越来越近,山道转角看见了身影,他飞身踏在竹枝上借力,一个跟头翻到了前面。
“真的是你……”
卢湛看着秦攸,轻声问:“你跟踪我?”
“那位宋郎君比你好跟。”
秦攸看了眼卢湛手里的刀,笑着说:“我们有多久没有练过招了?”
卢湛拧起眉:“秦大哥,你不要逼我。”
秦攸拔出腰间弯刀:“是你不要逼我,你知道我有军令在身。”
“他们都已经是些废人了,什么都做不了,你就当他们死在海里不好吗?”
“那些人可以走,但云娘子得留下。”
“她只要不回京,死了还是躲在某个地方苟活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
“为什么?”
秦攸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幽幽道:“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卢湛烦躁地咂舌,他是不喜欢那个女人,但他分得清好赖。
这一路听着他们开开心心地盘算如何买田置地,春天种什么,冬天吃什么,男娃长大了,上哪儿娶媳妇……连他都跟着向往起来。
这样的日子,好像也不错,就像他从小到大所认为的那样,人生在世,吃喝二字。
只不过,他生来不愁吃喝,而他们要拼尽全力,付出这么多代价才有机会靠自己一双手过上这清贫的日子。
就像刚刚,那些钱对他来说不值一提,却能管下这么多人往后许多年的生计。
秦攸往前几步,卢湛横刀拦下:“我答应了裴大人,一定护云娘子周全。”
“你别忘了,你是东宫卫率,太子的命令你也不听了?”
“大人说他会向太子交代的。”
秦攸冷笑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这么相信他?”
“我相信我自己。”
卢湛咽了咽,抬头直视秦攸:“我知道我没有做错就行了。”
秦攸盯着他,良久,垂头轻笑了声:“我就知道……我真羡慕你……”
卢湛见秦攸态度软了,赶紧劝道:“秦大哥,扬州大局为重,又是裴大人设计骗了你,你只要装装傻,太子不会过多苛责的。”
“我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装傻的。”
话音刚落,秦攸忽地抬头,一直藏在身后的左手朝卢湛撒出一把粉末。卢湛呛了几口,脑内电光火石,瞬间通明了。
钱唐局势未定,秦攸不可能抽调很多人来追杀他们,他既然早就跟到了离岛,却一直没有动手……
他是在等机会。
等陆三离开的机会。
“你是故意现身引开我的?!”
卢湛捂住鼻子,然而鼻腔里已灌进许多,周身的血直往头顶窜,前关当阳都胀得发昏。
他努力维持神识,咬牙道:“桃儿也在里头!!”
“你放心,我交代过了,女郎都留活口。这些兄弟都是久经沙场,也跟了我好些年,信得过。”
秦攸垂眸看着他,温声说:“但人心难测,你若执意反抗,话早晚会传到太子那儿。我是为你好。”
卢湛胸口起伏,眼前渐渐模糊,他松开刀柄,弓起身子,缓缓跪下。
“你在这儿睡会儿。”
秦攸叹了声,从卢湛身旁走过。身后忽地一声低吼,他回身,见卢湛拔出了革靴中的短刀,插进自己左臂。
扔去刀,双指插进皮肉里用力抠挖,殷红的血顿时顺着左手滴淌下来。
卢湛赤红着眼,支着刀站起身。
“我答应了裴大人……”
他抬臂,刀尖指向秦攸的咽喉,嘶声道:“让开。”
第一百二十五章 贵贱·下
卢湛赶回时,庙门已破。石墙内血肉狼藉,躺着几具尸身,煮到一半的驴下水被撞翻,腥臊的肉汤积在坑洼里,与血水搅在一起,褐红相间,微微冒着热气。
他双目已现重影,每迈一步脑子里都会晃一下,正殿里传来女人的尖叫哭喊,他赶紧又往手臂的伤处猛抓了一把,剧痛捞回些神智,提刀往里冲去。
“卢公子!”
桃儿最先看见他,欣喜地叫出声。
参将猛地回头,刀光一闪,身旁两人便已应声倒地,捂着小腿龇牙咧嘴地嚎着。
宋朗抓住机会飞扑上去,如猴子爬树,左手攀肩,右手捏着削尖的竹箭,对准参将的脖子猛地扎进去,旋即双脚一蹬,又扑向另一人。
身旁兵士扬刀朝他后背劈过去,妙音被护在罗汉像后,隔着缝隙看见了,吓得叫出了声。
千钧之际,一柄连着细钢索的短刃飞来,在刀身上缠了几圈。
云英用力拽着钢索,叫道:“快回来!”
宋朗后颈划了道口,他抹了抹,翻身跳下来,却又抽出根竹箭刺进那人小腿才退回去。
眨眼间便折了三个半,还有一个是领头的参将,剩余几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稳进退。
卢湛便趁机走到云英身前,低声说:“秦大哥一直跟着我们,就等陆三走,他们人手不足,但肯定不止这几个……”
说着,他脑子一嗡,赶紧又伸手抠了下伤口的皮肉。
“我中了药,撑不了多久,得尽量拖到陆三回来。”
云英点点头,宋平递来一粒药丸让他含在舌下。
唇舌间一阵清凉,神识稍稍清醒些,但眼前的重影、耳畔的回声都未减退,想来也撑不了多久。
他直起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双手扶刀,用力往地上一杵。
“你们还有多少人,不如一并叫出来,我一块解决了。”
“卢卫率执意护着这些倭人,可有想过如何回去向太子复命?”
卢湛哑声笑了笑。
“你既然认识我,那你觉得,太子是信我,还是信你们这些死人?剁了手,扒了衣服,一把火烧了,你们不就是被我剿了的倭人吗?”
