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哑然,只得由卢湛领着差役去顾府拿人。
少顷,侍从一前一后抬着顾珩上堂,微微动弹便龇牙咧嘴,实在是跪不起来。
裴晏也知道他伤在些什么地方,便不多计较,让他就在地上趴着,又将雁儿与寺僧的供词念与他听。
顾珩直叫冤枉:“裴少卿明鉴,我是管那人牙子真金白银买的奴婢,与她阿父签了契,白纸黑字为证。谁知那刁奴粗鲁难驯,还咬伤了我,这才……不得已管教了下。”
“可那农户已死无对证。”
“人牙子亦可作证!昨日我刚下山,他便领着那个农户来,说是欠了赌坊的债,急需一笔钱。我本见他满脸麻痕,粗鄙丑陋,是他苦苦哀求,我这才心软应了下来。”
顾珩咬牙忍着疼,言之凿凿地隐去他是跟着去见了那丫头,明眸皓齿,实在娇俏,这才应下来,殊不知刚进屋验货,便遭了暗算。
裴晏飞快地看了一眼云英,她盈盈含笑正看着自己。
原来是使的仙人跳,二十两金的仙人跳。
他扯扯嘴角,敛容道:“那农户脸上可没有什么麻痕。”
顾珩一怔,正要开口申辩,又听裴晏指着云英问道:“你说是她伤了你,她说与你素无往来,那你且说说,她为何伤你?”
顾珩呆愣住,他与云英的那桩旧怨,他事后纳了那丫头为妾,已是不打紧。可云英是因莹玉一事找上他,他昨日遭不住刑,又供出了那许多人,而且连那莫名死了的赵焕之也在其中,此事若让裴晏知道,怕是会摊上更多的麻烦。
见顾珩哑然不语,裴晏叹道:“看来又是一个不见刑不开口的硬骨头。”
顾渊赶忙替子申辩:“既然案情存疑,当改日将人牙子也一并抓来问过再行定夺!”
“既然案情存疑,口供相悖,按律当可用刑。”裴晏驳了句,又将从沈承那听来的那句话原封不动地扔了回去,“顾县令方才不是也说,能犯此等罪行,必是凶恶奸猾之徒,岂有不打自招之理。“
他捻了两根令签出来,“先各打十板吧。”
“裴少卿!”
裴晏手一顿,抿嘴笑道,“多谢顾县令提醒,我差点忘了。这云东家手眼通天,先前那江夏县衙,便无人敢动,想来沌阳亦是如此,杖刑难免偏外重内轻,对顾公子甚是不公。”
说罢指尖转动令签,指向卢湛秦攸,“这二位乃太子卫率,必不会徇私,就由他们来吧。”
顾渊嘴角抽动,已近花白的胡须微颤不止,他这大半辈子都顺遂得很,虽只在江州做个小官,但既远离族中琐事,又照享荣华富贵,顶头上官还是高攀了他们顾家的堂妹夫,多少也给些脸面。
那日在州府,他便知这东宫来的年轻人不是善茬,一回府就将这不成器的儿子禁足,就是怕惹祸上身,谁知这火还是烧到头上了。
沈承见状上前低声劝道:“裴少卿,顾珩下体伤势较重,恐是熬不住杖刑。”
裴晏起身下堂,用令签挑开顾珩衣衫看了看,颔首道:“也是。”又踱步到云英面前,微微低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纤纤佳人,当众杖刑,沌阳怕是难免要遭郢州城的贵人迁怒了。”
沈承连声称是,顾渊脸色刚霁,却听裴晏又道:“那便换拶子吧。”
裴晏抬手扔下令签,坐回堂前,见众人纹丝不动,秦攸拔剑指向角落的差役:“还不去拿?”
