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两侧的几个衙役默不作声,但垂着的眼帘下,眼珠子不住地转着。
卢湛亦是瞪大眼愣着,裴晏只跟他说了在温广林房里的情形,他蓦地又想起,自己上三楼的时候,裴晏和崔潜的确是站在另一间房门口的。
算起来也就去了最多一炷香的功夫啊?
难怪这么在意人家和元昊的关系。
他这么想着,忍不住略带嘲弄地撇撇嘴。
裴晏扫了眼卢湛,一时间两种头疼像麻绳似的缠到了一块。
他沉着脸打发其他人出去,起身走到云英面前,没好气道:“温广林酉时便到了你这儿,我酉时还在小东门。何来的一直?”
云英抿嘴窃笑:“大人既已审了其他人,便该知道我一直都在酒窖盯着搬东西,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哪有功夫杀人。”
“这么说,你承认毒死尉平远的酒只有你碰过?”
云英敛容不语。
这些所谓上等人,或追名,或逐利,或贪权,或好色,总归都是有所图的,那便都可以谈。
方才在牢里不过是安慰陆三,她其实有些拿不准裴晏的目的。
他若是冲着元昊来的,如今早该将她上刑定罪,杀鸡儆猴才是。若是冲李规来,缠着她也没用啊?
总不能真是来查案的吧?
但万幸陆三在外面,她若死在这儿,倒也没什么牵挂。
“那酒是特意为大人备的河东佳酿,被静儿拿错了而已,大人与其在这儿刁难我,不如先想想在江州到底得罪了谁,被人使了这借刀杀人之计,连累我们这些良民。”
语出讥诮,裴晏便也来了气,嗤笑着顺口接道:“一个两个三个都被人毒死在你这儿,难道不是云东家该想想,到底得罪了谁吗?”
“这么说,大人也知道我是无辜的,那就请大人早些破案,还江州一个河清海晏。”
裴晏一怔,心知这虚张声势的伎俩是被看穿了,嘴角的笑挂在那儿上下不是。
衙役在小东门的院子里什么都没搜到,杜正手一挥将那横竖三条街的人都抓回来,审了几日也没审出个所以然来。她手里的人,上了些刑也还是众口一词地说她不知情。
白耽误了几天,他能拿出的证据还是只有毒死尉平远的那壶酒。
虽也没想着这威慑逼迫的审讯法子有用,但见她不仅毫无惧色,还不忘拿他逗趣,难免有些烦躁。
看来这是硬熬着要等元昊回来救她。
“你倒是会顺杆爬。”裴晏收了心思,正色道,“你那酒是哪儿买的?”
云英在心里算了算时辰,“西市酒坊。”
“你楼里的小厮说,酒肆里的酒向来都是在东市买的。”
“东市的酒贱,哪里配给大人这般身份的客人喝呢?”
问不了两句,裴晏只觉胸口一股邪火直往外冒。
这女人也不知是哪里与他不对付,话里话外总带着刺。
崔潜说她在江州左右逢源。这种攀着权贵狐假虎威的女人,他审案也审过不少,一个个都是温言细语,红袖添香之相,她倒是比那高门里的千金小姐还难伺候。
他刚要发作,典吏急急跑进来,呈上副帖子。
卢湛拆开扫了一眼,脸色一沉,立马递给裴晏,帖子上只有一句话:让裴晏亲自来与我说。
不用问也知道是元昊差人送来的,北朝旧族大多不通文墨,亦无表字,从来都是直呼其名。
裴晏让卢潜去备马,回身瞥了一眼堂下还跪着的云英,正打算让她先回牢里候着,她却先开口:“大人想好怎么跟元将军解释了么?”
他一怔,走到她面前。
“云东家有何赐教?”
云英身子一晃,眉眼带着嗤意:“大人站这么高,怕是听不清。”
裴晏虽有迟疑,但还是微微躬身。
云英抬眼向上,笑吟吟地望着他不语。
他无奈抿嘴,鼻息沉重,半蹲下身与她平视。
“元昊的生父乃元氏义子,说来虽是宗室,可这营里多的是祖上同太祖共征天下的旧勋贵。那尉平远的姑母为当朝贵华夫人,也就是生不逢时,少了些军功在身,平日里对元昊亦是口服心不服。”
她敛容沉声,眸光如炬,一改往日轻浮模样。
“元昊根本不在意营里那些不服管的杂碎,他在意的不过是他自己的面子。大人只消告诉元昊,人死在江州,横竖都是他李规治下不严,待你抓着了人,再与他一同上书,反正眼下这些事都是东宫定夺,看在太子的份上,元昊定不会为难你。”
裴晏转眸一笑,“那我抓着的这个凶手自然不能与元将军有什么关系了,你这算盘倒是打得好。”
云英脸色一沉,冷冷地盯着他,“你可知平日里若想从我这儿买消息,价钱可贵着呢。好心送你,你却不领情。”
裴晏微微一怔,方才光顾着嘴上讨个便宜,没注意她眼下是难得正经在与他说话。
“若元昊一怒之下杀了我,不正好遂了你意么?”
