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湛悻悻地低头:“要不,我们再找几个娘子问问?刚才那个顶了先前那个的名字,多少口风紧些。”
裴晏冷笑着摇头:“你忘了方才我对那小厮说的什么?”
卢湛一愣:“什么?”
裴晏心下无奈,当真是块朽木,只得解释道:“我说的是……有位娘子。连领客的小厮都知道我们要找的是谁,你再听方才那琴娘的话,滴水不漏。恐怕,我们就是找遍了这儿所有的娘子,都不会有第二种说法。”
“真的假的?”卢湛将信将疑,前些年,北方几个军镇叛乱,这掉脑袋诛九族的事,起兵前半月就走漏了消息,被怀王刘舜领军镇压。
很多事看似理应密不透风,可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你若不信,那我便试给你看看。”裴晏笑着说道,抬头正迎上笑着走来的小厮。
“公子可是有什么不满意?”
裴晏微微蹙眉,笑得勉强:“许是我期望过高了。”他从腰间摸出锭银子来推上前,“但我这人不喜欢空走一趟,既已来了,总该尽兴才是。”
小厮默默收起银子,了然道:“小的明白。”
“还说没来过,我看公子倒是挺熟的。”
卢湛低头嘟囔的功夫,抬眼便见一清丽娘子如燕子般落进来,绛纱摇曳,衣带生风,与先前那位盼儿相比,少三分端秀,却多七分妩媚,看得卢湛这愣头青久久移不开眼。
裴晏无奈地撇了一眼卢湛,沉下一口气,朝着那媚娇娘浅浅一笑。
几炷香的功夫,娘子换了六七个,琴棋书画,轻歌曼舞也品了个遍,说辞都差不多。
人去哪儿了,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不知道,外边一整条花堤的铺子为什么封,也是不知道。
一如裴晏先前所言,也如那客栈店家所言,一来二去,银钱着实花了不少。
裴晏盯着桌前一直未动过的酒壶,几番来回,说得他口干舌燥,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眼看小厮去了许久未归,裴晏盘算着这遭差不多也只能探到这儿了,刚要起身,一素衣公子信步而入。
“卢公子这便要走了?”声音盈盈如清泉叩石,细一看才发觉是位女公子。
她未坐入席中,而是走到一旁椅塌上倚着,素白的宽袍往上拢了拢,半截净白小腿翘在外边,木屐在细嫩的足尖挂着,摇摇晃晃。
卢湛登时别过头去,在心里暗忖着非礼勿视。
裴晏细细打量一番,见她面色红润,衣襟松散,脖颈处亦有些潮湿,一副行散模样,像是刚才二楼某间屋子里出来的。
说不上为什么,隐隐总觉得有些头疼。
“既已尽兴,自然是该回去了。”
“我看公子明明是一脸失望。”女公子低头细拭着指尖 ,并未看他,“公子慕名而来,就甘心这么空手而归么?”
裴晏挑挑眉:“不甘心又如何,难不成还能带几个娘子回去?那不就和迎来送往的女闾一般,凭什么值得这么贵的价钱?”
语出讥诮,女公子却也不恼:“虽本也没什么区别,但女闾只认钱不认人,这儿嘛……都认。”
她坐直了些撑手倚着头,饶有滋味地细细打量裴晏:“像公子这般的玉面郎,若是温言细语地哄一哄,想在这儿骗走几个姑娘,倒也不是难事。”
“只可惜,公子都看不上。”她笑道。
许是被打量得有些不自在,裴晏脸色略沉:“那娘子又有什么本事,或可让我尽兴而归?”
“方才给公子看的,已经是最好的了,要不也不值得那般价钱。”
“那照娘子打扮,是要与我一论老庄易理了?”
