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那杀手,便是当时在场的民夫之一,他左肩缺了一块,是在岸上拽绳子的。”
裴晏点点头,默了会儿,不见她继续,忍不住问道:“没了?”
“没啦。”
他一时语塞,顿感上当:“就这你还好意思卖关子?”
她笑了笑:“白送的消息,自然是缺斤少两的。”
见裴晏恼得头疼,直摁当阳,便又想了想,“当时没有细看,现在想起来,岸边上的好几个人脸上都盖着淤泥,刚好就遮住了黥面的疤。”
一楼堂前。
卢湛吃了一碗馎饨,两个角黍,又禁不住秦攸的劝,喝了几碗春酒,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仰头看着楼上,“大人怎么还没出来?”
天色渐晚,房内油灯亮着,隐约可见人影,看上去,倒也相安无事。
李环吃饱喝足,顺口接了句:“这才多久,你也忒看不起裴大人了。”
秦攸见他又要开黄腔,笑骂道:“换你的班去。”
李环也不计较,左右各拎了两壶酒出去。秦攸来时没想到会出这事,没带几个人,昨夜到现在,只能轮班守着。
卢湛不善饮酒,喝多了嘴就闲不住,又巴巴地看着楼上,嘟囔道:“大人和那女人,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秦攸又给他倒上一碗:“我看不像啊。”
卢湛摆摆手,秦攸劝了两句,他讪讪念叨着最后一碗,便又喝了三四碗,酒气都涌上了头,像被泡在热汤里。
秦攸与他又胡诌了几句,也望着楼上叹道,“裴大人此行,怕是另有任务,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京。”
卢湛含糊道:“谁知道呢……不回也挺好的,回去也就吃喝好点,可闷着,你们来了,我也不愁了。”
秦攸笑道:“就知道吃。”
“那可不,叔父教我的,人生在世,吃喝二字。”说完趴在案桌上,蒙起了头,嘴里嘟嘟囔囔地,渐渐没了声。
秦攸转眸笑着,也不再多问,端起碗自顾自地喝起来。
人生在世,若只得二字,那自当得是门第。
当如裴晏那般,外祖高居司徒,叔父又任中书令,任其乖张孤僻,有何人敢说三道四,也无需汲汲营营。
一旁卢湛起了鼾声,他本是装醉,趴得久了,倒也真睡着了。
秦攸无奈起身扛起他,送入客房去。
旭日东升,红彤彤几道金光漏过窗棂映进来。
白天不开门,楼里众人各有各的忙活,唯陆三磨皮擦痒地左右转悠。
他的伤早好得差不多了,但前天云英回来时还是不让他跟着。
说到底,不就是怕他坏事吗?
刚才想溜着去,又被婉儿抓了正着,拽着他梨花带雨地哭,他就吃不消这个,只得回来等着,还被那门房小厮笑他又着女人的道。
“咱这儿的娘子,除了东家,就属婉儿最泼辣了,三爷若信她,那算是当了王八。”
陆三不以为意:“当就当了,我爱看。小娘子就该是这模样,像你们静儿那样,温柔娴静,娇滴滴地,多好。”
小厮不好意思地笑笑:“三爷若是闲,我陪你赌两把?”
陆三嫌道:“你个老千,我才不上当。”
“那我教三爷几招,以三爷的身手,保准往后不用东家拿钱去赎你。”
陆三直摇头,他就不爱算计。小时候跟狗抢,长大些跟人抢,想要什么,拳脚说话,直截了当,多好。
那宋九就爱算计,回回挨的揍都比他少些,奸猾得很。
小厮知他担心云英,又劝道:“三爷放心,我看那裴大人倒是少见的端方君子,东家肯定吃不了亏。”
陆三讪笑着出门透气。
他怕的就是这狗屁君子,那宋九郎就爱熊瞎子学绣花,装模作样地学那些人上人,她就喜欢。
当初也是宋九说想去京城见见世面,他们就跟着去,若非如此,如今又怎会这般身不由己。
他是跟狗长大的,直觉准得很,那裴晏,他看第一眼就讨厌。
等这事了了,他定要宰了那厮。
湖岸边吹了会儿风,道上一阵马蹄,陆三回身瞥了眼,便见卢湛送云英回来,两个人乘一匹马。
他拧着眉上前去,走近了才看清她那一身的伤。
卢湛刚想把人交给陆三好回府去补觉,谁知陆三只上前看了眼,啐了声掉头就走。
“你给我回来!”云英知他是要去找裴晏麻烦,赶紧唤了声,但陆三头也不回直往前冲,她赶紧碰了碰卢湛,“去把他押回来。”
卢湛一怔:“我?”