几人交换眼神,卢湛出身高门,又是东宫进臣,的确就连秦攸也未必能弹劾得动他。几人正打算退出去求援,秦攸及时赶到。
“莫上了他的当,他中了药,撑不了多久。”
他走入正殿,看了眼卢湛手臂上的伤,沉声道:“你是越来越聪明了,但靠这种法子硬撑,你这条胳膊是不想要了。”
“那就不要了!”
卢湛说完便冲了上去,秦攸拔刀相迎。彼此都留了生路,一时间虽难分胜负,却也没伤及要害。围在一旁的兵士寻机偷袭,卢湛后腰中了一刀,秦攸趁机将其逼到殿门外,大喝道:“还不动手!”
兵士们回过神,顿时围上云英,她往后一仰,贴地遁走,三两步跳上罗汉像。
方才卢湛让桃儿回来警醒,他们便将那十六尊六尺高的木像挪位,贴墙围了一个半圆,将妇孺都围在里面,以防暗箭。
云英嘴里叼着哨箭,攀着木像来回穿梭躲避,时不时偷袭,但耐不住人多箭少。
眼看两个人一左一右爬上去,将云英逼到了正中,宋朗捡起尸身手上的鱼叉,跨步飞掷,鱼叉擦着云英的肩头而过,正中身后那人心口。
“臭小子准头比陆三强了!”
云英笑着夸赞,宋平忙叫:“小心脚下!”
她一低头,右脚被猛地一拽,自木像上摔了下来,后腰着地,脊骨咔地一声响,她咬牙翻身,勉强躲开刀光,退到了木像脚下。
寒光闪过,桃儿从缝隙里钻出来,一把推开扬刀的兵士,她想去拉云英起来,木像上的另一人又跳了下来。
眼看刀要砍到身上了,秦攸高声叫停。
卢湛药劲上头已晕在殿外,秦攸先吩咐剩下几人去守住宋平父子和那几个断了手的倭人,缓步走到木像前。
“桃儿你让开。”
桃儿哽咽地摇头,反而展臂挡住云英。
云英吃力地支起身,靠在罗汉像上,左手顺势藏到身后:“秦校尉可愿与我做个交易?”
秦攸夷然不屑,笑说:“你们已经走投无路,你现在有什么资格与我谈交易?”
“你的目标是我,我跟你走,你放了其他人。”
云英扭动腰身,努力舒展筋骨,边说边缓步靠近。
“秦校尉早先瞻前顾后,无非是不想因我这条贱命得罪裴晏。但眼下卢公子已然知情,你要么就在这儿把我们都杀了,不然,秦校尉在东宫的前途怕是也走到头了。你放了他们,我随你回钱唐,你把我交给萧库真。借刀杀人,一举两得不好么?”
她说着,左手倏地扬起,寒光一闪,秦攸下意识捏住了她手腕,用力一拧,一枚袖箭掉到地上。
他冷笑:“我就知道。你这张嘴里,没有一句实在话。”
“可你动心了,不是吗?”
云英轻哼,转眸信口拈来:“你可要想清楚了,东宫正值用人之际,你若顺水推舟,按裴晏说的来,太子最多责你办事不力,兴许有人说说好话,还有机会重新提拔回来。但你杀了我,得罪的可不止裴晏,殿下心肠狠,没有裴晏那么好说话,你小心一条命不够赔,祸及家人。”
秦攸被掐中七寸,掌心下意识捏紧:“你方才还说萧绍要杀你的,我替他的主子把事办了,纵是无功也有劳。”
“我这不是想唬你,你没上当么?”
“我怎么知道你这一句不是假话?”
云英眼尾含笑:“你也去过江州,当初元昊费尽心思告我的状,他都没舍得杀我。真真假假,你爱信不信,反正赌命的不是我。”
秦攸稍作思忖,用力将她推开:“缓兵之计,我哪句都不信。”
他拔出刀:“你放心,我会给你个痛快的。”
桃儿扑上来挡在云英身前,将自己的胸口抵着刀尖,泪眼婆娑地乞求:“秦大哥,你就行行好放过娘子吧,你们都是好人,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秦攸拧眉,温声说:“你让开。”
桃儿奋力摇头,缓缓跪下,双手握住刀身,一点点往前挪,逼得他一点点收回刀。她挪到他脚边,便哭着朝他磕头。
额头一下下磕在泥地上,如重锤锤在他心间,耳畔的哭声亦与往昔的噩梦拧到了一块……小妹就是这样跪着求贵人放过兄长的。
那人将小妹一次次踢开,再狞笑着看她像狗一样地爬回来。
他当初被人踩在脚底,奋力挣扎才能抬眼看着,如今他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
也没多少分别。
权势之上,有更滔天的权势,他还是那只身不由己的蝼蚁。
“你起来。”
秦攸咽了咽,双手垂下,转眸看向别处。
桃儿趁机抱紧他腰身:“娘子,快!”
话音刚落,云英迅速捡起袖箭,指上了秦攸的咽喉,兵士投鼠忌器,戒备地后退。她顺势夺下刀,将秦攸双手反剪,盈盈含笑。
“秦校尉对桃儿果然有几分真心。”
秦攸略一思忖,高声斥道:“我和她非亲非故,你凭什么笃定我不会杀了她?她当你是恩人,你却拿她的命来赌!”
“可我还是赢了呀,我从来不会看错人。”
秦攸冷哼:“马后炮。”
云英笑了笑:“不过也是有条件,桃儿要我留你的命。从今往后,她是你的恩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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