“公子亦作行商打扮,又做的是什么生意呢?”她说着,从塌上起身,摇晃着身子靠近,作势要倚在裴晏身上。
裴晏下意识往后一退,她单手撑在了桌上,身子一向前,本就松敞着的衣襟又往外荡了荡,露出里侧微微濡湿的薄纱中衣,似有似无,什么都挡不住。
自她过来起,身后站着的卢湛便高抬着头,目光在头顶三寸漫无目的地晃着,压根不敢往下。
裴晏倒是垂眸看着,面无表情,只右手下意识地摩挲腰间的银刃。
“这便是娘子的本事?”他淡淡地说道。
女公子坐直了身子,莞尔一笑:“我会相人,公子要不要听听?”
裴晏眸色一凛:“说说看。”
她倒了杯酒,细细抿着:“我猜……公子身负重任,却如海里捞针,茫无头绪。前路坦坦,后涂茫茫。”
卢湛心下一紧,伸手握向腰间,方才想起裴晏让他取了佩剑。他微微侧身看向裴晏,裴晏抬手轻拭鼻尖,手肘挡在他腰前。
“那该如何找到这根针呢?”
她灿然一笑:“这相术嘛,素来只看结果,该当如何解,得公子自己想呀。”说完顿了顿,“但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少个敌人,总是好的,公子认为呢?”
裴晏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娘子怎么称呼?”
“公子猜猜看?猜中了……便不收你银子。”
裴晏讪笑着起身施礼:“那就多谢云东家了。”说完阔步往外走,卢湛差点没反应过来,赶忙跟上。
“卢公子。”云英提了提音量,“公子才坐了这么会儿,钱花了不少,却要两手空空地回去,那位介绍公子来的朋友可要看笑话了。”
裴晏脚步稍停,却未回头,大步流星地迈出门去。
云英朝着大门嗤了声,当即拢好长衫,面上也再无半分方才的行散模样,快步走入三楼东侧的屋子。
屋内未点灯,唯窗外漏三分月色,映出斜躺在床上的青衣少年。
“一整天不见人,又跑哪儿鬼混去了?”云英关好门,走到床边,一把扯下少年嘴里叼着的一小节树皮。
“陆三!别给我装死!”她嗔怒道。
陆三这才睁开眼,嬉皮笑脸地从地上捡起那节树皮,撕掉咬烂的一块,重新叼上。
“这不是看你在忙,不敢过去么。”他伸手捏上云英的小指,“那人谁啊?劳你亲自去见。”
“裴晏。”
陆三眉间一紧:“东宫派来的廷尉少卿?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云英没好气地抽回手,转身坐到案前倒了杯茶:“巳时就到了,人家一下午已经开完棺,验完尸,动作可快着呢。”
“那他是来问话的?”陆三起身跟上来。
云英摇摇头:“托了个假名,说是来江州做生意。”她想起方才裴晏的模样,嗤笑一声,“谁家生意人能跟着个戴昆山玉的护卫呢。”
“好不容易应付完李规,这又来一个!”陆三说起就带着气,“盼儿说,那日赵焕之服的散是他自己带来的,量也与先前并无二致。要么是个意外,要么就是有人想栽到咱们头上。”
“不如干掉算了!”他咬咬牙。
“就知道杀人。东宫的人是你说杀就能杀的?”云英白了他一眼,拧着眉沉吟片刻,“若是查案,何需乔装来探?”
她踱步到窗边,推开窗,花堤上已无人烟。
“裴晏虽出身河东裴氏,但似乎与他那任中书令的叔叔裴玄素有嫌隙,去年裴玄的小儿子抢了武都城何家蓄的家妓,闹得满城风雨,最后人弄死了才送回去。扶风郡本想大事化小,谁承想案子报上廷尉监,被裴晏给改判了个死刑,谁说都不松口,还是崔司徒找到东宫去才压了下来。”
“士族高门,却又无妻无子,无父无母……除了和太子走得近,在朝中似乎也没什么朋友。东宫派这样的人来江州,我猜……他此行应是另有目的。赵焕之的案子,只是个由头。”
云英看了一眼陆三,沉声道:“江州要乱了。”
“杀又不能杀……”陆三烦躁地挠挠耳朵,忽地想到什么。“白姨的册子上有他么?”
