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心下叹息,又有些无奈,若卢湛能有她这般不点就通……不,但凡能有她楼里那小厮一半的机灵劲该也够了。
方才在门口他们说的那两句话,他还真没听出玄机来。
但眼下,一前一右,两对眸子都笑盈盈地催着他,他沉了口气,勉为其难地抿了一口,痛苦在唇舌间炸开,嘴上又不愿认怂:“我吃东西慢,云娘子不要介意。”
“不介意。”
云英倚在案上,右手托着头,满意地欣赏他这强颜欢笑的表情:“大人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喜欢的话,留下来睡也行~”
一席饭吃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硬着头皮撑到城门落锁,裴晏才起身告辞。云英早已耐不住,躺到塌上闭目养神,只摆摆手,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上了岸,裴晏立刻嘱咐卢湛:“你去趟刺史府找李规,自明日起,关闭江州所有城门,任何人,无令不得出入。”
“要封到什么时候?”
“封到卫队来。”裴晏想了想,“算时间,应该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
卢湛有些犹豫:“那大人你……”
“我就在此处等你,我们还要去保安门附近那暗娼馆的你忘了?”话说多了,胃里那股汹涌翻滚的势头立马又涌上来,他赶紧捂住嘴,在胸口顺了好几下,“愣着干嘛?快去快回!”
卢湛忍不住扬扬嘴角:“哦。”
夕霏蒙蒙,湖面扫过的风都带着阵阵湿意,湖岸水藻亦漾开淡淡土腥。
裴晏轻叹一声,今日无端多了这许多线索,真真假假,他还没空细想,只觉好似被什么东西在牵着走,依旧是茫无端绪。
吹了会儿风,胸中潮涌总算是平复下来,水波粼粼如刀,切开那湖面上映着的赤朱丹彤。
裴晏本想远眺残阳,一回头,却正迎上画舫里那倚窗眺来的目光。
她也不知在那儿看了多久,手懒懒地撑着头,似笑非笑,与他相望。
隔着风,隔着水,隔着袅袅垂柳。
日暮匆匆,须臾便暗了下去。侍女提着两个灯笼挂在了画舫船头上,又徐徐离去。身后不远处,凤楼里已是灯火通明。
裴晏入了定似的一直站在那儿,那船上的人也一动不动。
也不知是在较什么劲,反正谁也不先移开视线。
“大人,你在看什么?”
卢湛方才隔老远便唤了几声,裴晏却似被水鬼勾了魂,全然没听见,他这才走近。
“没什么……”裴晏回神看了他一眼,“怎么去这么久?”
卢湛把在李规那碰壁的事简单说了下。封城的文书倒是批了,却推说府衙已散值,明早可能赶不上通知各城门。卢湛只好拿着文书,把几个城门都跑了一遍,这才回来。
“我看他就是故意的!”卢湛没好气地骂道。
裴晏苦笑着摇头,想来也不会很顺利,但好歹暂时能困住她了。只求卫队能早些到,这样他便可差卢湛一直跟着她,兴许能找到莹玉。
那老五说,温广林每次请的人都不大相同,光顾珩这一条线索,恐怕很难找出所有人。
凤楼里的娘子他上回都见识过了,个个都是会察言观色的聪明人,莹玉与温广林到底是以夫妻的名义过了近两年,她应当知道些有用的东西。
“走吧,去保安门。”
“嗯。”
转身时,他回望一眼,那窗边不知何时已是空落落的了。
漆黑的街巷唯有几家赌坊点着灯,隔老远都能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声响。
转了个弯,两人来到那扇破败的木门外,白天门上挂的锁果然已经没了。卢湛敲了敲门,过一会儿,一老妇探出头来,刚要开口,卢湛便拿出那卷春宫图。
“这个娘子可曾在你这儿?”
老妇只扫了一眼便垮着脸急急关门:“不知道!”
卢湛吃了个闭门羹,有些冒火,又敲了两下,未见动静,屏气抬脚就是一踢,那残破的木门应声开裂。他退远了几步,蓄力一阵助跑,想撞开门进去,刚冲到门口,那老妇正好从里边开门。
卢湛脚下一顿,险些栽倒在老妇身上,好在下盘够稳,却是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老妇看了眼被踢坏的门板,叉着腰上前骂道:“你个天杀的短命鬼,赢了点臭钱还挑到老娘头上来了?想吃好的,自个儿上别处去!”
卢湛被她这气势给唬住了,尤其是听这话,以为他是刚赢了钱来寻开心的烂赌鬼,一时舌头打结,不知该说什么好。
老妇往外走了步才看见一旁还站着个人,上下打量一番,脸色好了些,笑道:“哟,哪儿来的小郎君,怎的找到我这儿来了?”
裴晏掏出几株钱递上,问道:“那画上娘子,你可见过?”
老妇接过钱,顺势在裴晏手上摸了一把,笑道:“找她啊,那你们可来晚了。前几天被赵跛子带来小郎君给带走了。”
“赵跛子是谁?”
老妇朝前边努努嘴:“喏,就那赌坊的火将。”
两人相视一眼,微微施礼,又转身去了赌坊门口,里面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裴晏拿锦帕擦着手,看向卢湛:“你可会赌钱?”