“少废话,赶紧去。”她使唤道,又不忘叮嘱,“下手轻些。”
卢湛犹豫了下,也怕她不高兴了回头又使坏,只得骂骂咧咧地追上去。
过了会儿,两个人都鼻青脸肿地回来。
云英笑着道了声谢,拽着陆三的耳朵就往画舫里去。
陆三摔桌踹椅地进了房,一口气死活咽不下,又抄起妆奁前的木盒狠狠地砸那铜镜。
“你给我消停些,不是他做的。”
“那是谁?”陆三脱口而出,细一想心里又不舒服,这去一趟沌阳回来,就成“他”了。
云英捡起地上的瓷瓶,打开来抹在咽喉的瘀伤处,隐去了堂审的部分,只与他说了那夜来刺客的事。
修堤就是清明前的事,那之后不到一个月,赵焕之便死在了她这儿。
“我猜……赵焕之的死,说不定就和这件事有关。”
云英思忖着,又拿出一方锦帕,“这上面的人你去抓着审一审,有些倒的确是顾珩常来往的,但有几个……似乎和他不是一路的,你让他们交代去了几次,有些什么人,以及……是谁介绍他们去的。”
陆三点点头:“要留活口?”
云英又扫了眼那些名字,淡淡道:“不留。”
陆三咧嘴笑道:“那就好办。”
第二十七章 代劳
“这几日我不在城中,下边人办事不懂规矩,还望堂舅莫往心里去。”
裴晏温声为崔潜添上半杯茶,又示意秦攸上前赔罪,崔潜这才面色转暖。
他压根就不想掺和裴晏的事,无论是这明显冲着李规来的案子,还是东宫与诸王的大位之争。
当初裴晏之父便是搅进了储位之争才身陷囹圄,就算押中了注又如何?天子登基后虽为其平反,可身子早在牢里给熬废了,不到一年便撒手人寰。
他一个北朝人,在南边游刃有余十数年,靠的就是这手端水的本事。
但裴晏派来这几个兵痞子油盐不进,他推说与赵焕之不熟的那些说辞,半句都不听。从早到晚跟着他,就连夜里他宿去小妾房中,也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口,美其名曰:万一崔大人兴头上想起什么来了呢?
饶是他吹胡子瞪眼也没用,他拿裴晏没法,更拿这些太子卫率没辙。
裴晏既来赔礼,那一声堂舅,又着实抬举得他心下欢喜,遂也不再计较,展眉道:“裴少卿今日登门造访,应是还有别的事吧?”
秦攸识趣地退到书房外,裴晏遂问起筑堤一事。
崔潜神色微动,先反问道:“敢问此事,裴少卿是从何人口中得知的?”
裴晏佯装不解:“这有何说道?”
崔潜轻叩茶盏,笑道:“今日若是舅甥间的闲谈,那便有说道。”
裴晏会意地再给崔潜添了些茶,颔首示意他继续。
崔潜这才接着说道:“此事说来该是我为李刺史分忧,只可惜力有不逮。以赵司马的出身,在这南朝,按理也不见得比我好多少,却突然能寻来这么大一笔不计回报的纳捐,想来必是内有乾坤。这银钱的实际数额自然与州府的记录会有出入。”
裴晏也知那赵焕之必然是无利不起早,故意问道:“那你就不好奇,这钱是从何而来?又为何不计回报?”
一旁茶汤沸腾,崔潜拿出丝绢拭干净案台,将茶壶置于一旁,淡然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我又何必自找麻烦呢?”
“可这招来的人,数月之后,却不惜擅闯沌阳县衙,要杀那出钱之人。”
崔潜颇为意外:“此事当真?”
裴晏颔首道:“她应不会看错。”
崔潜垂眸望着茶盏,思量许久,那些人连云英都敢杀,想必是触到死穴了。搞不好就与赵焕之的死有关,他也不能再装傻,便悉数交代了。
当时正直春耕,家家户户都忙着自家的地,毕竟若秋收纳不上粮,按律得重罚。江州近几年水患严重,秋收缺粮者众,大家都买,则粮价飞涨,做工挣的那些钱,到了秋收时实在是九牛一毛。
“所以那次所募民夫,大半是李公子带来的李府奴仆。”
“李公子?”
“李刺史的二公子,李景戎。”崔潜灌了口茶,又解释道,“李刺史勤于政务,李府家业均由三位公子掌管,不过李刺史与这二公子似是有些矛盾,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裴晏蹙眉道:“所为何事?”