差役颤声应着,连滚带爬地去拿来两副拶夹。秦攸一把拽过来,扔了副给卢湛,回身看向裴晏,见其微微仰头示意,颔首默然应下,走到云英面前俯下身,用只得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得罪了”。
云英眸光微动,浅笑着伸出十指。
另一边卢湛则难掩幸灾乐祸,咧嘴催道:“手伸出来,别让我来掰啊,省得拿不好轻重,倒把你给拽脱臼了。”
顾珩乞着看向顾渊,见其别过头去,心知是在劫难逃,只得吃力地伸出手,卢湛笑着将拶夹套上去,左右手挽紧麻绳,用力朝两侧一拉,顿时被那杀猪般的惨叫吵得拧住眉。
两人受刑,只听得一人哀嚎,顾渊不忍看儿子受苦,抬眼看向默不作声地那头,凝脂般的纤纤玉手,已渗出血来,顺着拶夹直往下滴,确也不像是徇了私。
裴晏转眸看着,紧抿双唇。这行刑的讲究可多着,他特意让卢湛把秦攸也叫来,就是怕卢湛这傻小子拿不准轻重。秦攸知情识趣,他当放心些。
但再轻也是要吃些苦头的,不一会儿,她额前也已渗出斗大的汗珠,脸上倒是云淡风轻,似毫不在意。
还真是硬骨头。
裴晏心下忖着,云英本低垂着的眼帘忽地抬起,四目相交,她嘴角似是噙起一丝笑意。
似得逞,似探询。
心底窜起些无奈的烦闷,他正色道:“云娘子可是要招了?”
“是……是误会!”云英还没来得及开腔,一旁的顾珩倒是先哑着嗓子认输了,趁着裴晏叫停的最后一瞬,卢湛又咬着牙用劲狠拉了一把。
“我先前和云娘子有些旧怨,此番遭歹人所害,误以为是她挟私报复。”顾珩颤声说道,怯怯扫了云英一眼。
沈承赶忙帮腔:“原来是一场误会,看来顾公子所见的那个麻脸农户应当是歹人假扮。”
裴晏不接话,正思量着要不要顺水推舟收了这戏台,门房匆匆跑进来,说于副将来问沈县丞调人手去郢州城修缮民居。
沈承不禁扶额。
军镇的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这时候来,回头裴晏拍拍屁股走了,这怨气可都是沌阳来受了,他赶忙欠身道:“下官先行告退。”
话音刚落,于世忠便已进来了,阔步入内,拱手朝裴晏揖礼:“末将见过裴少卿。”
于世忠扫了眼堂前,目光落在云英手上,笑道:“娘子在这儿正好了,省得我去一趟江夏请你。”
裴晏没想到她还安排了别的援手,当真是半点不信他,嘴角一扯,沉声道:“于副将这是要请云娘子去修缮民居?”
“此凶嫌涉及两条命案,得暂时留在我这儿,还请于副将代为转告元将军。”
于世忠一时语塞,他没想到裴晏会拒绝,这与陆三说的不一样,正犹豫间,见云英朝他微微摇头,只得顺势应下。沈承赶忙上前,赔笑着带他去调工匠。
裴晏看了眼天色,今日这戏算是演得差不多了,便也不再纠缠,挥手让顾渊把那半死不活的顾珩带回去养伤。
“待过两日我查清是真有这歹人,还是某些人雇凶报复,再行定夺。”
言下之意,这便是放了顾珩一马,顾渊赶紧拱手道谢,命侍从将顾珩抬回去。
“至于你……”裴晏瞥了眼云英,“就请云娘子在县衙委屈几日了。”
入夜,云英坐在潮湿的茅草堆上,这沌阳,城比江夏破,连县衙的牢房都要更破旧些,整整三面墙,找不出一处没青苔的。
后腰没个地方靠,久了有些酸,她伸手想捏一捏,手指又使不上劲,只得作罢。
她今日一早的确是让陆三去找元昊,但按元昊的习惯,通常只会遣几个小兵打发了事。于世忠得元昊赏识,先前他为莹玉和温广林闹起来,元昊知道后狠狠地罚了他,此番竟然会让于世忠来,她也颇为意外。
当然,更意外的是,裴晏竟然顺坡不下驴。
这死兔爷,也不知又发什么疯。
昨夜在船上,她趁机试了试他,果然一问到东宫的意图,他眼底森森寒意,分明是动了杀机。
一想到昨夜,嘴角又不禁噙着些笑。
男人啊,都是些靠不住的玩意,下半身都还硬着,心里却可以冷冰冰地盘算着灭口。
远处闸门嘎吱一声开了,火光顺着脚步声一晃一晃地过来,云英抬眼看去,果然是那不下坡的倔驴。
裴晏先前让沈承把抓回来的庶民都放了,这里面就只有云英一人。秦攸打开牢门,便主动说去门口守着,不该听的他可不想听。
裴晏颔首应允,默了一会儿,又回身看着卢湛,欲言又止。
卢湛恍然道:“我也去门口守着!”说罢将灯笼递给裴晏,飞快地追着秦攸去了。
云英不禁嗤了声:“他们都走了,大人不怕被我这个凶嫌挟持么?”