卢湛笑道:“军中哪有不会的。”
裴晏从怀里掏出两个锦袋递给他:“那你去赌两把,混个眼熟,把那赵跛子找出来。”
卢湛接过来掂了掂,揶揄道:“大人方才说钱都给了云娘子,原来是骗人的,连我都信了。”
“要是连你都骗不过,我不如趁早一头撞死。”
卢湛刚迈出一步,又停下来:“大人,那我是要赢还是要输?”
裴晏微微扬眉:“还能选的?”
卢湛笑着挠挠头:“庄家若是出千,那就能赢,他们动作都太慢了,一眼就能看出来。若不出的话……看运气,大概一半一半吧。”
“那就多赢些,当个搅局的,这样那赵跛子兴许会主动找上你。”裴晏想了想,从卢湛手里拿回来一个锦袋,笑道,“我就在这儿等你。”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卢湛跟在个魁梧莽汉身后出来,手里掂着已是沉甸甸的锦袋。裴晏起身欲上前,却见卢湛微微摇头,遂隔远了些跟在后面。
卢湛与那莽汉进了一小巷,安静片刻,一声惨叫,紧接着又是一阵拳打脚踢,便彻底静了下来。
“大人,可以了!”卢湛扬声唤道,裴晏这才走过去。
赵跛子左眼青肿,没跛的那只脚朝一个极其痛苦的方向拐着,哆嗦求饶。
“你老实答话,便不为难你。”裴晏展开那卷画,“这娘子你可见过?
赵跛子面露难色:“可能……是见过吧。”
“听说是你带去的人把这娘子给带走了。”
赵跛子一愣,心知这两人是有备而来,便也不再抵抗:“是……前几日带陆三那小子去凑热闹,结果他给人场子砸了,硬把这娘子带走了。搞得刘婆子现在都不做我生意了。
“陆三?”裴晏看了眼卢湛,追问道,“陆三是什么人?家住何处?”
“这……”
裴晏从卢湛那满当当的锦袋里取出一小串丢过去,赵跛子见了钱,立马咧嘴谄笑道:“什么人不知道,但应该是那凤楼哪个娘子的相好。”
“何以见得?”
“那小子回回输光了,消停几天便又来,他模样俊俏,一看就是吃软饭的。”
“那你又怎知他相好的是凤楼的娘子?”
赵跛子一愣,支支吾吾起来。
卢湛捏了捏指骨,手伸向他那只跛脚,赵跛子赶忙叫道:“我说……我说!”
“一个多月前,刘婆子那新来了这个娘子,说以前是凤楼的。你们也知道,那凤楼一般人可去不了,但这娘子是被夫君卖进来的,不仅不收钱,她那男人还给钱,一人一株钱,快活完了去刘婆子那领。本来我是带陆三那小子去看热闹,结果他一见人就闹起来了,那娘子似乎也认识他。”
“而且这小子逢赌必输,这江州城除了凤楼的娘子,怕是拿不出这么多银钱来贴补。”
裴晏眉间紧蹙:“陆三带走那个娘子,她夫君没来要人?”
“这……一开始那男人还在一旁看着,大概也就来了几天,后来便不来了。”赵跛子笑了笑,“刘婆子把人给弄丢了,肯定没敢和人家说呢。”
“你可知他把人带哪儿去了?”
“这我哪儿知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赵跛子想了想,“就……凤楼死人的前一天。”
他刚到江州那天。
裴晏思忖着,九霄之外闷雷滚滚,他抬眼望去,只见乌云蔽月,疾风穿巷刮过,寒意浸人,一副暴雨将至的模样,便也没再多问,让卢湛放了赵跛子,两人赶在雨落下前回了客栈。
刚进屋,大雨便倾盆而下。
“大人,赵跛子说的那个养着陆三的相好,应该就是云娘子吧?”卢湛边换衣服边问道,今日去那南门巷子里走了一遭,这会还感觉身上带着些臭味。
“嗯。”
听这语气,卢湛不免回身看了一眼,向来进屋第一件事就换衣服的裴晏,这会儿阴沉着脸坐在高几上,手里又转着他那银刃。
卢湛暗暗叹息,今晚八成又睡不清静了。
“上次凤楼带回来那些人,有没有谁看上去像是练家子的?”