“我若想杀你,那晚你就不会站着从我房里出去了。你这位卢公子功夫虽好,但到底远水难救近火。”
裴晏蹙眉道:“你为何帮我?”
云英笑了笑,凑到他耳畔,压低了声:“你为了替莲儿报仇才杀了那厮,得罪元昊,这是谢礼。”
裴晏默然,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到底还是被人看穿心思。
却是他最不情愿的那个人。
他勃然而起,疾步往外走,那柔媚轻佻的声音还是顺着风钻进耳中。
“元将军念旧俗,最讨厌那些纤尘不染的矜贵公子,大人可不要怯场啊。”
一路策马前行,缄默无声。
行至军营前不到一里,裴晏这才心平气和地让卢湛就匿在军营附近,按先前所说,若他出不来,便直接改道去豫州,再上书请示太子。
卢湛虽有些不情愿,但见裴晏面带愠色,一个多的字都不想说的模样,只好应了下来。
江夏军镇建在昔日郢州旧城中,南北划江而治时,江夏县亦属郢州。南朝覆灭后,便撤郢州,将武陵郡以东归入荆州,以西并入江州,江州治所亦从湓口城迁至江夏。
守兵引裴晏进城,过长街,入将军府。一路走来,城中民居皆翻修一新,看上去比江州城中更富庶些,又想到在画舫时,崔潜提到江夏军镇,那蹙眉长叹的模样。
镇戍兵不纳钱粮,不事农桑,这么大手笔翻修旧城,想来也不会是这些膏梁子弟掏自家腰包了。
江州的确是苦军镇久矣。
刚步入前厅,便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裴晏眉间微蹙,直至见到正厅堂中堆积如山的尸身,顿感头晕目眩。
一身长八尺,阔面重颐的健硕男子,半裸着上身,手执羊角匕首,正用力剖着面前的死鹿。
一刀进去,用力划开条口子,双手四指没入口中,随着一声咬牙低吼,生生撕开。浓烈的腥臭随着脏器涌出,殷红的血凝在手臂上,看得裴晏几欲作呕,硬是强忍了回去。
他上前躬身揖礼:“元将军。”
元昊闻身回头,朗声笑道:“裴晏,你来得正是时候!”
说完阔步上前,用那刚掏过脏器,沾满说不清是什么污物的手握在裴晏手腕上,拽着他往正厅里走。一脚踏在厅中砖石凹陷处,溅开血泥点点。
元昊拿起案桌前那碗大的金杯,递到裴晏面前。
“这鹿血可是我特意带回只活的,刚杀了取血,还是热的。”
裴晏唇角微颤,有些费力地咽了咽。
“裴少卿这是……看不上?”元昊语调骤沉,脸上亦无方才爽朗轻快之相。
“怎么会。”裴晏笑了笑,抬手接过,垂眸看了一眼杯中,缓缓饮下。
入口温热,元昊这是算准了他来的时辰。
他这才听明白临走前云英那话的意思。
元昊见他喝完,这才满意地一口饮尽自己那杯,跨步坐到案前,一挥手:“坐吧。”
“谢将军。”
“你既是元琅的人,在我这儿,就不必行那些规矩。”元昊笑道。
元昊虽仅而立之年,但按辈分算,是太子元琅的叔叔。北朝旧族自蛮荒之地起势,族中男丁横死者无数,素有收继义子之俗。在过去,亲生子与义子并无差别,一切唯战功论。但自先帝南下后,江山初定,日子过得好了,渐渐地也就有了区别,尊卑忌讳也愈发像南朝了。
云英说他念旧俗,可这旧俗究竟是一去不回了。
裴晏微微颔首。
“杀死尉副将的凶手还暂时没有抓到,本想过些日子再来向将军解释。”他稍作停顿,“此案虽是众目睽睽,但我认为……个中另有隐情。”
元昊冷哼一声,不以为意:“除了李规那厮,还能有谁?”
“恕我直言,江州城中皆知那凤楼的东家是将军的人,李刺史素来避忌,尚不可妄下定论。”
元昊眉间一紧,倒也没否认,他沉吟片刻,话锋骤转。
“天子近来病情反复,隐有大崩之相,我听闻武王梁王皆厉兵秣马,伺机而动。而京中,穆太尉和他的虎贲军向来对储位之争都是作壁上观的,当初天子即位时,这老乌龟可是憋到了兵临城下才从塌上滚下来拥戴新主。”
他探身向前,右手把玩着那柄沾着血污的羊角匕首,幽幽道:“元琅虽有羽林军在手,但终究势单力薄,他应该不会以为可以靠拉拢南朝人,来让自己的东宫之位……坐得再稳些吧?”
“将军多虑了,此番正是太子觉得李刺史上呈的案卷太过周全,才命我前来。”裴晏稍作停顿,淡然笑道,“太子聪慧,岂会舍近而求远?”