裴晏躬身进来,垂眸看了眼她的手:“你这手难道还捻得起铁皮子?”
“原来大人是来耍威风的。”
裴晏本无此意,却不想他一进来便被呛了声,一时没忍住嘴硬了句,这一硬就只能硬到头了:“这不就是你给我安排好的么?还是说,你原是打算要按律在那县衙大堂上被扒了衣服挨板子,怪我没给你这机会?”
“你可知今日纵是元昊亲自来了,你这刑也逃不掉?”
云英白了他一眼,笑不作声。
火光微动,映着两张各有心事的脸。
僵持了半晌,裴晏忍不住开口:“你找的那些人确定不会被沈承找着吧?”
“不劳大人担心。”云英低头拨弄着茅草,一圈圈缠在指间刚结的血痂上,磨了几下,又渗出些殷红痕迹,“大人说完了吗?说完就请回吧,我要睡觉了。”
她说着便仰头躺下,见裴晏半晌不动,又不耐烦地睁开眼:“大人是想留下来一起睡?”
裴晏心知这话是谈不下去了,只得拂袖而去,怀里那瓶金疮药冷冰冰地贴着轻薄的衣衫,硌得慌。
一路缄默地回了客栈,卢湛见裴晏脸色难看,大抵也猜到是又触了霉头,便借口肚子饿独留秦攸在屋内守着。
秦攸也正愁没机会向裴晏解释,他今日用刑时心里有数,绝对只有皮外伤。裴晏听完没作声,过了会儿,从怀里掏出药瓶:“你拿去给她。”
秦攸虽心里嘀咕着为何刚才不给,但也不好多问,接过瓷瓶便往县衙去。
夜风簌簌,浓云遮了月。
县衙大门敲了半天也没人应,秦攸心下生疑,他这一去一回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方才走时那差役才刚刚换班,就算是夜里偷睡,也不至于这么快。
他纵身跃过墙头直奔牢房,见着那倒在门口的狱卒,心知不妙,周身的血直往头窜。
地牢中,一蒙面男子正拽紧麻绳,紧勒在云英脖子上,听见身后动静,忙回过头,却正迎上飞来的匕首,正中眉心。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1-02
大家新年快乐~
第二十五章 秘密
细雨连下了二十天,腐败之气遮云蔽日,耳畔交缠着低哑的哭声,绵长又绝望。
门口刚放下满满一盆下水,抢在前头,就能吃到或心或肝,抢得慢了,就只剩下些包着秽物的羊肠。
倒也没多少秽物,好过变成秽物。
赤膊的屠夫狞笑着扫视跪趴在食盆前抢食的羊崽。肥羊多汁,瘦羊耐嚼,各有千秋,只可惜城封百日,连羊崽也快买不着了。
“得省着点了。”
屠夫信手拈起那只最瘦小的,嘴里嚼着块软骨,咯嘣作响,忽又面露淫光。
“竟还是个水灵的,那不能浪费了。”
身下温热粘稠,是上一只羊留在这世上最后的温度。腥臭的嘴贪婪地在身上游走汲取。
猛地一声闷响,滚烫的液体洒遍全身,漆黑灶台下淌出殷红的小河。屠夫倒在脚边,一双乌黑的眼映着月色凑上前来。
“愣着干嘛?起来啊,快穿上衣服。”
“羊崽不用穿衣服。”
“死的才是羊崽,活着,就要当人。你穿我的。”
“你不也就一件。”
“那我们一人一半。”
“你要带我去哪儿。”
“外面大着呢,哪儿不能去。”
“可是城封了,我们没有路走。”