裴晏忽地开口,卢湛赶紧收了心思,想了想,答道:“没有。”
“那便是养在外面的……”
裴晏喃喃道,起身走到窗边。
她靠与元昊的关系在士族间斡旋,而这个养在外边的高手,则是她在那些下九流面前恩威并施的那方戒尺。
都得剪除。
他又想起那日审问时的情形,哪怕就是守门的小厮,上了刑也依旧嬉皮笑脸地为她说话,这不是威逼利诱就能做到的。
她对她手里的娘子有始有终,她和她的人之间,恐怕是最难剪除的……讲情义的关系。
而这个陆三,是她藏起来的影子,那便是不一般的情义。
或入幕之宾,或裙下之臣。
他探出手,暴雨如密针,锋利地扎在掌心。
只能杀掉了。
第十五章 沽名钓誉
暴雨下了一整夜,醒来亦是黑云压顶。
裴晏先去了趟县衙,让杜正遣人去将那暗娼馆的刘婆子带回来审。杜正笑着应下,又是一番吹捧,几句话的功夫,刚转小的雨势又急切起来。
“再这么下下去,怕是又要出事了。”杜正叹道,又想起裴晏住在平湖门,“明月湖一到雨季泥沙淤积,容易涨水。下官命人将后院内宅收拾一下,裴少卿或可在县衙暂住一晚。”
“不必了。”
裴晏交代了几句,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就忙不迭地赶去漕运码头。
若是江州水患,漕运就会停很长一段日子,原本集中在码头上的船工脚夫也会各自散去,那便不好找人了。
路上行人寥寥,青砖路面水流缓慢,确实隐有积水之象。
行至茶摊收了伞,这一路斜风带雨,伞打了跟没打无差,腰身以下已然湿透。卢湛图方便,披蓑衣戴斗笠,反倒落了身干净。
“路上都见没几个人,这儿倒是热闹呢。”卢湛看着码头上忙碌的脚夫,努力找寻着与画上相似之人。
店家上前来倒茶,搭口道:“安陆已经下了好几日的雨,今年这水患怕是比去年更厉害,还不赶紧忙着卸货吗?”
裴晏趁机打听了下徐家的商船,店家咧嘴一笑,朝前边努努嘴:“这些不都是吗?”
卢湛有些意外,探身望去,那排在河道后边候着的足足还有七八艘。
裴晏回想那日崔潜为他设的宴,那个说话颇为不客气的青衫男子,似乎就是姓徐。
待店家走远,两人稍事休息,又顶着细雨走到船边,往来脚夫赤裸上身,或挑或背,忙碌来回。
卢湛一直盯着下盘,光膀子看得多了,白花花地在眼前晃来晃去,他便只记得起那最特别的,小腿有青筋暴起的男子。但见裴晏还在仔细辨认,只默默在一旁撑伞。
少顷,裴晏摇摇头,示意他去另一边。刚转身,一素衣童子迎面而来,朝裴晏躬身长揖。
“我家主人想请裴少卿移步茶坊小叙。”
裴晏顺着那童子指的方向看去,是堤岸上一精致的木雕小楼,方才路过时他也曾驻足打量过。码头人来人往,又是三教九流混杂之地,甚少得见这般附庸风雅之所。
“你家主人是?”
“寻阳徐士元,徐公。”
裴晏嘴角微微一动,欣然应允。
他刚还想着,今日先来码头碰碰运气,回头还是得挑个时间去登门造访。这么巧,人家就送上门来了,也不知是天公作美,还是有人在背后运筹帷幄。
步入坊内,犹如一步踏入了仙境,坊外那些泥泞杂乱统统宛如前尘事,薄纱垂丝,熏香袅袅,一旁端坐的抚琴娘子亦是清雅婉约之貌。屋内更设有一天井,较之地面略微凹进三尺,正中种着一小簇矮竹,四周环水,水面聚散浮萍。
细雨顺着瓦檐滴下,溅在浮萍上,落入水中,细一看,凹槽四周还分布了些小孔,雨水不断滴落,水却不会溢出来。
“裴少卿有眼光,我这茶坊里最为精妙之处便是这天井了。”徐士元上前揖礼,又俯下身指着那一排小孔,“这几个孔往下是一暗渠,往北可通内河,往西便入大江。除非是大江也发了大水,不然我这儿是肯定淹不着的。”
裴晏淡淡笑道:“徐公这茶坊一桌一椅,看上去都是千金难换的,若是淹了,的确可惜。”
徐士元抬臂指向幕帘后:“裴少卿请。”
步入内室,临栏边就坐,这茶坊地势较码头高出许多,可将整个码头一览无遗,裴晏扫了一眼那些来回装卸的脚夫,徐士元方才应就是坐在这儿见到他和卢湛的。
裴晏眸光微眯,看向徐士元:“不知徐公请我来究竟有何赐教?”
徐士元朗声笑道:“我这人向来直接,还请裴少卿勿怪。敢问裴少卿今日是来查赵司马的案子,还是温广林的案子?”
“这二者有什么区别吗?”
徐士元拨弄着茶炉里的炭火,笑道:“若是来查赵司马一案,那裴少卿怕是找错了地方。但若为温广林而来,我或许能帮上一二。”
裴晏笑道:“徐公今日比之上回可谓判若两人,我倒是有些受宠若惊。不知该如何感谢徐公?”
茶水沸腾,徐士元抬手为裴晏添上茶,缄默须臾,方才开口道:“裴少卿杀了元将军的人,还能从郢州城完好无损地回来,江州此番总算是能拨云见月了。我这人就爱做个富贵闲人,谁能让我的生意好做些,谁就是我的朋友。”
裴晏笑而不语,原来上回那般态度,是觉得他啃不动江州这些硬骨头,待不了多久就会走,想省下这阿谀功夫。
12/143 首页 上一页 10 11 12 13 14 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