“没有,连他叔叔裴玄也没有。”云英冷笑道,“你刚是没瞧见他那样,目不斜视地盯着我看,却又生怕我碰着他了。一家子柳下惠呢。”
“呸,省省吧,他们这种狗娘养的世家公子,哪有什么坐怀不乱的,都是装的。”
“那也不一定。”她顿了顿,回想起裴晏的模样,眼尾弯成一条线,语调轻飘飘的,“桃花眼,薄情相,保不齐是谁家的兔爷。”
陆三咧嘴乐了:“你不是说他只和太子走得近么?”
“那就是太子妃娘娘喽。”
说完难得轻松地笑了会,陆三刚要转身,被云英蓦地拧起耳朵:“别以为可以糊弄过去啊,说,是不是又去赌钱了?”
陆三疼得直叫,硬抗了半天还是只得赔笑认错:“就一小会儿……”
“那一整天的不见人?”
“我见着莹玉了。”陆三忽地敛了笑意,凑到云英耳边轻言数语。
云英登时脸色一沉:“人在哪儿?”
陆三抿着嘴,头朝窗外湖边微微一扬,月明如昼,落在岸边那随风轻荡的画舫船上。
第三章 春宫图
自凤楼回来,裴晏便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在一楼大堂薅了把箸子,兀自回了房对着供台上的细口净瓶净瓶投壶。
心绪纷乱,十投十不中。
卢湛把净瓶前散了一地的箸子拾回来,递给裴晏:“大人,太子交代的事既已走漏了风声,是否需要修书一封上报东宫?”
这一路上他早就想问了,只碍于裴晏那一脸晦气,一直没敢开口。他究竟也是高门大户出身,又在东宫待了几年,想事情虽差根筋,但察言观色听话头的本事自是不差的。
“不必。”
裴晏捻起一根箸子斜着眼对准了瓶口,倏地用力,箸尖撞上口沿,瓶身晃了晃,还是没中。
“江州有江夏军镇在,李规一直都是单车刺史,手上并无府兵,赵焕之这个掌军务的司马,自然也就是个虚官。天子早就有意撤了军镇,只是碍于江州一众官员均是南朝人,若撤军镇,募府兵,则意味着江州又归于南朝人手中了。”
他说道,又捻起一根箸子:“死了个从五品虚官,江州也算办得妥妥当当,太子却小题大做派了我来,自是另有所图,不算难猜。”
“此时修书,反倒容易被人截了去。”
“那大人为何一直拉着脸?是被那女公子勾了魂?”卢湛心直口快,一张嘴总是刹不住,“大人方才可是目不转睛呢。”
裴晏反手一箸子敲在了卢湛头上,没好气地顺手扔了出去,无心插柳竟是正中瓶口。
卢湛灿然一笑:“大人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心思一收,这才中了。”
“你在东宫也是这般聒噪?”
卢湛摇摇头,朗声应道:“在宫里,自是要谨言慎行。”
裴晏放下手中箸子起身更衣:“那你往后也给我谨言慎行,少说少问。”
“那可不行,离京前太子特意交代,说大人自调任廷尉后思虑重,心情总不好,让我多与大人说话,解解闷。”
裴晏回身看了一眼卢湛,迎上那清澈的眼神,一片真心倒不假。
“那你便是这般解闷的?”