“我知道一条路,就是又臭又长。你要憋一口气,游过那道闸,见着光,就到外边了。”
“天都没亮,哪儿来的光。”
“再等等,天会亮的。”
幽暗腥臭的暗渠,睁不开眼,透不了气,手脚缠上暗渠里的残骸,往下沉,往下坠。
前方的声音越来越远,一个个气泡,自水底向上窜去。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一张嘴,又是一串气泡。
要憋一口气,要游过那道闸。
炭炉煨着瓦罐,汤药沸腾,涌上一个个细小的气泡,屋子里弥漫着药味,又有些闷。
裴晏起身推开窗,卫队守在客栈门口,一整条街空荡荡地,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好好的端阳,白费了大好的日头。
暖阳照进来,床上昏迷了一整夜的人似呛水般咳了几声。
裴晏回身探去,人好像还没醒,手却扑腾着一直向前伸,放进被褥里,又再伸出来,他只得将那不老实的手握住。
掌心覆在手背上,如握住了寒冰,他不免蹙眉,已进五月,怎会这么冷的。
手刚捂热了些,云英猛地睁开眼,坐起身来,胸前急促起伏着。
裴晏颜色稍霁,却听她开口便道:“怎么是你。”
“你当是谁?”
她眼底闪过一丝局促,但嘴不饶人:“我当是那庙里的和尚都在骗人,这阳间的官下了地府还能接着当阴间的官,生生死死,作威作福。”
见她还有精神骂他,裴晏总算松口气,权当没听见,“你昏迷了大半日,也算命大,秦攸再去晚些,你就能见真阎王了。”
“这是命贱,阎王看不上。”
裴晏哭笑不得,“好歹我救你一命,你给我好好说话。”
“还不是大人非要把我关起来,给人家灭口的机会,我还以为是大人想借刀杀人呢。”
“我若想杀你,不需要这么麻烦。”
卢湛推门进来,正撞见两人越凑越近,裴晏还握着人家的手。他进退两难,硬着头皮道:“大人,沈县丞差人来说查到些眉目,请你去县衙。”
云英顺着卢湛的目光往下一瞥,抽回手摁了摁脖子上青紫的勒痕。
“知道了。”
裴晏起身至炭炉旁舀了碗汤药,放到床边矮几上,这才随卢湛出门去。
门一阖,云英叹了声靠在床边。
都说濒死之人能见着这辈子最美好的东西,果然都是骗人的,她每回都没见着什么好事,这回又闻着那腌臢腥臭的羊下水了。
“还活着……还得当人。”
又叹了声,稍稍舒展下筋骨,脖颈处一阵疼。眼尾扫到床边那碗药,又呆坐了会儿。
左手还是温热的,包裹住冰冷的右手,很快就都凉下来了。
药汤也凉得很快,水面如镜,映出她嘴边稍纵即逝的一抹笑。
县衙敛房外,两个狱卒,两个差役,四具尸体一字排开,躺在地上。
沈承呈上仵作验尸的记录,又俯身挑开盖着尸身的素布,指着那几处伤口:“都是同一把刀造成的,凶嫌应是从后门的矮墙入内,先是去了东侧,遇上换班的差役,杀了人后这才找到西侧的牢房这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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