“这我便不知了。但我看顾县令讳莫如深,想来应是不便外传的家事。”
裴晏点点头,又再闲聊几句,请崔潜命人将李府名下的田契地契,奴仆籍册皆送到他住处。
崔潜面露难色,这摆明就是逼他选边,这一声堂舅,果然也不是白叫的。
他想了想,道:“籍册取调还需些繁缛手续,这几日下官身体抱恙,还请裴少卿移驾州府一趟,让杜县令代劳。”
裴晏看着他这满面红光,颔首道:“自然。”
从崔府出来,卢湛亦步亦趋地跟上秦攸,用眼神探问内里情形。他昨日抓那陆三脸上挂了彩,怕吓着崔潜,裴晏只带了秦攸进去。
秦攸一无所知地摇头,他刚要再追问,裴晏扫了眼这眉来眼去的二人,对卢湛道:“朝廷似乎要派刘旭来江夏军镇辅佐元昊,诏令不日便下,你去与云娘子说一声。”
刘旭乃是怀王刘舜长子,元昊那赫赫战功皆是昔年追随怀王刘舜征战柔然立下的。
过去,北朝曾封多位异姓王,如今仅剩怀王一人,常年驻守北面军镇。官话讲需其震慑柔然,实则还是宗室忌惮。
卢湛闻言大喜:“那刘旭文不通,武不行,过去在怀朔军镇时,整日与北朝旧族子弟裹混在一起,殿下回回骂他必以元昊做榜样,他对元昊定是恨之入骨,这下可有热闹看了。”
裴晏睨他一眼,斥道:“就知道看热闹。”
说罢便朝州府而去。
卢湛一头雾水,秦攸亦笑斥他:“江夏军镇若生变故,你猜头疼的是谁?还不快去。”
卢湛恍然,撇撇嘴转身朝明月湖去。
裴晏对着州府送来的田契户籍理了好些日子,才终于理出些头绪。
李府名下田产众多,遍布江州各郡县,名下奴仆更达数千人之多,还都是青壮男丁。
怪的是,这些人都是原本的良籍卖身为奴。
按沈承与云英所说,江州虽连遭灾患,但李规勉强维系着,不至于民不聊生。且通常是家无男丁,仅剩老弱妇孺的才更容易卖身为奴。
卢湛来给裴晏送饭,见他眉头紧蹙,不好打扰,站着等了会,那炖肉的香气直往他鼻子里钻。
这肉,秦攸就炖了一锅,卫队那么多人,一人也就分到几口。裴晏这碗是单独的,但他这些日子嫌热汤热粥的耽误事,通常都拿几个胡饼应付着。
卢湛往下偷瞄,重重地咽了咽。
房内裴晏理好桌案,抬头瞥了眼:“站那儿干嘛,进来。”
卢湛放下食盘,将那炖肉髓饼糖糕甜乳一一摆上,等了一会儿,没见声。
裴晏拿着竹箸看他:“还有事?”
“没……”
顺着他直勾勾地目光,裴晏问道:“秦攸是没给你吃饱。”
卢湛赶忙摇头:“不是不是!”
裴晏哭笑不得,扬扬头示意道:“坐吧。”
卢湛抿嘴笑着坐下,含蓄地用勺舀了口肉汤,没话找话道:“大人可是有眉目了?”
裴晏点点头,打开手边的舆图,他凭记忆照东宫那一份简单绘出江州地界,又将田契地契所指之处一一标注出来。
卢湛看了眼,叹道:“竟有这么多!”
“兵,应该都藏在这几处。”裴晏在舆图上指了指,笑道:“这些南朝人的确是会做生意的,先买下这些无主荒山,再将人送进去,忙时垦荒,闲时操练。若无灾荒,倒也能自给自足。”
卢湛点点头:“可这些人既是良籍,又正当壮年,在自家地里务农或是去漕运码头寻个活计不好么,为何要来当这杀头的影子兵?”
裴晏抿了口甜乳,凝眸道:“恐怕这些良籍原本就是空户。”
沈承给的那份他整理好的籍册上,有许多都批着存疑。军镇掳人,要的是年轻女郎,而那册子上,更多的是青壮男丁,还都是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的独户。
昔日南朝将领,也有负隅顽抗,直至城破的。降,则军民各安,战,则皆为俘虏,黥面流放。
“这些人,要么成了流民,要么落草为寇,连贱籍都谈不上,总之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李府家大业大,多少人盯着,那么多奴仆,总得有个说法。恐怕不止沌阳,各县都应有不少空户。”
裴晏说着,低头看向那碗只剩一块的炖肉,卢湛话没说几句,光应和着,嘴倒是一刻没停。
卢湛不好意思地把碗向前推了推。
“你吃吧。”
裴晏摆摆手,吃了几口髓饼,便让卢湛把东西都收走了。
他重新铺好纸,打算誊录一份江夏县的可疑户籍,袖摆扫过,清脆的一声响,原本在案前放着的水绿瓷瓶撂倒在石砚上。
从沌阳回来,他便写了方子让秦攸去熬制这药膏,拿来却在书案上放了许久。
一开始是觉得,也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她自己也会去找郎中。
再后来又觉得,都这么些天了,应也好得差不多了。
沾了墨笔悬了半晌,浓浓的一滴落下来,洇开一片,顺着纸纹,如藤蔓向外攀爬。
应该是好了吧。
“都跟你说已经好了。”
陆三一回来便扯着云英进房,掰着下颌仔仔细细看了看,确认只剩淡淡的青印子,这才作罢。
她起身重新点了块香,倚到榻上:“查得如何了?”
“做了四五个,说辞都差不多,是同一个人介绍去的。”
“谁?”
“李景戎。”
云英猛地直起身,“他怎么会和温广林搭上?”
“赵焕之介绍的。”
陆三坐下对壶猛灌了几口茶,将他严刑拷打出的消息竹筒倒豆子地交代了。
“赵焕之似是有些隐疾,爱看人做那档子事。李景戎便是好奇那媚药是否真能让人醒来毫不知情,才跟着去的。包括顾珩在内,名单上的所有人,都是他介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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