元昊闻言大喜,挥挥手,长笑道:“那便随你查吧。”
说罢又命人当堂宰鹿烹食,亥时才放裴晏回城。
临行前,裴晏犹豫再三,顿足试探道:“案发时崔长史亦在场,为免招人口舌,那位云娘子这几日在县衙颇受了些委屈,还望将军见谅。”
元昊豪饮数坛,早已呈酩酊之状。
“你随意处置……平远到底死在她手里,也该领些教训。留条命就行。”话到一半,忽又笑道,“但这女人是个硬骨头,你若喜欢,得上些刑磨磨她,等她为了活命主动贴上来,那才够味。”
裴晏眼眸微转,欠身告辞。
待人走出正堂,元昊倏地直起身,脸上已无半分醉意,招手让守在身侧的于世忠上前来。
“你明日去趟江州,等裴晏把那贱人放了,带她过来。”
“是。”
第八章 尊卑有别
孤月当空,暝色蔼蔼。
裴晏自军营出来便面色惨白,卢湛见他那身素白的长袍沾了不少血污,还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确认过他没受伤后,拾趣地跟在后面缝好了自己的嘴。
进城已是亥时三刻,裴晏这才缓过心思来与卢湛交代方才在军营里的情形。
“这么说来,元将军与我们暂时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那那位云娘子是否要放回去?”卢湛问道。
裴晏点点头,两人径直去了县衙。
大门紧闭,卢湛用力敲了半天,值夜的衙役才姗姗赶来,骂骂咧咧地开门,见卢湛怒目而视,又见裴晏满身是血,吓得一哆嗦,差点没给跪下,双唇不住地打颤。
裴晏没心思听他废话,直接摆摆手让人去牢里把云英带上堂。
衙役颤声道:“云娘子还在堂前跪着。”
裴晏一愣,这才想起方才走时似乎确实忘了让她回去,遂让衙役把马牵走,徐步入内。
堂前漆黑一片,那青红相间的身影如松般立着,头微微扬起,看向横梁上的横匾。
听见身后动静,云英微微侧身,借着月色斜睨了眼裴晏周身,又见他面无血色,像是比她这跪了快五个时辰的人还要虚弱,忍不住揶揄道:“大人受了这般委屈,还连夜回县衙来,莫不是要来找我出晦气的?”
裴晏凝眸沉声道:“你可知这一次,元昊不会来救你。”
云英抬眼端详他,良久,方才檀口轻启:“大人可知,只有如大人这般贤身贵体之人,才会步步为营,事事谋算,生怕一不小心丢了性命,阎罗殿里走一遭再回来,便投不上这么好的胎了。”
“贱命一条,活多久便赚多久,何须那么多顾虑。大人要杀还是用刑,都利索些,别婆婆妈妈的。”
裴晏被呛得大为光火,他回来本是想平心静气地与她谈谈,反正他眼下要查的事,一看便是冲着李规和那些南朝士族去的,也不算是背叛元昊。正如初见时她说的,多个朋友少个敌人,总是好的。
但看她这样子,还说什么吃硬不吃软,分明就是软硬都不吃!
方才路上好不容易攒出的那点怜悯之意,霎时烟消云散。
“你给我好好说话!”
“大人也跪上四五个时辰,再好好说句话来听听。”
裴晏刚要发作,瞥见一旁卢湛拼命摇头示意,双手交叠在胸前徐徐下压。
卢湛可算是看明白了,这两人,见面必吵。裴晏平素虽对同僚都不太客气,一门心思当那孤臣,但治下宽容,对贩夫走卒亦是和颜以待,不爱摆官架子。这哪里吵得过人家?
晡时他就转身备马的功夫,也不知裴晏与云英说了什么,去军营的一路上都铁青着脸。眼下都快子时了,要再吵下去,他今晚是别想睡清静了。
裴晏顺了顺气,歉声道:“是我忘了……”
话到一半,又忍不住嘴硬,“我以为你自会让衙役送你回去。”
云英失笑,毫不领情,“大人还真当他们听我的?老虎窝前的骚狐狸,今日是我,明日也可以是别人。大人拿着东宫的令箭,在江州不也处处碰壁么?”
她还好意思说?这最硬的壁不就是她么?
裴晏头疼得紧,实在无力纠缠,只得叹道:“你先起来,这几桩案子若有新的进展,我自会再寻你来。”
他瞥了眼她磕在石砖上的髌骨,回身看向卢湛:“你送她回凤楼。”
“啊?”
卢湛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但见裴晏那一脸晦气,只得悻悻上前,不情愿地伸出手臂。云英朝他嫣然一笑,纤手攀着他臂膀吃力地站起来,双腿微颤,一个踉跄险些跌回去。
裴晏下意识抬手想扶一把,却不及卢湛眼疾手快。只见云英半个身子倚在卢湛身上,温声笑道:“多谢卢公子。”
卢湛登时脸红,扫了眼裴晏,嗓子里含混不清地扶着人出去了。
堂内霎时静了下来,月皎风冷,浸得人心凉。
呵,还真就只对他没个好脸。
翌日一早,天刚微亮,裴晏便催着卢湛起身。
卢湛满脸倦容,他昨夜从凤楼回来时,裴晏已沐浴更衣完,倚在短塌上也不知想些什么出了神,手里一直捏着银刃在塌沿上一道一道地划着,刮得他横竖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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