“我看王功曹就这般与人逗趣,大家也都喜欢听。”
裴晏没好气道:“王骧的祖父乃是王丞相的叔伯兄弟,他纵是放个屁,也有人爱听。”
卢湛张嘴还欲说些什么,裴晏已是懒得与之纠缠,摆摆手吹灭了油灯就寝。
赵焕之死前送来的最后一封密信中说,李规和他背后的南朝大族靠着丝绢和私盐生意富甲一方,甚至已经在暗中豢养府兵。而他已经找到了为李规操办此事的盐商,或可透过此人顺藤摸瓜,斩断南朝士族的这条财路。
赵焕之一死,这人就没了下落。
他的确如那女人所说,身负重任却茫无头绪,前路坦坦,后涂茫茫。
来之前他便知道此行难,要与那些他素来厌烦的士族豪绅多番斡旋。可头疼的是,这当中竟还有个看来是绕不开了的女人。
他不擅长与女人打交道,尤其是这种聪明又不守规矩的女人。
翻了个身,月色透过窗棂落在供台上,刷白了净瓶里的那根箸子。
翌日,裴晏去州府衙门仔细验看了赵焕之的尸身,又让仵作将两次验尸的记录都拿出来比对。老仵作登时大汗淋漓,颤着手递上记录,盯着裴晏刚翻了两页,便晕了过去。
“愣着干嘛?去叫大夫啊。”裴晏轻描淡写地说道,一旁守着的杜县令这才回过神来去唤人。
记录扫了几眼,他心里已然有数。查验乌头毒的部分分明就是一个月前便验好了誊过来的,墨迹虽新,但各种手法均不是眼下尸身的状态能验得了的。
昨日他在州府做戏给李规看,李规亦在做戏给他看。
“裴少卿可是找到什么线索了?”杜正小心翼翼地赔着笑,李规不想应付裴晏,便让他时刻跟着,但他这马屁拍了好几回,裴晏是一点不接茬。
“凤楼那些人讯问的记录呢?”
“在、在这儿。”杜正赶忙递上。
裴晏快速翻了翻,拧着眉:“怎么没有那东家的?”
杜正欲言又止地笑道:“云娘子那日不在楼里,所以就未曾……”
裴晏重重地一拍桌子,吓得杜正一哆嗦。细一琢磨,又没说什么,卷起卷宗递给卢湛收好,交代杜正即刻把赵焕之的尸身送回去好好安葬,便领着卢湛去了赵府。
“昨日乃职责所在,还望夫人见谅。”裴晏朝赵夫人施礼道。
“裴少卿客气了。”
赵夫人已然一改昨日在州府衙门时的凄然神色,虽仍着斩衰服,但净白的面容已是容光焕发。赵焕之年近四十,如今这位赵夫人是他前两年刚续弦的小妻,花信年华丧了夫,不当如此。
裴晏与卢湛交换了个眼神,按下未表。
“我想去赵司马书房看看,请夫人带个路。”裴晏说道。
赵夫人面露难色,犹豫了片刻微微颔首,领着裴晏去了书房。屋内收拾得整齐,案前书册亦摆放规整。
“赵司马出事后,州府可派人来查过?”
赵夫人伫门口:“来过,也就看了看。”
架上书册不多,大多都是画。裴晏随手抽出几幅画卷,回身间余光瞥见赵夫人双手紧捏绣帕,脸色青红相交。
“赵司马看来颇为钟情仕女图。”裴晏淡淡地说着,“夫人若还有事便先去忙吧,我自己再看看。”
“那裴少卿请自便。”赵夫人如释重负地疾步离去。
卢湛上前来笑着揶揄道:“我看这位赵夫人恐怕丧期一满,就迫不及待要嫁作他人妇了。赵司马搞不好是死在奸夫手里。”
裴晏攒眉不语,只将手中画轴递给卢湛,卢湛茫然不解地展开,只看了一眼,立马收回来,木轴重重地敲到一块儿。
“这是哪门子的仕女图!”卢湛脸色涨得通红,裴晏这才笑出声来,转身又抽出几卷画逐个验看。
卢湛忍不住好奇探身窥视,但见那画上的交合场面比之刚才那副更加不堪入目,又通红着脸别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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